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墨色中。
文成转过身来, 以断发、黛面、墨衣之态,面对她故国的使团,神色很平静坚强, 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似乎要以坚毅的姿态告知她的故国:她永不会丢掉大唐公主的气度和尊严。
姜沃望着文成的眼睛。
依旧明亮, 依旧坚定。
只是,在看清姜沃面容后, 这双眼睛变了,像是一直压抑着暴雨的天空, 终于起了风, 像是一座休眠许久的活火山, 忽然迸出些微岩浆,像是……孩子离开家太久一直撑着的坚强,再见到亲人时的星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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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禄东赞作为使臣到大唐时,鸿胪寺相迎, 此番大唐使节到达吐蕃, 已为大相的禄东赞也未亲自露面,而是也令吐蕃官员相迎。
吐蕃, 与其余四夷宾服不同,总是力争与大唐的平等地位, 甚至一直在跃跃欲试的挑衅。
毕竟其民风上下彪悍, 最崇尚武力。
使团进入吐蕃境内, 姜沃就曾发现有人头上带着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弃似的。
崔朝在旁解释道:“吐蕃人尚勇武, 更以战死为荣——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战死的男儿,则被人敬为第一甲等门户。若是在战场上怯懦战败的, 就是这样, 头栓狐尾, 不配为人,见人都要作揖两次。”
姜沃见人群中畏畏缩缩,甚至被人戏弄的狐尾人,深深体会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凤皇帝所忧。
“外夷强梁,世为纷更。”
何以保国?
礼法?文义?诗书?
吐蕃或许会慕中华风物,和亲事后,吐蕃也曾派出使团来长安Www.52GGd21格格党m学习《诗》《书》等典籍。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敬畏。
他们认的始终是更锋利的刀剑,更强大的武力。
正因极其崇尚武力和强壮,吐蕃对女人的态度——
赶路时姜沃见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姜沃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
*
她作为使团正使,虽心系文成公主,到赞普祭堂后也先去寻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后,两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绪。
先行正礼。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绪,而姜沃则上前,按照鸿胪寺吊祭的礼仪,为赞普颂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将祭词背的纯熟,然而还未开口,就见负责迎接他们的吐蕃大臣面色凝重出来阻拦,先用生硬的汉语:“等等!怎么回事!”
然后就叽叽呱呱说了一串吐蕃语。
姜沃余光见崔朝脸色变了,就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崔朝还不是专业的译语人,对吐蕃语不过懂四五分,都听得面色不好,可见里面有些词必是颇为过分。
译语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翻译过来。
他省略掉这位吐蕃官员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语气词,只将语意翻给这位太史令:“吐蕃国俗,妇人无及政。更有贵壮弱贱之分。”
译语人继续道:“所谓贵壮弱贱,便是吐蕃向来是重勇武强壮者——出门在外,都是少壮在前而老人在后,作为女子,哪怕是母亲,也要拜强壮的儿子。” [1]
“哪里能让一个女子来吊祭先赞普。若大唐使团诚心吊祭,应当换旁边这位随行将军来。”
随行将军……姜沃目光转到此番负责护送使团的薛仁贵身上。
吐蕃人还挺会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将率兵护卫,薛仁贵便从守玄武门变成了守使团,暂领右武侯将军之名。
此时听吐蕃朝臣语,不由双眉紧皱。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这位太史令性情谦和不争,又素与人为善。此时倒有些担心她听闻吐蕃国俗后,会入乡随俗也退一步免生争端。
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贵很快放心下来。
太史令依旧是清淡如云的神色,但言辞却笃定无改:“我乃大唐使节,领圣命而来,自当亲行吊祭之礼。”
“再有拦阻,便视为吐蕃兵袭大唐使团。”
薛仁贵闻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顿,原本只在祭堂门外列队的精兵,便齐齐往内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显左右为难起来,又不能当场跟大唐使团打起来,又不能坐视一个女人来念吊祭文。
他叫过身边一个吐蕃士兵,吩咐了两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显然是出去请示了。
然后他用生硬汉语道:“请唐使等候片刻。”又对译语人叽里呱啦说起来。
姜沃这回都不等译语人翻译,直接开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话,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书早已送到吐蕃新赞普处。
相当于唐使吊祭一事已与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时来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这儿挑肥拣瘦,一会儿想临场换人吊祭,一会儿又要暂停等他去请示能做主的人。
简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拦阻,跟随使团而来的唐军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见刀光不吉,已然是给吐蕃留了最后的选择余地。
若再拦阻正使祭拜,就要动兵戈了。
剑拔弩张间,一直肃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对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后换了吐蕃语,语气肃然对那将军说了几句。
译语人在旁低声翻译道:“公主在说‘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当年迎娶大唐公主,执子婿礼,称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拦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来依旧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姜沃只静候文成公主话尽,便径自诵起吊祭文。
甚至还是符合语文课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诵全文。
吊祭礼毕。
姜沃终于能走到文成公主面前。
“公主,臣奉陛下诏书至此,迎公主归国!”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与文成公主对坐。
她坐在毛毡之上,双手接过文成递过来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姜沃道:“我早知赞普病逝,必有使团会来。也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会给我带来什么旨意。”
“应当是恩赏吧。”
“厚赏我愿继续留在吐蕃,为两国修好。”
“若是运道好些,朝上有熟知吐蕃殉葬事,又愿意为我这和亲之人性命安危提一句的朝臣,那说不定会是一道令我归国的诏书。”
但……
文成心中一片平静:但即便有这样一封诏书,我也应当拒绝,依旧自请留在吐蕃。
因她没法确定这封诏书背后,朝廷是真的有心要迎她归国,还是只以此诏书为恩典,依旧希望她留在吐蕃。
应当是后者。
文成从来很清醒。
她并非帝女,只是宗室女,朝上所立能决定她命运的朝臣与她俱无干系,又何须要为她考虑,迎她归国,那还要费心考虑如何安置她这样一个‘公主’。
不如她留在吐蕃,继续做一个唐与吐蕃交好的牌坊。
因而文成望着姜沃,笑容依旧很坚强:“太史令是来如约探望我的吧,我很欢喜。”又问道:“我之前请阎画师画了一张小像送你,不知可有收到?”
姜沃取出交给文成公主。
她低头看了好一会儿这幅小像,见画上姜沃是身着绿色官服,又想到她如今已官至太史令,必是换了绯袍。
文成心道:可惜此番她前来吊祭,只能素服。
真的,很想看看,她绯袍是什么模样啊。
可惜……
文成细致将画收起来,面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坚强之色:“太史令有心了。”
“还请太史令替我谢过陛下恩典,有此诏书便是保全我性命。”
“但我愿此身长留吐蕃,为两国永修其好。”
姜沃一直在听文成说话,静静的做一个倾听者。
直到现在,才长叹一声。
所以,这次必须得她来。
否则,文成始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为了她的聪明,为了她的审时度势,为了她会明辨事态。
姜沃想起她曾经说过的幼年过往——如何尴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这不只是她的本事,还是她从小的生活。
她起身,走到文成身边,从对坐变成了并肩而坐。
姜沃就看到她手指上有一点黑色的黛粉,应当是晨起黛面时粘上的。
她拿出身上带着的手帕,专注地替文成慢慢擦去这块黑色,然后才抬头望着她眼睛认真道:“文成,我不是来探望你的。”
“我是来接你回家的。”
这个‘贵壮贱弱,女子无及政’的吐蕃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呆了。
文成,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