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清晨, 蝉鸣还未起,钟声已然回荡在九成宫。
姜沃却像是一只冬天畏冷的猫,把自己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去, 蒙住头。然而夏日的麻面被子实在很薄, 一点儿也抵挡不住这浩大钟声。
她就又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 去摸索枕头, 准备把枕头捂在耳朵上。
然而没摸到枕头,倒是摸到了另一只手。
而且这只手要把她拖出来。
“昨夜不肯睡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这会子起不来床呢?”媚娘的声音跟钟声在耳边形成了二重奏。
“快起来了, 再不起你必要迟了。”
媚娘已经梳洗停当, 坐在床边, 眼看着姜沃迟缓的从被子里挪动出来, 难得双眼无神,近乎梦游开始换衣裳。
真是……
她忍不住笑了。
姜沃是直到用冷水洗过脸后, 才算是彻底清醒了过来。但那种清醒, 也只是物理刺激下, 不得不醒过来,实则是脑子有点昏沉, 若是给她机会, 还是会很快入睡的清醒。
她十分羡慕地看着神采奕奕的媚娘。
昨夜她从梦中醒来时, 大概刚过了子夜。接着与媚娘相谈,足足有一个多时辰,主要是姜沃在说, 媚娘时不时会替她补充。
甚至于坐在床上说了一刻后, 姜沃实在怕夜里灵光乍现, 明天就忘记些细节, 索性披了件衣裳就起床, 在桌边点亮了油灯,边讨论边记录。
因油灯不够亮,她怕费眼睛,也不敢多写字,就只写关键字。
就这样两人说了一个多时辰。
最后姜沃推窗看了下星辰,判断了下应该是寅时将尽,连忙又躺下睡觉。
于是在她的感觉里,也就刚闭眼呢,就听见晨钟响起了。
好痛苦。
她再次打量了下媚娘,然后问道:“姐姐真的不困吗?”
媚娘摇头:“还好。”
姜沃羡慕加佩服:大概世上真有天生觉少,精力无比旺盛的人。从第一年相识至今,姜沃早已清楚,媚娘容易做噩梦,有时夜里也就睡两个时辰。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媚娘困倦的样子,她白日总是精神飞扬。
而且几乎不睡午觉。姜沃是因为要当值,在太史局不能睡午觉,所以爱上了喝茶。媚娘则纯粹是觉得午睡后,头发毛了要重新整理麻烦,同时也不困,没必要。
不愧是你啊!
姜沃继续在心里海豹鼓掌。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的武皇就是有史以来第二位年龄超过八十岁的皇帝。
第一位,则是梁武帝萧衍,那是位后来投身寺庙,只顾自己念经的‘大法师’。而且作为一个男性皇帝,他也不需要生六个孩子。
可见武皇确实是带着长寿基因的。
大概就是因为她这位祖母的长寿体质遗传了下去,玄宗李隆基才活的超过唐朝皇帝平均寿命好多吧……然后就……
姜沃胡思乱想着出了门(因为起晚了连早饭也没时间吃,只能等着去吃点心),媚娘在后面看着都担心,提醒她:“你走在路上不要摔跤啊。”
姜沃慢吞吞:“我好好走路。”
这有气无力的回答,媚娘:……更担心了好不好。
*
一天的工作后,姜沃再回到宫正司,就见昨夜她简略写下的数条关键点,都已经被媚娘重新梳理补充过了。
媚娘笑道:“我已经请李厨娘为咱们留了蒸饭,坐在灶上,也不怕凉了。那咱们就先说完再吃,不然你也吃不安心。”
姜沃立刻坐过来:“姐姐懂我啊。”
媚娘在桌上放了一枚铜钱:“最要紧的第一条,是弄明白咱们有多少钱,能资助多少人。”
姜沃看着桌上这枚熟悉的铜钱,这是大唐人最常用到的货币。
此时金银做货币情况很少,倒是跟现代有点像:金银虽然都是硬通货保值贵金属,但日常生活中很少出现拿一锭金子,一锭银子来直接付款的情形。
商家也一般不收:这很难鉴定纯度真伪啊。
金银少用,银票更不用想——这会子没有出现纸币,淳朴的人民是再不信用纸能代替钱的。
市场流通的还是铜钱,粮食和布帛也是可以代替钱来用。
姜沃把铜钱托在掌心,铜钱上铸着她这些年看惯了的‘开元通宝’四个字。
说来她刚穿到这儿来的时候,见了这四个字,还吓了一跳呢:完了,穿到开元年间了?
开元盛世是好,但只怕开元过不了几年,就直接遇上安史之乱——到时候皇帝都要从宫中跑路,贵妃都得挂于马嵬坡,何况是她们这些个宫女。
担心了一日,才发现自己到了贞观年间,皇帝是李世民,顿时心情大好,稳了稳了。
后来才知,原来这‘开元通宝’是从大唐开国武德年间就定下的四个字,取得是新国开新元之意。
媚娘已经将姜沃三份官职的禄米、俸钱,已经日常开销人情客礼的使费都算了出来。她在算经济账上一贯很拿手。
“若是外头的米价,如我问到的那般,斗米四五钱,那么你俸禄余下的钱,能够资助二十多个人。”
姜沃点头,将方才进屋时就搁在桌上的几张地契和铺面契递给媚娘:“刚开始肯定是够的,将来人多也没关系——我方才去见姑姑了,爹娘在宫外还为我留了几间铺子,每年也有进项。”
这些契书,之前一直都是陶枳替她保管。
因女官不能出宫,陶枳还托了殿中省负责采买能出门的宦官,常去这几间铺子转转。
一来帮着把账目常拿回来自家查一查,二来,这般有宫里殿中省宦官撑腰的铺子,在东西市也算是有靠山的,做生意就不会被人欺了去。
姜沃也是这两年长大了,陶枳念叨起来,才知道原来姑姑一直在帮她料理这些事。
哪怕相处了好几年,姜沃还是在不断发现新的,陶姑姑照顾她的事情。可见亲人,血缘也不是必须的。正如她与陶姑姑,她与媚娘一样。
*
媚娘将几张契书看了一遍,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放下不提。
先与姜沃说下一条。
“昨晚咱们就定下了,这‘助学金’,不可金额太高。”媚娘边蘸墨边道:“若是想着她们生活大不易,就将钱数定的太高,只怕会有人无心学医,只为了这份钱财来,倒是白占着名额。”
“再有,就是你说的,要设定年限——女医们若是能上门去给妇人们看诊了,那便可以收取诊费了。这份助学金就可以停下,挪给下一个人。”
“这些都是咱们商议定的——但是,这边上还有个词,‘奖学金’,是什么?”
这是昨夜两人没说到,但姜沃想到了,就顺手写在纸上的。
“助学金,是减轻生活负担,未免有心向学的女医,因为困窘和生计,不能来学。这奖学金,便是鼓励她们学的多,学得快,尽早能把自己从学生变成老师。有格外刻苦,进步飞速者,当然应当另有一份奖励。”
“再有……”姜沃笑道:“也可以设立‘介绍其余女医入门’的奖学金。”
媚娘也就笑了,将这里圈了一下:“那这个钱数,倒要好生斟酌一二。”
姜沃点头:“咱们先拟个大框,到时候请先生再定一定标准。”毕竟,女医到底学多久算是出师,多久能开始教别人,还得专业人士敲定。
*
“最后一点,就是你说的那位‘桥梁女医师’。”
媚娘在纸上画了一座弯桥,一边写了孙神医,一边画了些小人。
媚娘道:“你觉得,咱们昨夜讨论出来的那位如何?”
姜沃点头:“在个人资历上,自然是极合适的。只是我还需要两三日,先多了解一些她的境况,才好提起此事。”毕竟,这份‘传道受业’是辛苦事,而且并非一日两日之事,须得真心愿意,才能持之以恒。
若是别人碍于情面才答应下来,将来又不愿做了,彼此都要为难。
媚娘点头:“是。”
终于将昨夜之事,一一敲定完毕,姜沃起身:“姐姐算了一日账吧。你去窗边看看绿树多歇歇眼睛,我去公厨拎食盒回来咱们吃饭。”
“等一等。”
媚娘叫住了她。
刚才她看了姜沃名下几间铺子的情形,就想说一事。
此时她指了一间道:“若是自家不能常出去盯着,我倒是觉得,你这间铺子,直接卖出去也好。”
***
长安城。
崔朝推门进家。
圣驾到了九成宫,一大半朝廷也跟着过去了。但长安城内各衙署自然也要有人留守。
崔朝就先被安排在长安城内的鸿胪寺待一月,等六月再换去九成宫。
这般安排,倒不是像之前出使阿赛班国一样,专门为难他给他苦差事。
相反,这回是鸿胪寺正卿对他的关照。
原本崔朝刚进鸿胪寺时,都是见不到正卿本人的,还是自出使西域回来升了官职,又被皇帝特意点过要做鸿胪寺的‘门面’,正卿才开始亲自安排他的工作,接触的多了起来,然后……然后就开始偏心他了。
鸿胪寺正卿,虽不是出身五姓七望这种顶尖世家,但其家族在氏族志里也是能排上第三等世家的。
本来看‘崔氏’就有滤镜,又被崔朝的容貌放大了这种滤镜。
现在很为他打算。
这次圣驾到九成宫,这位于正卿就先让崔朝留在长安了:“你在九成宫附近没有宅子吧?那还是先留在京中吧。不然下了值,还要去官舍住。那边的官舍有些简陋,哪里如自家舒坦。”
九成宫附近的宅子倒是不少,但离行宫最近的,风景好的,早都被买走了。这会子能买到的房舍,也都是偏远的,为了能赶上上朝,真得披星戴月。很多年轻又囊中羞涩的官员,就都要跟同僚去住朝廷提供的官舍。
崔朝刚进门,就听见熟悉温暖地招呼声。
“小郎君回来了?”
廊下迎上来一个脸上带笑的老妇人,袖子还是挽起来的,手上还滴着水。
崔朝边走近她边笑道:“我已经二十岁了——只有阿婆还叫我小郎君。”
老妇人脸上的笑纹更深:“小郎君的母亲都是我看大的。那自然何时看你,都还是个孩子。”
两人一并往里走去。
这是坊中一间寻常的屋舍,前后两院,并不如何富丽,与从前崔朝住的崔家高门广厦自是没法比。
但他很喜欢这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且十分温馨,处处都是按照他心意布置的小门小院。
且家中人很少。
除了他之外,只有当年母亲的乳娘并两个小厮,若是住在大宅中,连收拾都忙不过来。
崔朝是孤身一人上京来的。
这几个人,还是外祖父后来送上京塞给他的。
他小时候,母亲的乳娘胡婆婆照看过他一阵子。直到他三岁上,胡婆婆才回郑家去了。后来听说小郎君在崔家原来受了许多委屈,还自个儿跑到京城去了,就求郑外公带她上京:“我命原苦,家中也没有亲人了。既然小郎君离了崔家,无人照顾,我自然该替娘子去照看的。”
郑外公看她虽已六十岁,却十分硬朗,又有从前照顾过女儿外孙的情分,就把胡婆婆一并带上京来了。
又留给外孙两个几代都是郑家人的小厮,单独留下了卖身契。
崔朝原本不想要的,他更习惯自己呆着,要是有小厮跟进跟出,反倒不自在。
还是外公道:“总得有人能用才是,胡婆婆年纪大了,别的不说,冬日你要买一车车的炭,难道让她一个老人家去搬?还是你不当值了慢慢搬?你不惯带人出门,只留在家中就是了,若有个书啊信的要传递,也便宜些。”
就这样,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门户。
胡婆婆做过乳娘,自然很有管一房内宅的经验,把这小小门户理的清楚明白。
正是要用晚饭的时节,胡婆婆笑道:“鱼都收拾干净了,只是老婆子还是用不惯那炒锅。”
崔朝笑道:“嗯,我早说了,等我回来做就是了。”
起初,对于他要亲自下厨,胡婆婆是很骇然的,甚至淌眼抹泪觉得小郎君从前一定受了大委屈甚至是虐待,还是崔朝道:“这炒锅,婆婆只怕拿不动。再有,我不是与婆婆说过,太史局的李仙师都会亲自下厨吗?”
胡婆婆与许多老年妇人一样,听了仙师,就很快认同了。
崔朝其实真的很喜欢下厨。
因他打小寄居在堂伯家中,本身又不受待见,每回到了饭点儿,大厨房给各屋小郎君送饭菜,自然最后一个送他这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吃的都是只能算温乎的饭菜,冬日甚至还是冰凉的。
好在屋里有个茶炉子,有些炖煮的菜肴汤品可以热一热,饼子也可以烤热了再吃。为此,崔朝一直不喜欢吃面——汤面一热就坨了,会很难吃。
除了冬日,大多数时候,他是懒得一一去重新加热饭菜的,只要不过分凉,他就直接吃了。
很多年来,他记忆里的食物,都是温吞的。
因此,他第一回吃过炒菜后,就爱上了炒菜。
那时候炒锅还是极稀罕的东西。
晋王是跟着圣人去太史局吃了一顿后,就让将作监又做了一套送给崔朝。晋王还特意带他到小厨房去看了炒菜的全过程。
铁锅里逐渐沸腾的热油冒出金黄色小泡,菜下锅时那一声‘刺啦’的热烈响声,翻炒时候要注意火候的那种专注,以及那弥漫在空中的丰沛的食物香气,迎面而来的热气……
崔朝最喜欢炒菜的烟火热气。
晋王见了爆炒的大火,还拉着他退后一步:“小心火星子跳到你的袍子上——那日我们吃的菜,都是李太史令亲手炒的。我可是看到,他衣服上多了两个小洞。”
崔朝带着一套炒锅回了家。
久违地找回了对食物的热爱,开始自己下厨。
每次做出一道菜肴,炒菜独有的香气和热气,都会熨过他的心,这热腾腾的浓香像是远远飘到了他的儿时。
飘到了那个一口一口努力往下咽温吞吞饭菜的自己面前。
*
崔朝常会想起过去,但很少为此伤怀。
他一贯是个向前看的人,像他的父母一样,虽然他们陪伴他的时间短暂,但他们的乐观一直牢牢刻在崔朝脑海中——哪怕在病中,父母也从未颓丧过,一直努力服药,有精神能走动的时候,就带着他去看种在院中的花。
甚至他们还给崔朝留了许多许多信,让孩子在以后没有他们陪伴的日子里慢慢拆开。
崔朝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来,欣赏夕阳。
院中搭着架子,种着高昌的葡萄种,是他从司农寺请回来的适应本地土壤的株苗。不过司农寺告知他,第一年种的时候,结出来的葡萄可能不会太好。
这会子是葡萄刚开始要冒串的时节,还看不出今年的葡萄会不会好。
崔朝只是坐在竹椅上,听着暮鼓声,看着夕阳落下,将绿色的葡萄叶染成一种毛茸茸的橙色。
崔朝忽然想起他出使西域时,沙漠中的夕阳。
壮丽的令人目眩神驰。
人间景致这样多,要兴致盎然的一一去欣赏才不辜负。
*
直到看过夕阳,崔朝才回到后一进的东厢房里去——那被他用来做了书房。
他问留在家中的小厮:“今日有什么名刺送过来吗?”
外祖送来的两个小子,崔朝发现很有意思。
一个力大如牛,特别喜欢干体力活,所有搬柴火搬炭的活都包圆了不说,还觉得崔郎君这里事太少,他闲不住,给崔朝把所有院子里的土翻了好几遍,前院要待客,种的就都是花卉,后院自家人住,种的全是瓜果蔬菜。
但这体力好的,偏生在读书认字上一窍不懂——崔朝原想教他们都读书识字的,结果这个就是学不进去,甚至求了胡婆婆让郎君别教他了。
另一个倒是瘦瘦小小的很机灵,学字比较快。
如今已经能大体看懂送来的名刺了。
“有不少,已经给郎君分过了!”阿余将分好的名刺搬进书房,然后特意指了指最上头的一份:“米行的吴掌柜连着送了三日的名刺了,估计是有急事要见郎君。”
崔朝有不少产业,其中有父母留下来给他的。也有些,是与太子殿下相关的——太子还是晋王的时候,就有不少私产让他代管。
虽说唐律规定,官员是不能经商的,但几乎所有官员都有自己的田庄铺子,只是寻人代为经营罢了。
就连朝廷署衙都是这样——比如各部的公厨,可不是每年吃多少钱,最后还能去民部报多少的账。
而是年关一开始,民部就把一年供给公厨的银钱发下去:比如三省这种宰辅部门,能得一千贯,六部与九寺这等部门就要次一等,只得五百贯。
够不够吃的,是各署衙自己的事儿。
这些钱,若是只放着坐吃山空,一年到头,也就勉强能吃饱,吃好是绝对不够的。
因而朝廷是允许各署衙自行找些会做生意的‘捉钱人’来,把这些本钱给他们,然后让商人去经营,最后多弄些钱来,丰富自家的公厨。
当然,如果哪个部门自己眼瘸看走了眼,找的商人破了产,那只好自认倒霉了,大家可能一年都没有公家饭吃,只好各自回去吃自己。
各王府也是如此。
原先做晋王时,李治就不曾出宫住在自己王府里,因此不太信任王府内属官推举上来的捉钱人。
那些属官今日推这个明日荐那个的——多半是哪个商人送了钱多,他们就推荐哪个。
李治很有钱,倒不是怕他们做生意给自己赔多少。
反而是怕挣得太多——那些商人万一打着晋王的名义,在外头狠命捞钱,甚至做些灰色生意,到时候牵连了他的名声,才是大事。
于是他索性把寻靠谱捉钱人的事都交给了崔朝。
还有些想当小金库,不想入王府账目的私产,就直接挂到崔朝名下去。
以至于崔朝现在手下的产业极多,囊括柜坊(类似后世钱庄,用于存放与借贷钱财)、金银行、马行、逆旅、饮子药家、酒肆、米行、布行、以及印刷铺和书肆——甚至因为铜钱流动量太大,还顺便开了一家钱贯铺,专门负责制作并对外售卖串钱的草绳。
基本实现了衣食住行,买卖借贷,乃至文化娱乐产业,全部能从自家的产业里完成。
就差生老病死也全都包圆了。
这么多类型的产业都在他手里握着,对他来说,当然有更看重的——比如米行。
米价是最实在的衡量百姓过日子的标准。
据说当今圣人刚继位的时候,除了面对边患,大唐境内更是“霜旱为灾,米谷踊贵”,真是许多百姓都在饿肚子。然而圣人登基后,不过三年,就治理的境内清平,粮食丰熟,米价甚至能降到‘米斗三四钱’![1]
崔朝在朝中,总听大臣们山呼圣人,用无数华美的辞藻诉说忠心。
但他倒觉得,米行里一些积年的老伙计,那些经过隋末战乱,饿殍遍地的老人家,每回说起圣人平定天下,让他们能吃饱饭时,那种发自内心视若神明的祷告圣人万年,才更真心。
事关米行,崔朝次日便从鸿胪寺出来,亲自去见了这位程掌柜。
他主要是怕米行出现了什么进货时不谨,混入大量陈米,甚至腐米的质量问题。
好在不是有什么坏事,程掌柜眉飞色舞跟他说了一件好事。
“有一家中等儿的米行,说是要转卖呢!说是东家不想做了——这年头出手米行的可不多,据说是这月就要出手的,我这才着急给郎君送了两三回名刺,请您拿主意。”
米行这种买卖,只要能立起来,经营数年,有了固定的客源,在盛世的一般是很平稳的,算是稳定生财的铺面。
因而出手米行的人不多,程掌柜遇到才会特别急切,就等着东家拍板。
崔朝也有些意外,便问道:“急着出手米行?那来历可都清白?”
“不清白如何敢来与郎君说呢?”程掌柜从袖中取出打听到的信息给崔朝看:“郎君请看。”
崔朝接过来,一看到个‘姜’字,就觉得心头一跳:不会这么巧吧。
果然,程掌柜喜滋滋说下去:“说来这米行,还跟宫里有关系呢,来历是清白的很。据在下打听着,是从前宫里的一位德仪女官被放出宫嫁人,置办下的一份产业,偏生后来夫妻俩都意外亡故了,又没有儿子——按咱们律法‘户绝财产,尽给在室女’,这米行就记在其女名下。”
“只是后来不知怎的,其独女也入宫为女官去了。到现在为止,这位年轻的少东家都没露过面,只是常有宫中的宦官会去那铺子中瞧一瞧,帮着拿递账本子。”
“想来那位女官是嫌麻烦,所以不愿意要这米行了?”反正程掌柜只关心这米行来历清白,而且卖的急,价格也很合适,他们兼并后绝对能赚。
于是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东家,等着他一个点头,他就去操办此事。
崔朝却只留下这张纸,摇头道:“押后再说,我要先问一问缘故。”
程掌柜先是一愣,见崔朝说的不容置疑,就忙道:“是,是,到底是涉及宫里呢,谨慎些总是好的,那我只等着郎君的吩咐。”
*
米行,正是媚娘建议姜沃出手的铺子。
媚娘与她道:“米行,虽说挣钱,但最怕出事。”
入口的买卖,最应谨慎。
大的米行,每日出入货量大质稳,且各种米面都有,当然相应的为了这份保障,价格会贵一些。同时,大的米行多走大宗买卖,供应大户人家,或是东西市其余的酒肆食肆,很少有陈米留下。
中小型米行,更多是面对小的商户和百姓日用。虽说米面品种不那么全,但价格也会稍微低一点点,而且有时会低价售卖陈米,穷苦人家很愿意买这种陈米。
但陈米是有风险的。
这会子人还不太清楚,米放久了不但会变陈不好吃,有可能还会有黄曲霉或者其它的微生物,有可能就不是陈米而是‘毒大米’了。
不过,虽然没有标准的质检手段,但人们倒也知道些,吃陈米是有风险的。所以大米行为了自身的名声(也为了怕人讹钱),都是从来不对外售卖陈米的。
“你既不能出宫,只托了宦官们出去帮着巡看一二,拿了账簿回来……时日久了,只怕人心易变。便是这个老掌柜是可靠的,谁能保证下一个掌柜也是可靠的?”
若是掌柜的为了挣钱,坏了良心,在正常米里掺了陈米甚至是腐米,一旦吃出了人命,就是大事!
姜沃深以为然:权力失去监管,总会出问题,这是人性。
就算掌柜的不会故意害人,但在完全没有监管端的情况下,只怕也会出现松懈和懒怠。只有极少数‘圣贤之人’,才能在没有外力监管的情况下,自律如一。
姜沃不觉得,自家这个半大不小的米行,能请到这种‘圣贤’心性的掌柜的。
所以还是出手的好,换成‘女医助学金’,姜沃会更安心也更开心。
*
从长安城策马至九成宫不过半日,比马车要快许多。
崔朝是次日午后就到了九成宫,验过鱼符,入内先去东宫拜见,然后去了太史局。
见崔朝过来,还是问起米行的事儿,姜沃很快反应过来:“难道是崔郎家有大的米行?正好生意做到你那里去了?”
见崔朝点头,姜沃笑道:“那更好了。”
跟可信之人交割生意,顿觉麻烦少了,于是将缘故都说与崔朝。
崔朝听了姜沃想出手米行的缘故,以及这份钱财的用处,却没有要买下米行的意思,而是道:“姜太史丞来做我的东家如何?”
姜沃:?
“我来替姜太史丞寻靠谱的掌柜打理铺子,平时也会时不时去铺面上查看账目与生意——你不必再操心这些琐事,我每月会送成账过来——太子殿下的许多私产也都交给我一并管着,也是如此。”
“毕竟你们都在宫里,出入不便,且也有许多要紧事忙。”
“钱的事情,都交给我就好了。”
“若有需要,只管从我这里取钱用。且太史丞不必只卡着自家账目上的钱用,我也颇有家资,若有所需,但凭取用。”
“听姜太史丞之意,对女医很重视。若是将来,太史丞想开单独的女医馆,完全不必再折本出掉米行或者其余铺面。你需要多少现钱,甚至需要什么地段的房舍、家具、药材等物都可以直接告诉我,这些,都是自家的产业,很快就能到位的。”还省了中间商赚差价。
姜沃:……
你这是颇有家资吗?我这才叫颇有家资好不好,你这叫一条龙产业链啊!
崔朝诚恳道:“在太子殿下还是晋王的时候,就说过,咱们都是自己人不是吗?太史丞不必与我客气了,您在宫里辅佐太子殿下,乃是正事。些许银钱小事,真的,交给我就可以了。”
美人诚恳的的眼神,配上这样的面容,给姜沃晃得下意识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崔朝就笑了。
而崔朝忽然展颜,让姜沃有点理解了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昏君。
不过,这回拿出千金来的是美人自己——
崔朝拿出了一份数额颇大的“借贷契”,上面写着崔朝欠姜沃万贯。
万贯,已经超过了姜沃这几个铺面的市场价。
“这是?”
姜沃倒是知道,大唐已经颇流行这种‘借贷契’,是受到律法保护的。而且‘借贷契’上还会有担保人的姓名,若是欠债人还不上,担保人就得负责还债。
崔朝笑道:“我是想请姜太史丞将铺面都过户给我。这样我更好安排人,也省了我发现有掌柜伙计不老实,还不能即刻就处置了,耽搁要事。”
“但怎么好空口无凭,就让太史丞将父母留下的产业直接过给我。因此我先立一张借贷契,写下欠款与太史丞。保人就是太子殿下。”
“这契约只是个担保,请太史丞放心将铺面过给我。”
“实则还是我代太史丞管着,所得利钱依旧是太史丞的。”
姜沃见他来之前都写好了借贷契,甚至连太子这个保人都请完了,便知他不是客气话,而是真的想为自己分担这一块事务。
正好她也懒得管这些——她的心思全放在太史局,剩下的时间学习她的权利指南还忙不过来呢。
“既如此,外头的事,就拜托崔郎了。”
崔朝笑意明朗:“就请太史丞有空的时候,写过户的文契与我就是了。”
说着还特别贴心给了姜沃一份模版。
姜沃直接开写,边写边不由问:“鸿胪寺不忙吗?崔郎如何能管得了这么多产业?”
她是真的好奇,便是崔朝有父母产业里留下,他家这一脉用了多年的可靠人,但他管着这么多铺子,既然要管的仔细,光查账就是很大的工作量啊,他难道每天熬夜看账目啊?
崔朝莞尔:“我在鸿胪寺,每日也会看账。”
姜沃:??摸鱼啊!
你们鸿胪寺怎么回事啊!
再问,才知道不是鸿胪寺的缘故,而是崔朝官职的缘故:鸿胪寺正卿直接掌管‘典客’‘司仪’两个署,其管事者为鸿胪寺丞。
如今崔朝便是典客署的丞。
与姜沃的官职一般,人人都可称崔朝一声典客丞,但他名声在外,还是唤他崔郎的人多。
而典客署的公务,就是负责接待送迎外邦首领,同时为他们预备宴享。
除了年节下,外邦首领入长安的其实不多。就算有,他也只负责带领下属的典客、宾仆迎接一下,然后设宴即可。
有人说,做中层领导是最舒服的,真正的大事,上头有大领导做主,而具体细致的工作,又有下面的员工分着做了。
崔朝的工作,就相当于那种办公室里,负责出席镇场面的领导,平时摸鱼的时间大把大把的。
姜沃懂了:她在太史局拼命背书、学卦象、数算,不停地卷工作。
而崔朝在鸿胪寺的工作:负责定什么时候设宴,以及出席宴会展示美貌,然后平日美美摸鱼。
姜沃:慕了,调我去鸿胪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