麟德元年的秋末。
英国公府外, 修成了一条御赐混凝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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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有水泥后,做混凝土就简单多了——在水泥里添上些沙砾、碎石,就是基础款混凝土。
水泥更适合建筑, 而混凝土强度更高,更适合铺路。
长安城的第一条混凝土路,是麟德元年的初夏铺设完成的。
那是沟通大明宫与太极宫之间门的一条主路,常有官员往来。
为此, 城建署修路期间门此路被封,还颇得了不少朝臣的抱怨:姜尚书到底是吏部尚书还是工部尚书啊,怎么还搞起了修路工程?害的他们回旧皇城取份公文都要绕路。
直到道路修好, 抱怨声顿消。
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路——
一体灰色的坚实路面, 别说下雨下雪,哪怕是下碗口大的冰雹,甚至下刀子, 也依旧平整毫无坑洼,车马人迹通行无碍。
之所以说下刀子也不会,是真的有朝臣拿匕首试过了, 用力划下去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虽未划破路面,但该朝臣还是以‘损害大唐公共基础建设罪’被罚了一月的俸禄。
于是麟德元年的夏秋,两座皇城中间门,就出现了一个奇观:原本下雨的时候,外头都罕有人行, 但自这种新建材修好第一条路后, 下雨的时候,这条路上多了许多来回溜达的朝臣。
毕竟天气晴好时,这种混凝土路比起夯土路,只是更硬实少尘。
然而一下雨就截然不同了——
夯土路平时夯的再平整, 也经不住雨水冲刷,一下雨就成了泥坑泥洼无法行人。除非是混以大量细沙夯实,修成一条‘沙堤’路,才是勉强能走人。
然这‘混凝土’路(朝臣们已经很快接受了这个从未听过的新鲜名字),下雨后才见其妙处!无论什么样的倾盆大雨,路面依旧坚实平整,水不能侵,这根本不像是‘土’,简直像是用大块无缝的上好石料铺的路。
朝臣们都是有家宅的,谁不知道修宅院时,石料铺地的昂贵:得先丈量尺寸,再命人去采石、割石、运料……还得有人负责定期去除石板缝隙里的草芽。
但这混凝土路,修的时候就有朝臣留意过了,并没有大量的工匠搬运石材,打磨石料。
来修路的人,只有往日皇城中修石路的十分之一不到。工匠们沿着路框出架子来后,倒入了一些稠厚流动的沙灰。
甚至后来有段时间门,所谓修路,其实都没有匠人在干活,他们只是在旁边坐着,不厌其烦劝朝臣们不要走这条路,说什么还没‘凝固’还不能踩踏。
朝臣们:……不开工也不让人走路,你要不是吏部尚书,咱们怎么也得找你理论一下!
直到道路修好,不满声俱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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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是秋初时分,来这条路上走了走。
起先是坐着马车来的,皇帝还特意问了一句:“马车行于上无碍吧?”
特旨陪同在御车上的姜沃笑道:“无妨的。”混凝土路耐磨性耐压性都很强,温度稳定性也好,可使用年限也久……总之,主打一个皮实耐用。
其实现代的沥青路,优点更多在于‘行驶舒适、噪音少、更平整美观’等高级需求上。
在抗高温耐磨等特质上,并没有混凝土好。
而对大唐的道路来说,连‘雨天出行’都未解决,实在谈不上顾及高级需求。
混凝土路就足够。
乘坐马车感受了下混凝土路的平整无尘,帝后又下车来,一同走了片刻。
一并下马车的姜沃和崔朝,则站在原地未动。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没什么新鲜感了。
而皇帝走过片刻,回头微怔。
媚娘见皇帝驻足发怔,轻声道:“陛下?”
皇帝回神,笑意里带了些感慨:“媚娘,你瞧他们两人。二十多年过去了,朕这样蓦然一回头,远远望去,竟似与从前毫无分别。”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如云鬓发上,今日媚娘也未戴足皇后那幻彩辉煌的钗环,只是寻常打扮,面容依旧鲜妍,也依旧是一双冷静却充满生机,令人安心的眼睛。
皇帝再一笑:“媚娘也未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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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倒不知皇帝间门歇性‘怀旧文艺范’发作,见帝后二人又缓步走回来,很快问起了实际问题。
“陛下觉得,臣筹钱修路的法子如何?”
要想富,先修路。修路的好处自然多,但问题是,修路也需要钱。
姜沃算过城建署如今自制水泥的成本,就算火山灰这种原材料由属国‘自愿友情赞助’,每修一米的混凝土路,造价也绝对比夯土路高不少。
先别说京城外,就算是想将长安城各主路修成混凝土路,算来就是一笔巨额开支。
而户部辛尚书,已经像那‘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春鸭一样,来吏部找过姜沃,提前‘拒绝’她了。
辛尚书先是好生夸赞了姜尚书神思,又将那混凝土路的妙处赞了又赞,然后‘图穷匕见’——
姜沃就见辛尚书摆着慈爱的笑脸道:“姜尚书,如此好的混凝土路,造价必是不菲吧。唉,若是国库有余钱,便给天下数百州都修上这种不怕雨雪的路才好呢!可惜啊,这几年国库度支可实在是太紧了。”
“昨儿为了两千贯钱,国子监祭酒还在我那磨了半日,这日子真是难过啊。”
可谓是表面好话说的天花乱坠,本质还是来通知姜沃一下:这路很好,但姜尚书要大规模修路,没钱哈!
姜沃:……
其实只要皇帝下旨,辛尚书哭着也得把预算挤出来。
但姜沃想了想,与其用国库的税赋银钱,不如用富户的钱!
其实自打第一条混凝土路修好,就有不少朝臣到吏部以及城建署打听过,想要出钱让城建署为自家门口也修一修路。
一来为了出行方便,二来更是为了颜面。
长安城中富户甚多,好颜面爱斗富的人也多,有的为了宴席上一道珍肴,都不惜耗费百金。
而菜肴还得进门上桌的客人才能吃到,但这样一条路修在门口,可是人人都能看见的!
姜沃来自于信息爆炸时代,见多了为展示自己‘与众不同’,尤其是‘高人一等’付出极高的溢价的人与事。
因而,在她的授意下,城建署至今未松口给任何勋贵世家私人修路,哪怕是王公贵族也皆不允。
毕竟,姜沃的‘哄抬物价以牟取暴利’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混凝土路本身的好处,确实足以让城建署报出一个远高于成本的高价,但还不够。
“臣请帝后之尊,为此路再加贵重!”
在皇权社会,还有什么比镀上一层帝王光晕,更能‘哄抬物价’的呢?
若是帝后先为此‘混凝土’正式御赐名称,再将此路作为一种‘特殊赏赐’,赐予寥寥数人,后加以舆论指引,估计不用一年半载,这种混凝土路的身价,就会再增十倍甚至百倍。
官方技术垄断以及极度的需求,就能决定市场定价。
待混凝土路变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那么一旦城建署放开口子,可以为私家限量修路,想必愿意高价修混凝土路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
姜沃的初步打算是,城建署为‘豪富’之家每修一米混凝土路,至少能挣出来为大唐修百米路的银钱才行。
毕竟,看辛尚书的态度,她要是想从国库里拿到修路预算,估计得像王神玉一样天天去户部静坐。
还是自己搞钱自己花更痛快些。
因而她此时望着帝后,简直像是守财奴望着金元宝,松鼠望着坚果山,眼巴巴问道帝后什么时候肯给‘混凝土路’一个正式的皇家名分。
见姜沃如此神态,皇帝方才的文艺伤感尽数被驱散,他笑道:“姜卿这样好生眼熟,简直是户部辛尚书每年年初,在朕跟前算账目哭穷的样子。”
“哪有半分当年初见,仙师高徒飘然出尘的样子?”皇帝想起来还打趣了一句:“姜卿如今自己也是师父了,将来就这样带弟子吗?”
姜沃也笑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臣是理解辛尚书的。”
皇帝收了打趣之色,正色颔首:“这话是。”
显庆年间门,朝中对外多有征战。凡用兵,便是花钱如流水,烧钱如烧柴。
哪怕此时国库支撑得住,但想到国土辽阔,将来为平边事,还不知又要起何刀兵,皇帝心里也要虚上那么一虚。
这混凝土路的好处,皇帝也见到了。但让他下旨大规模修路,却也绝非一朝一夕的事儿,毕竟帝王大兴土木是忌讳。
要依着国库拨钱,估计修个十几年,能把长安城主干道修了就不错了。
如今姜沃想出城建署靠着‘高价限量售卖皇家同款混凝土路’,来自筹款项修路,皇帝如何不欢喜?
媚娘是早知姜沃想法的,今日与皇帝一起过来,也是为了与姜沃一起催一催皇帝。
皇帝颔首道:“下回大朝会,朕便当百官面赐名。”
“至于赐路于重臣……”
帝后二人对视一眼,媚娘道:“自然是以太子太师、尚书左仆射、英国公为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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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商议完毕,转头见崔朝正望着路面出神。
皇帝唤了一声:“子梧,怎么了?”
崔朝之所以过来,是为了一并商讨定价细节等事——姜沃的想法是一份总纲策划书,但她也好帝后也好,这些年一直在朝堂,经商上没什么实践经验。
崔朝望着混凝土路道:“臣在想,这路面上能否镂以纹路甚至是文字:许多世家是有各自家训和传世图纹的。”
他笑意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带着银子的温度:“自然,若要镂以纹饰,这造价可又跟寻常路面完全不一样了。”
而且只要有一家开始刻字,开始镂纹,很快就会有人跟上的。
皇帝闻言感慨:原来朕的吏部尚书,朕的伴读,都是黑心商人……
还未想完,就见身旁媚娘也加入了讨论道:“我到城建署看过,这混凝土凝固前是灰浆,那能否调加不同色?若所有混凝土路都是灰色,只怕显不出有些名门的‘尊贵独特’——若是异色之路,这报价再翻出十倍去,只怕也有人愿意买这独一份的脸面。”
崔朝闻言双眸一亮:“皇后之言甚是。”简直是为他打开了新思路。
既然花纹可以加,颜色可以改,那怎么不能再上面加一些‘饰品’呢?比如鹅卵石,比如碎珠子……总之,能让一条路显得与众不同,能让人掏银子的,都是好法子!
皇帝看着:嗯,还有朕的皇后也是黑心商人。
真是,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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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起驾回紫宸宫前,皇帝忽然道:“后日,朕在紫宸宫设私宴,单独请一请两位爱卿如何?说来,这些年都是两位爱卿置席请朕与皇后。”
确实。
因而姜沃便与崔朝道:“人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咱们这属于有钱能使皇帝请客。”
而席上,皇帝提起一事。
“姜卿的同中书门下官职,还是显庆二年封的,算来已然七年了。”
“如今,这个‘同’字,也该去掉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