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 正午。
姜沃从廊下一路走来, 一个人也未见到,只有滋滋蝉鸣伴随她的脚步。
六月暑热,她只从太史局前院走到袁天罡的屋门口,就闷热的难受。
怪道二凤皇帝这种常头疼、风热的人, 夏天没法住在这太极宫里。
只是今年, 皇帝没有去九成宫避暑,同时, 也没留在宫里。
这是贞观十九年的夏天。
皇帝正在率军亲征高句丽!
且不光皇帝在亲征高句丽的前线,连太子都已随军东征, 不在长安——此事现在看来已成事实, 但在今岁贞观十九年初,皇帝刚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反对的奏章雪花样飞进立政殿,险些没把皇帝给淹没了。
朝臣们太过震惊,震惊到一时不知道该集火反对哪一条:究竟是皇帝万金之躯御驾亲征更欠妥?还是皇帝亲征居然带上太子更欠妥?
说句大逆不道但是很该考虑的话:那可是战场, 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一出了什么事,皇帝和太子都交代在高句丽, 那一国怎么办?!
以褚遂良为首的朝臣们苦劝不止,甚至大有长跪不起之态,然而皇帝这回‘郎心似铁’, 毫不被谏言动摇:就要亲征,还就要带上太子!
谁劝也不好使。
毕竟……皇帝在心里算了算自己的年纪, 这应当是他最后一次机会,能够手把手教太子怎么打仗了。
而且东征高句丽这一仗, 是教学最丰富的一仗:这回皇帝不但调动了北方各地的府兵, 还调动了契丹、奚等外邦部落骑兵。同时, 早在一年前,他就在命人造运粮船、战船,各备了千艘有余——是多方面布局,最后水陆并进,直奔辽东!
从大方向说,可谓是陆战、水战、甚至于外邦协同作战具备。
往小里说,每一支队伍的安排:具体到每一路军的骑兵、步兵、弓/弩手、哨兵、刀盾手的兵种排布也都是学问。
更别提还有征兵、军需、钱粮等后勤的安排。
二凤皇帝有太多想教给太子的。
他已经手把手教了太子两年的理政,现在,他要再亲自教一教他的战事了。
当皇帝,尤其是二凤皇帝这种帝王,决定了要做什么后,群臣的反对,实在也是无可奈何了。
况且皇帝最后也算是妥协了一些:他答应朝臣们,哪怕太子随军东征,也不会去太前线,他会把太子留在定州,主监军需后勤事。
至于长安这个最后方,则由房玄龄坐镇,其余重臣,诸如长孙无忌、唐俭、褚遂良、刘洎等全部随军东征,简直是搬了半个朝廷去定州。
贞观十九年二月,皇帝与太子自长安开拔,大军东征。
如今也有四个月过去了。
*
姜沃叩了三下门,袁天罡的声音平稳传出来:“进来吧。”
见弟子进门,他把用井水浸过的凉茶往前推了推:“大中午的过来,是东边有信回来了?”
姜沃点头,把刚拿到还未拆封的信函递给袁天罡。
“圣人已经过了卑沙、兵临辽东城下了。”
辽东城,正是当年隋炀帝久攻不下之地。
而卑沙,姜沃把舆图跟她记忆里的现代地图对照想一下,应当是辽宁大连一带。
可见战事正在稳步推进。
这是李淳风的信,从遥远的高句丽前线,随着大军的情报一起送回长安来。长安城中为了此次大战,专门成立的分函处,今日中午将李淳风的信分到太史局来。
姜沃就立刻拿来给袁天罡了。
这回皇帝东征,李淳风也奉命随军同行。
不过,不是因为占卜术,而是因为火药,二凤皇帝要随身携带一个火药专家——
在此之前的贞观十八年,姜沃终于攒够了权力之筹,一键购买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但事情的起初,却并不是火药,而是一盏小小的矿灯。
*
去岁,贞观十八年夏日,九成宫。
吴王李恪虽离京,但京中关于太子之位的流言,其实并没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情形。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缘故就是:太子之前的封地并州,突然接连发生了好几起爆矿之事,矿工伤亡不下数百人。
并州,是多煤矿、铜矿、铁矿的富庶之地。
按照唐律,矿产可私人开采,官中收税——但这私人,当然也不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就可以。比如这并州,既然原先是晋王的地盘,这矿产当然也大头是晋王的,剩下的一小半里大头又是英国公的。
皇帝疼爱幼子,原本将并州给幼子就是希望他过得富裕舒坦。对于矿产归属于晋王,皇帝都是许可的。
从前也无事,偏生就在贞观十八年,晋王被立太子一年后,并州接连发生了三四次炸矿事。
李治便到太史局请她算一算,是新开的矿日子不佳,所以风水不利,还是……人为。
有人故意行此事来诬太子无德,以至于有矿塌地动的恶兆。
李治难得蹙眉:“姜太史丞这里算着,我也已经请英国公派亲卫回并州去查此事了——若是天灾也罢,需得好好生抚恤矿工的家人,多与些钱财令他们安度余生才是。”
毕竟矿工多是青壮年男人,还常是一家子父子兄弟搭伙来做工,一旦矿中出事,家小很难度日。
李治脸色发寒:“但若是人祸,我便只好请人去填矿偿命了!”
*
不过姜沃的卦象和李勣的亲卫传回来的消息,结果都是一样的:是意外。
李治郁闷愁苦了:他才做了太子就有此恶兆——开矿坍塌不是罕见事,但一年内塌了三处矿,而且都发生在他的并州,难道真是天意?
姜沃见他愁闷,忽然想起一事:“敢问太子,这三处骤然炸了的矿,是什么矿?”
李治还真是被问的一怔。
家里矿太多就是这点不好,他握着的铜铁金银矿都有,乍一问还有点怔。好在他记性甚佳,很快就想起来了。
“是……都是煤矿。”
姜沃立刻就懂了:这确实不是人为,这是哪怕在现代施工,若是行为不当,都会产生的瓦斯爆炸!
且说,姜沃是到大唐来之后,才分的清楚,什么是煤、什么是炭。
来自现代社会,不但让她有些五谷不分,对于‘煤、炭、矿石’这些,更是只有模糊的概念。她见到的只是工业的产品,而非这些最原始的矿石。
蜂窝煤都是她小时候见过的最原始取暖之物了,还是从老家见到的。当时她站在一旁想研究下神奇的‘夹蜂窝煤生炉子’,都被妈妈抱走了。
直到到了大唐,过起了‘烧炭’的日子,才知道煤炭的区别。
粗略来说,所谓‘炭’,就是用木材烧制成的,有些还要再添加竹粉等烧制,才能烧出好炭,不似直接烧木头那般起烟,上好的炭,便是没有浓烟呛人。
也就是说,要炭就总要伐木的。
怪道曾经关中也是沃土千里,但人口增多伐木无度后,最终成为了黄土高原。
而煤却是矿产,是天然形成,可以从地下开采出来的资源。只是碍于开矿技术的限制,虽说从汉代就有了‘采煤’的记录,但烧煤取暖一直都属于小众方式。
直到隋唐,煤才渐渐用的多了起来,而一直到宋朝,煤才彻底取代炭成为主流,号称‘家家石炭(煤),无一用薪(木材)者。’
于是此时大唐正处在刚开始研究开采煤矿的时代,在煤矿的辨识与选择矿井位上,都还比较落后,只能开采极接近地表,甚至已经露出‘黑炭’来的煤矿。
那么,对煤矿开采中可能会发生的瓦斯爆炸,自然是很难有认知的。
想来并州最近刚发现了新的瓦斯含量高的煤矿,所以才会频频出现爆炸事故。
“姜太史丞想到了什么吗?”
李治见她问过是煤矿后,久久不语,陷入了沉思,就忍不住开口问询。
这件事实在令他焦心。
不光是为了那些‘太子德不配位,才有地动灾殃’的流言蜚语。更为了,那一次次炸矿,死的是一条条人命啊。
皇帝从小就教导每一个儿子,将来到了封地要爱民如子。如今李治做了太子,天下就是他的封地,天下子民自然也都是他的。
这样不明原因的一次次矿井塌陷与死亡,若能避免就好了!
姜沃抬头对上太子罕见流露出焦虑的脸色,点点头:“殿下,我有些思绪,但还需要几日时间,去试一试。”
送走了李治,姜沃就拿着刚攒够的筹子,买下了那本《古之燔石记——顺应时代的安全化煤石烧制、火药制备》
她看着这个长长的名字:起初她并没有在意前半段,只在意后面的火药制备,然后有些心疼系统把这本书定价这么高,居然比医书还要高。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系统是一分筹子一分货。
这本书卖的这么贵,不只因为安全的火药制备珍贵——毕竟火药的基础方子在此时已经初步形成,在历史上,晚唐时,火药就应用在战场上了。
姜沃意识到自己之前是有点买椟还珠了:这本书真正昂贵之处,可能并不在火药的制备上,而在前半段,安全化煤石烧制!
她买下了这本昂贵的书。
心痛!
哪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必须买的,而且现在就火烧眉毛急等着用的知识,但当钱币流出去的‘哗啦啦’声音,并且伴随着系统的‘扣除一千权力之筹’的提示响起,姜沃还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媚娘进门的时候,就见姜沃捂着胸口,不由一惊。走近一看,还见她眼底甚至有点隐约的泪光一闪而过,忙握住她另一只手试试温度:“怎么了?”
姜沃反握住媚娘的手:“武姐姐,你以后多夸夸我吧。”
她没忘记,她解锁的权力之筹获取方式三:上位者的肯定。
姜沃在心疼中想:以后让武姐姐多肯定一下,尤其是二圣临朝和登基后,请她天天肯定,直接把系统给刷穿。
媚娘先是一怔,然后柔声安慰道:“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所以一时做岔了什么事情,被两位仙师说了几句?没事啊,咱们不哭不委屈。小沃就是最好的,以后我天天夸你好不好?”
系统:……我举报,有人拿外挂刷分,想把我的薅秃。
*
这一夜,姜沃熬了挺晚,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其中有些如何开凿煤矿的具体技术介绍,姜沃仔细看了一遍,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决定以后交给专业人士。因里头提到的什么‘排水辘轳’‘高低巷道’,“摇车”“纤绳”她都十分陌生。
哪怕下面有简易的线图,她都大半没看懂,实在是矿井建筑学上头,几乎没有接触过。
且这些高级的矿井技术,暂时也还用不到。
最要紧着解决的事儿,便是矿井爆炸——姜沃认真看起了煤矿瓦斯爆炸那两章。
原来哪怕宋代开煤技术极大飞跃,煤基本代替了炭的位置,也始终没有很好的解决矿井爆炸的问题。
瓦斯看不见摸不到。
对于这种时不时发生的爆炸,宋人也只能解释为煤矿深处藏有毒物甚至邪祟,挖不到就罢了,一旦挖出就会炸开。所以每一座煤矿开采前,一定都会祭拜天地神灵,以求庇护。
直到明朝才渐渐摸清了大约是煤矿中有种气体易燃易爆,又逐渐与西洋接触,彼此借鉴技术,才有了挖洞用竹筒排引毒气的法子——因瓦斯较轻自然上升,从此矿井爆炸大量减少。
姜沃立刻记录下来:此法排瓦斯难在认知,操作起来倒是没有难度,只需砍竹子挖洞排气就是了。
不过,只有排气依旧不保险。
姜沃在系统屏幕上点击下一页,居然看到了熟悉的英文名——戴维灯。
戴维灯,即安全矿灯。
矿井中黑暗,照明是必须得有的,但在电灯出现前,矿井里只能是明火照明。而煤矿里的瓦斯,一旦达到浓度,遇到明火就会爆炸!
于是在电灯出现前,这几乎是一种无解的难题。
矿井下,尤其是煤矿下因此而死的人实多。
直到戴维灯的出现,极大改善了这种情况。
戴维灯的制作,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在普通的矿灯外面,围上一层细网眼的金属网——金属导热,可以把里头火焰的热量吸收掉,灯外热度达不到燃点,瓦斯也就不会爆炸了。
系统把这项技术放在这里,说明这种灯并不难做,只难在时人没有相应的科学的认识,想不到这一层。
姜沃在夜里睁开眼,望着帐子:果然,知识就是最宝贵的。
有这样的知识,一张看似不起眼的细铁丝网,一个小小的改良矿灯……能救多少无辜的人命啊。
*
贞观十八年夏。
将作监。
阎立本依旧在画室作画,于少监正在外监察各部公务,只见一个小宦官飞奔而来:“太子殿下到了。”
于少监诚惶诚恐去迎接,只见太子并非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姜太史丞。
于少监连忙把两人迎到正堂里去,令人上凉茶和酸梅饮,然后小心翼翼问起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只是颔首,言简意赅:“于少监直接听姜太史丞的就是。”
于少监转向姜沃,做洗耳恭听状。
“姜太史丞要缝隙极细的铁网?”于少监追问道:“敢问姜太史丞,是要做什么用呢?要多大的铁网?孔眼又要多小呢?”
下意识追问过后,又觉得失言,连忙抬手,与对面的太子殿下和姜太史丞拱手致歉,又特意向太子道:“非下官想要探知密事,而是,这,铁块铁板易得,铁丝网的模子却要现做,又要做拉丝板,铁丝粗细如何,大小如何,是否要留出活扣……都得问清才好做。”
姜沃拿起带来的一盏提灯。
于少监方才就奇怪,太子殿下怎么还带了少见的外头粗使提灯来——这种灯,宫中人巡夜都不太用的,倒是像,像是矿工们用的灯!
于少监想起近来有传闻,太子为晋王之时的封地并州,近来屡屡出现矿井塌陷伤亡之事。
传言还道是太子德不配位,以至于上天示警,生地下戾气,炸毁矿场,损伤人命。
再加上春日狩猎时,皇帝曾亲口夸过‘吴王类己’……
于少监把这些朝堂盘根错节之事在心里略微一滚,就觉得惊心。
但见流言之中的太子倒是依旧淡然安闲坐在一边,不由叹服太子殿下虽年轻,却很沉稳。
姜沃没管于少监在想什么,直接问道:“于少监可见过这种外头最常用的矿灯?”
于少监连忙点头。
“自太子提起矿中忽然坍塌之事,我心中总是记挂。终夜有一梦。梦中矿井中人提的便是改过的矿灯。”
“是矿中有一种毒气,遇明火而爆,最是危险。”
“若能善排毒气,再用铁丝网隔绝矿灯的火焰热量,便能降低矿中爆裂的危险。”她强调道:“只是铁丝网要做细,若是网孔甚大,也是无用的。”
于少监认真听着,又接过矿灯,连连点头,表示明白要做什么样的铁丝网了。
“殿下与太史丞放心就是,这几日我们就做拉丝板与模子!先做出几种来,请太史丞看看。”
李治最后才适当表态:“此事我已禀明父皇,于少监去做就是,若有额外支取使费,民部拨给不能,便直接往东宫去对账目,领度支。”
于少监连忙行礼:“岂敢岂敢,原是应有之职。”
然后一路送出,见太子殿下身影不见,立刻转头窜回将作监招呼人:“快,手上没有急事的,都过来!”
*
贞观十八年的中秋前。
并州所有煤矿里的矿灯,都已经换成了‘铁网矿灯’,并且安装上了竹筒排毒气。
李治一直密切关注着并州各矿的消息,又过了一月余,果然再无炸矿之事,便极为欣喜地提了矿灯去寻父皇。
将此事讲过后,又道:“父皇,可传令天下各州的官府,去看查矿井,强令都换上这种矿灯。”
铁器不便宜,这种细铁丝网制作又有些麻烦,哪怕将作监把这种模具发向大唐三百六十州各地,许多人也不一定愿意照做,毕竟将矿井中所有矿灯都添上一层铁网,对矿主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李治唯恐有些商人重财,而不重视矿工的性命。于是来回禀父皇,非得有官府管着,才能做到大多数矿井中都换过这种灯。
倒是竹筒排毒气,这种没什么成本的事儿,各个矿井都很主动学起来了——比如此时并州附近的几州煤矿地,已经开始建立竹道了。
皇帝认真听完,点头赞许道:“好,雉奴果然仁厚爱民。这是好事,即刻去办就是。”
李治又将此灯的来历说给父皇。
二凤皇帝听了,提着这‘铁网矿灯’笑道:“怪道是袁李两人同时看上的弟子,确实兼备两家之长。李淳风当年改制浑天仪时,也颇年轻,可见世上果然有人是天生之才。”
又对李治道:“既是人才,将来你也要多用。莫因为她是女子就耽误了。”
李治点头:“儿子都听父皇的!”
皇帝看了这矿灯片刻,忽然道:“你是说,原本矿井中总是炸矿坍塌,有了这灯便不炸了——既然她能做出一种灯,可以控制这种‘毒气’不炸,那会不会也能控制这种‘毒气’炸开呢?”
李治现在基本天天跟皇帝呆在一起,闻言立刻心有灵犀:“父皇的意思是,若能控制好,可用来攻城?”
贞观十八年的冬日,皇帝欲兴高句丽之战已经是昭然若揭,已然军备了半年。
高句丽多坚固城池,皇帝当然也考虑过如何破城。
见了这矿灯,想起矿井炸矿事,很快就想到炸开城门。
不等皇帝发话,李治已经道:“云湖公公,这就打发宦官去太史局,请太史令和姜太史丞过来。”
*
姜沃知道是为矿灯事面圣,便直接带来了一份整理过的文书。
上面是她从各种古籍上找来的,从魏晋到近来炼丹方士的炸炉旧事以及丹方。
“陛下,臣愿意一试。”
倒是皇帝看过后略有沉吟:“此事,很是危险。”
试验‘伏火方’显然是生命攸关的事儿,前些日子并州矿井之事牵扯东宫,皇帝也很关注,自然知晓矿井之爆的危险程度极高。
他将姜沃宣来,本来只是想问问她有无想法,具体的交给兵部的‘专营作坊’来试验。
没想到,听她的意思,倒是想亲自来做似的。
姜沃觉得,这件事应该自己来:一来,只有她手里有最安全的火药制备方子,不必兵部一一去试,免得再造成多余伤亡;二来,她是有卜算之术与系统双重保障的,对危险的预警,比一般人强很多。
皇帝沉吟中,李淳风忽然开口道:“陛下,臣可以带着弟子一试。毕竟臣也是炼丹师。”
此话一出,屋内一静。
在李淳风丹室(厨房)吃过菜的诸人,不由都投过去一个幽幽且有点复杂的目光。
您真的是炼丹师吗?
唯有李淳风面不改色,很自然道:“在宫里的丹室,如何能用危险的伏火方?但这回事关紧要,若伏火方可用,能助陛下攻城,无论如何该试一试,臣等万死不辞。还请皇上允准。”
姜沃也请命兼表态:为大唐,为陛下,甘冒风险。
皇帝最终颔首:“好。”
又觉两人冒此生命危险,实不是一两句勉励和夸赞就够的,皇帝向来是赏功臣很大方的人。
“伏火方若成,必有功赏。”
“但两位爱卿要以保自己为要,哪怕伏火方不成,朕也需要你们二人好好回到太史局去。”
两人应是。
皇帝又问起所需之物。
李淳风道:“伏火方所需的之物倒没有很贵重的,只是需要远离宫宇的一处所在。还请陛下就在天台山荒僻处,建一处小小的作坊,拨给几个匠人即可。”
皇帝允准。
*
“是不是太危险了?”兵部不只拨了十个专门负责锻造兵器的匠人过来,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还特意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站在几座小小的房舍前,递给姜沃一本新的手记:“先生听闻了此事,也很是担心。但知太史丞是为了国事,也无法多说。只好将从前的炼丹手记都寻了出来,让我转交。”
姜沃接过:“劳烦英国公了。”
李勣见进进出出的匠人们,不停地搬着一箱箱‘桐油’、‘焰硝’,‘浓油’‘硫磺’等易燃物,就莫名担忧,嘱咐道:“一定要当心。到时候离得远些,哪怕炸不到人,之后若是起了火,离得近了来不及走脱也险的很。”
姜沃就指给他看,这几处屋舍周围,已经砍出了一片隔离带,没有任何草木,土里也都埋了隔断火焰的药材。
就是生怕一不当心火烧山林。
李勣见他们准备周全,又想起并州用上新矿灯后,果然再没有炸矿之事,不由多了几分信心和振奋:“陛下已命我为征高句丽的东道行军大总管,下月就先往幽州去整顿军伍——只怕没法最早听到太史丞的好消息了。只盼于战场上便能见到。我静候佳音。”
*
李勣去看过一回现场,皇帝还特意把他叫去问了一遍如何。李勣向来是觉得伏火法危险,又与太史局欠过一点人情,于是便回道:“哪怕是臣多年征战沙场,见了那一箱箱硫磺、焰硝都心惊肉跳。难为李太史令和姜太史丞两个,为了陛下冒此性命之险,实在是忠贞之士。”
皇帝颔首感叹:“正是如此,若是一时之险或许可以说是气血之勇。但他们这是日夜与极险相处。”
又问李勣,是否已经将那十位匠人的厚赏送与家人——为大唐为他做这样危险的事,甭管是心爱的臣子,还是普通的匠人,皇帝都记得。
李勣回明,又道还安排了十个士兵,十二时辰轮班,一直在‘伏火作坊’数十米外驻扎,随时关注着作坊里的情况。
皇帝颔首:“好,一有事立刻来回朕。”
*
且说李勣大将军安排的这十个士兵,还惹出来一段小插曲。
这日,李治正如常跟在皇帝身边学着调兵,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伏火作坊’出事了,外头有人等着回禀。
李治一听这个消息,就觉得手霎时冰凉。皇帝也一惊,立刻叫人进来,连声问道:“伏火作坊炸的如何?可有人死伤?”
来人第一次面圣显然十分紧张,面对皇帝的问话吭吭哧哧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恭敬,李治都难得急了:“直说!”
那士兵才道:“回,回陛下,回太子殿下。不是作坊炸了,是,是昨夜李仙师烤肉吃,引来了山上的野猪。野猪冲过来撞坏了作坊的围栏,还险些撞到屋里去。”
两位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炸了,只是差点被猪拱了。
皇帝立即下令:清缴天台山的野猪!
*
贞观十八年。
初雪。
李淳风与姜沃也不撑伞,只是带着兜帽,与匠人们一起站在安全地带,远远望着作坊。
长长的浸润了桐油的棉布引/线,延伸到屋里去。
李淳风将火折子递给姜沃:“点吧。”
姜沃点燃了引/线。
片刻后,夯土垒砌的屋子,轰然倒塌,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身后是匠人们,与戍守在旁士兵们的响成一片的欢呼声。
爆炸后的火光仿佛还留在姜沃眼前。
她忽然想起,她前世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那一年没有禁放烟火,零点时分,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清电视里的春晚,而天空上,则是绽放的各色炫丽焰火。
当时她带着双鼻氧管,坐在窗口看烟花,想着要是能出去放一放烟火就好了,可以像别人一样,点燃线子,然后连忙捂着耳朵跑开,等着焰火升空。
又想起了到大唐的第一个新年:这回她身体倒是好了,结果发现大唐还没有火药,自然是没有烟火可以发放的,有的只是爆竹,把干了的竹子烧出火花来。
姜沃仰头望着天空。
有生之年,她能亲手放一放烟火了。
*
从袁天罡屋里出来,姜沃循着贞观十九年盛夏的阳光,一路回到太史局前头的大堂去。
去岁冬日制出安全的火药后,皇帝很大方的给了她两份奖励,其中一个就是——
太史局正午留值的官员,见了她进门都起身问好:“这个时辰,这样热的天儿,太史令怎么过前头来了?”
制授五品太史令。
在大唐,六品与五品官员,是一道最明显也最难跨越的分水岭。不但因为六品升五品难升,更因为两者授官的方式不同。
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而五品以上截然不同,典制有云:“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
五品,才算是进入了真正的大唐中枢官员体制,是为三省六部宰辅们真正能看到的官位。
姜沃做了太史令后,就完全接过了太史局。
李淳风则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九寺的级别要高出太史局,比如太史局的官员做到顶,就是五品太史令,但太常寺的顶却是三品太常卿。以李淳风的年纪,调任太常寺少卿,便是将来下一任正卿。
太常寺掌陵庙祭祀,礼乐仪制等大事,以往就是与太史局来往最多的衙署。
姜沃也不怕以后见不到师父,为师父送行时还道:“师父,您的藏书房、匠作室、观星台还有丹室,我都给您留着,一动不动,您可要常回来。”
李淳风点头:“是啊,不然谁给你们炒菜啊。”
姜沃笑道:“师父明鉴。”
李淳风走出太史局时,连头都没回,潇洒而去:“有你掌太史局,师父放心地升官去了。”
*
作为太史令,会有一间单独的屋舍。
姜沃回屋后,将自己的新笏板拿出来擦了擦:说来,她的制授正式下来时,皇帝就已经带着太子亲征去了。长安城中只有房玄龄房相当家,他当然不能组织朝会,于是姜沃这枚新笏板就一直没用过。
五品下,用竹笏板,五品上,可用象牙笏板。
随着她制授而来的太子的贺礼,便是一枚新的象牙笏板。、
姜沃刚将笏板收好,外头就有人叩门。
“太史令,鸿胪寺崔典客丞请见。”
崔朝?姜沃心中一算,这似乎不到给她送账簿的日子。
外头回话的宦官继续轻声道:“典客丞道有鸿胪寺的公事,请太史局协理,所以特来请见太史令。”
姜沃便道:“请吧。”
小宦官引了崔朝过来。
崔朝入门,行见上峰礼:“太史令。”
姜沃还了一礼。
这两年,为公事为私事见得也颇多,姜沃也就省掉寒暄,直接问道:“有什么事吗?”
崔朝点头:“太史令原来提过,玄奘法师入京的时候,你也想去亲迎。”
姜沃眼睛一亮:“玄奘法师终于回来了?”
“鸿胪寺已经接到消息,玄奘法师后日会从金光门入长安。”玄奘法师原本在佛门中名头就大,此番西去取经,历经十七年,带回大小乘佛经数百部。此等壮举,从玄奘法师踏上大唐疆土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就派人一路护送,将玄奘法师送回长安。
坐镇长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后,亦觉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交代给鸿胪寺,去迎接下玄奘法师。
崔朝正领了此事。
姜沃从崔朝手里接过具体的时间地点:“到时候我一定去。”
这便是皇帝给她的第二份奖励——从前她作为女官住在宫中,从此后,她与旁的官员一样,可自由出入皇城,可置家宅田产。
如今,姜沃与这大唐贞观盛世之间,已经不再隔着太极宫的宫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