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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再会九成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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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再到太史局去取吉日时, 太史局诸官员拜见之郑重,与之前又截然不同了。

从前拜见的是皇子,是大唐数十位王爷之一。

此番再行礼, 可就是对着东宫太子殿下,对着未来的皇帝了。

姜沃也正式称一声:“殿下。”

初唐时,宫中典制与后世不同:百官唯有对皇太子, 才能敬称殿下。

从前相见, 都是称一声晋王, 今日, 终于可以称一声太子殿下。

*

对朝臣们来说,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月, 这世界变得太快……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朝臣一向是接受能力最强的一拨人,而世家臣子又为其中翘楚。

在最初的错愕后,他们已经迅速接受了现实, 并分析了现实, 开始考虑如何就现状谋取利益了——若非有这样的本事, 也不能朝代更迭, 多少帝王将相从云端跌到尘土,世家们却一直存在,还存在的很滋润金贵。

“这才两日,就已经有世家向我示好来了。”李治坐下来, 却不忙问送走李泰的吉日,而是先与姜沃笑了一句。

姜沃如常递上茶,随口道:“想来是通过太子妃?”

李治点头, 眉宇间神色如常, 依旧柔和淡然, 但姜沃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一点寒意:“听王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世家对我能做太子,倒也十分乐见呢。甚至原本倾向于四哥,甚至帮过四哥的世家,对最后是我做了太子,也没有多大的抵触之意。”

他垂眸望着杯中浮动的茶叶,声音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冷意:“还真是……看不起人啊。”

姜沃莞尔。

她理解李治的不满:世家对他做太子,一点儿不紧张,反而还一致表现的挺欢快——可见是觉得‘新太子’宽仁柔和不足为惧,将来在他手下,世家终于不会像在当今圣人手下一样窒息了。

姜沃指了放在窗下的碗莲笑了笑:“大概他们觉得,殿下是无害的洁白莲花吧。”

这句话,在李治给她送莲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可想说了。

李治望向姜太史丞特意放远了些的碗莲,见柔嫩的白色花瓣正好在风中摇曳了两下,不由也笑了。

“也罢,世家且搁一搁再说……以后要来往的日子还长。”

“倒是眼前有一事,又要烦劳姜太史丞了。”这回李治的笑容就真切了起来,笑眯眯道:“真想知道,什么时候是送走四哥的吉日呀!”

姜沃也笑眯眯回答:“早替殿下算好了”。

李治接过来一看时辰,也很满意:虽说依着他的真实想法,是很想明天就把四哥踢出长安城去东莱海边吹风,但他也知道,得给父皇留点缓冲的余地和痛定思痛彻底下定决心的时间。

人说壮士断腕,父皇这是一月内连断两腕,肯定很痛(李祐:所以真的没人记得我吗?)。

若是让李泰离开长安太快太凄凉,父皇没准回头就心疼起来了。

李治把写着吉日吉时的纸对折塞到衣袖:“接下来又要忙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不能厚此薄彼,当时给大哥带了那么多东西,当然也要给四哥多准备些吃用之物。”

话虽如此,但李治一点儿没有当时给大哥搜寻‘有趣之物’的急切和忙碌,而是很悠闲地继续坐着,甚至自己拎过茶壶来,给两人都添了一点茶,继续聊天。

“说来,之前我问姜太史丞的结局,已经有了答案。”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姜沃却很自然地听懂了,李治说的是《宝珠传奇》。

在之前,远在太子谋反之前,李治就曾经问过姜沃:“姜太史丞这个故事似乎没有写完——从悬崖跳下去的人,就一定得摔死吗?”

姜沃当时想了想道:“按一般的规律来说,跳崖就相当于终结,就像人于江河中迷了道路,似乎只有漂泊在水上困死渴死一条路——但或许迷路之人,划啊划啊,就遇到了桃花源也不一定。”

《桃花源记》,李治当然也是读过的,听了不由道:“这可能也太小了吧。”

“极小的概率,并不代表没有。”

那时候,李治只以为姜太史丞在安慰他,可现在——

李治再次露出了笑容:“现在大哥哪怕还没有进入桃花源,起码,也愿意试着划船去寻一寻了。”

李治又拿了块点心吃——姜沃发现了,他是真不着急为送走李泰做准备,这区别对待明显的,跟媚娘那个恩怨分明劲儿真像。

他慢条斯理的吃了两块点心,又擦过手。

之后李治忽然正了颜色:“其实,我一直有一事想请教。”

“姜太史丞师从两位仙师,学的是谶纬之术。但……姜太史丞既然能说出‘桃花源’并非没有,就说明不觉得命定的谶纬一定会应验。”

难道卦者会怀疑自己的卦相吗?占星者会觉得自己从星辰中看到的未来可以更改?

姜沃早就在等着李治来问他这个问题。

二凤皇帝跟她的两位师父的相处模式很默契,帝王会问的话,观星者该观的命运、该说的话、该相的面,双方都在分寸内。

彼此君臣相得。

就像姜沃知道,袁师父的‘盲目’真相,其实从来没有瞒过二凤皇帝一样。君臣自有默契,袁仙师想避开的乱局,正好也是皇帝想让他避开的。

姜沃与媚娘也有这种默契——且以她们的关系,卜者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根本不需迂回。姜沃不说的卦象,媚娘根本就不会问。

但姜沃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跟未来一段时间的君王李治,建立这种君王与卜者的默契和尺量。

“殿下,我自然信我的卜算之术,尤其是卜算时间跨度越小、牵扯人越少的事儿,必然越精准。”

她随手扔出一枚铜钱:“就像这,只有一枚铜钱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波折。”

“但世事并非如此。”她请李治伸手拨了一下她卦盘的一处铜片,李治就见全盘的铜片都动了起来,形成了让他眼花缭乱的卦图。

“这就是世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姜沃放低了声音,很轻道:“殿下,东宫之变,自然也有过天象预示。”

“曾经师父也向圣人说过的——”

正如李淳风曾经所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星辰垂象,不是一种必定的死局,也是示警。意在警示人当修德顺度,改过慎行以避灾。

“作为卦者,我相信世上有冥冥天意。”

“但我亦信‘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事在人为,哪怕是卦象的困局死局,也总能与天争一线生机。”

人力看似微弱,但人类最强的,不就是那种与天争命的毅力和决心吗?

若是完全顺应天时地变,那么遇到洪水地震人就都躺平等死吧,或者像小动物一样每次都是根据本能来逃窜。

但人类没有,他们不断地总结经验,去救灾、堤坝、造城……

从她能来到这个大唐的契机,到她如今所学的谶纬之术。让她成为一个相信有命运的人。

但她从来不是一个完全的认命人。

“殿下,我是相信——”

“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李治这回沉默了良久,之后才起身行了一礼,就像他第一次私下请托姜沃起卦时一样的一礼:“愿此后长久得姜卿之佐。”

姜沃亦还礼。

太子离开太史局时,所有官员见了,忙又都放下各自手里的公务,起身送至大门口。

甭管太史局的官员们对他多了几倍的恭敬,李治倒还是一如往常的亲和,但这份亲和里,又多了些与往日不同的端正。姜沃边旁观边感叹:太子殿下,有一种天生的能迅速融入当前身份的适应力。

**

为东莱郡王送行之事,皇帝不只允了李治去,还特意派云湖去跟着,还让李勣也率兵士随行压阵。

对两人的嘱咐是:“好生保护太子。”

李勣听这话,就知道东莱郡王的发言,显然让皇帝心寒至极,以至于格外派出他。

别说,他今年真是跟押送皇子格外有缘分。

其实皇帝是有点后悔让雉奴出门的。

当时雉奴提出要去送四哥,皇帝心下欣慰,立刻同意了,很快长孙无忌回来就开始劝:“千金之躯坐不垂堂,如今雉奴已是储君。东莱郡王必深恨太子,若是伤了太子怎么好。”

但皇帝已经答应了儿子,又见雉奴忙了两日,给他四哥从六局要了不少宫里的吃用之物说要送行时带上,就更不好反悔了,于是派出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和武力值可以碾压不知道多少个李泰的兵部尚书李勣一起压阵。

同时,心里还是有不舍和希望的:或许青雀就是一时糊涂,被皇位迷了眼睛,说不定已经极后悔了呢……

李治对父皇的心思摸得很透,所以他必要去好好送四哥的,顺便,说来残忍,顺便要把父皇希望的小火苗给浇灭。

也盼父皇长痛不如短痛,早些走出来吧。

四哥对他会是什么态度,李治已经想到了。

*

果然,李泰从武德殿被侍卫‘护送’出来,看清李治时,眼睛就瞪得老大,似乎就要扑过来。

好在侍卫们牢牢‘保护着’东莱郡王。

看这情形,李勣和云湖也不敢只让太子和郡王坐马车,他们骑马随行,而是均告一声罪,跟着一起上了马车。

好在太子规制的马车很富丽宽敞,坐上四个男子,哪怕其中还有以胖著称的东莱郡王,也不觉得拥挤。

见李泰一直盯着自己,李治就轻声开口缓解这份尴尬似的道:“四哥,你不要太想不开。”

“要不,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人得到了一枚宝珠……”

李泰恨声打断:“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讲外头的乡野故事!是你害我!是你!”

他挥舞的手差点打到李治。

坐在李治一侧的李勣蹙眉,挡在前头,沉声道:“郡王再对太子不敬,莫怪臣得罪了。”

坐在李泰一侧地云湖也忙伸手,看似不太使劲,但其实给李泰结结实实摁住了。

李治就不再说了。

其实本来,他也没打算给李泰讲这个故事——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

果然李泰也意料之中的打断了他‘友好的劝慰’。

李治索性转头望着金色锦缎的帘子。

他想起了兄长。

比起扔掉宝珠主动跳下去的人,那些苦苦去争夺宝珠,一度以为拿到手了,却是一场幻觉,最终一无所获滚落山崖的人,是不是更痛苦呢?

李治盯着帘子出神的举动,又惹到了李泰,愤恨道:“你害我至此!果然不敢面对我!”

李治闻声回头,委屈道:“四哥,我真的没有。”

这是大实话:从昭陵回来的路上,李治还认真想了许多计划,毕竟按照父皇对四哥一贯的看重,这必然会是一场持久拉锯战。父皇或许会一直犹豫不定,过上几年才立太子。

李治曾想过许多把四哥‘踹下悬崖’的计划,然而他还没怎么开始踹呢,李泰就自己蠢得把海市蜃楼当成了美梦成真,自己冲过去了。

说实在的,还晃了李治一下子。

没想到四哥这么给力,让他七天内赢得全盘。

*

长安城外,春意正浓。

正所谓八水绕长安,长安城外便有渭河的支流,河畔多栽种柳树。时人多有折柳送别的习俗。

于是李治也亲手去折了一根柳枝,以作送别之物。

东莱郡王已经换过了马车,李治把柳枝从车窗递过去,然后不舍地潸然泪下:“四哥,你不要郁郁寡欢颓丧心志,要珍重自身,长命百岁啊。”

要好好活着啊,起码活着看到我登基好不好?

李泰先是接过了柳枝,然后忽然恼怒地掷出去。

细长坚韧的柳条,还扫过了李治的脸颊,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此事发生的太快,就站在太子三步开外的李勣和云湖都未来得及抢下柳条。

“都呆着做什么!吉时已到,送东莱郡王立刻出发!”李勣声音如兵刃一样冷,‘出发’两个字愣是厉声喝出了‘上路’的感觉。

他确实恼了。

太子殿下仁厚孝悌,不以身份压人,执弟礼相送,送上的柳枝,竟然被东莱郡王不敬掷出,这还不算,居然伤到了太子的面容。

东莱郡王的马车迅速上路。

李勣则转头看着太子面上一道细细的红痕:“殿下着实太委屈了!”

“臣即刻护送殿下回宫见圣人。必为殿下陈述委屈!”在李勣看来,这样的伤痕得给皇帝亲眼看看。东莱郡王此举往小了说也是不友爱兄弟,往大了说就是犯上啊。

当然,得快点回去,不然这浅浅一道红痕可能就好了……

出乎李勣所料,太子却拒绝了。

李治笑了笑道:“没事。对了,大将军陪我去个地方吧,其余人都先回宫。”

云湖有些错愕也有些担心,但并未出一言劝说——毕竟太子新立,又年幼,这会子他若自恃身份驳回太子的意思,必是不好。

于是他只是顺从领命,准备先带人回宫。

倒是李勣一怔,不由多问了一句:“殿下要去哪儿,臣自己跟着只怕不够妥当,要不要多带几个亲卫?”

这可是太子殿下。

再不是当时,可以随意坐马车从宫里溜到长孙无忌府中的晋王了。

“不用带什么人,我是去请见孙神医。这一月来,父皇伤神劳苦,只有尚药局看过,我不能放心。今日既然出宫,我就去亲自接孙神医进宫一趟。正好大将军也可以去拜见先生。”

原来是为了陛下啊,李勣感慨道:“殿下当真是纯孝之人。”

既如此,他当然要陪太子走这一趟去请先生。

只是,他还是略有些可惜地望了一眼太子脸色的红痕。耽搁半日再回宫,估计就要好了。

李治只是含笑,利落翻身上马。

他可是从来不会主动告状的,做晋王时不会,做太子就更不会了。

何况,云湖公公这不是回去了吗?

*

果然,云湖回去后,立刻‘百般为难’的把整件事情复述给皇帝听。

然后又跪下请罪,道他未能及时拦下,以至于东莱郡王伤了太子。

这些话就像一盆,不,一大桶冰水哗啦啦倒下去一样,彻底浇灭了皇帝心底‘青雀只是一时糊涂,本心未失’的希望小火苗。

皇帝立刻召来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朕一贯有对子嗣太心软的毛病。今日就先说与你们,若是将来朕再心软,要召青……东莱郡王回京,你们便上谏拦住朕。”

房玄龄一向低调内敛,此时只垂首应是。

倒是长孙无忌在房玄龄告退后,私下向二凤皇帝讨一张手书:“只恐陛下来日慈父心肠大发,又忘了此言,不如白纸黑字写下来。”

这话也就大舅子能说,皇帝想了想,还真对自己不太放心,写了张手信给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愉快收起来。

有了这封圣笔亲书,他就放心了。甭管以后青雀是‘病了’还是‘痛了’‘悔了’的,都别想着借此回京。

**

这一年的四月底,圣驾再次从长安城搬移到了九成宫。

经过一番大伤元气的太子废立,其实今年二凤皇帝原没有心情折腾去行宫的。

但孙思邈和尚药局的共同意见,就是让二凤皇帝远离太极宫这处低洼闷热潮湿之地,去九成宫避暑,以安龙体。

要是只有尚药局建议也罢了——太医署和尚药局每年的意见都是建议皇帝要养生、少动情绪,少劳碌,二凤皇帝有时候都怀疑他们在甩锅——拿出一堆做不到的要求,若是他身体不好,就好推说是他没做到大夫的嘱咐。

尤其是那条少劳,他如何能做到呢?

不过短短数十日内,处置谋反,废嫡长子的太子位,贬了嫡次子出京,立了嫡幼子为储君——这一番对国本的大改,哪怕是向来对自己的判断力很有信心的二凤皇帝,也不禁有些沉郁犹豫了。

这两月来,除了要承受作为父亲的锥心之痛外,他还要强撑着料理政务,确实不适颇多。屡召尚药局开药,两位御奉也有些惶恐,也曾推出尚在京中的孙神医,禀奏皇帝请孙神医进宫请脉。

二凤皇帝本不欲派人出去特意接孙思邈入宫。

免得在此新立太子的时节,让朝臣们以为他身体有什么大不好,再起心思波澜。

不想,倒是雉奴悄默声把孙神医请了来了。

只看这孩子的贴心,皇帝都觉得自己好了一半。

看看孙思邈举步入殿,步履不但扎实,甚至还有些壮年人行走的矫健之感,想想传说中孙神医的年纪——二凤皇帝是真的慕了。

甚至破天荒问起孙思邈《千金方》中的炼丹一事,半戏言半好奇道:“难道世上真有不老仙丹吗?”

孙思邈并不畏惧天颜,很诚恳对皇帝道:“若是陛下能舍了国事,如草民一般逍遥山野,习得静心吐纳强身之法,必能将养的比现在强许多。”说着指着自己的白发:“若真有不老之药,草民也不至于许多年前就须发皆白,面生皱纹。”

二凤皇帝摇头而笑。

逍遥山野?那他便不是李世民了。

或许是年纪渐大的缘故,原本他从来很少怀缅旧事,这两年却总是难免回忆少时。

据说他小时候,曾有一个拜谒高祖的书生,见了他就夸赞道是贵子,说他将来必能济世安民。

所以他才有了这个名字。

李世民。

济世安民,终生所愿。

他跟着父亲打下天下,虽是第二位皇帝,实也为开国之主。过去这些年,早先从于戎旅,征战天下,这十多年又治理国家、开疆扩土——也很自傲于此,他做到了很多帝王几世都做不到的事儿。

作为皇帝,若是舍国家臣民于不顾,只图自身,活得长有什么用?

因此还对孙思邈笑道:“果如神医之言,弃繁碌朝政,归身安养,只图自身,朕岂不成了梁武帝萧衍?”

梁武帝早些年也曾英明神武,创下梁国基业,但后来沉湎于僧法,自己都出家为僧,还得朝臣们拿钱去赎他,哪怕社稷丘墟、国家危亡都顾不上了。

他绝不愿意做此辈。

于是二凤皇帝不再纠结,只是让孙神医请脉,然后给他开些调节症候,缓解不适的方子。

后又请孙思邈与他一起往九成宫去避暑:“难得神医今年肯留在京城,京中暑热,不如同往九成宫?”

孙思邈依旧婉拒了,他留在京城是为了开医馆传授弟子。

况且,他拿到的那几本‘新医书’,越细读越觉医理无穷,正日夜沉浸其中。

如果说基本的医理是树干,那么到了孙思邈这个程度,研究各种疾病细症,就像一根根树枝一样。有许多树枝,孙思邈本觉已经到头,然而得了这几本医书后,才觉霍然开了新的思路,真是越钻研越入迷。

如今他都怕自己不小心通宵达旦,时间久了身体受不了,特意让弟子轮番夜里去敲门,提醒他到了时辰该歇着了。

这叫……

“可持续发展。”孙思邈想起赠他这几本医书的姜太史丞,说的这个新鲜词。她似乎并不避讳在自己跟前,说一些有些古怪,要解释一下才能让他明白的话语。

也是,这些医书就够‘古怪’的了。

正如她再也不问自己的真实年纪一样,孙思邈跟她有一种很独特的默契,从不问起这些是否是梦中所得。

如今小半年过去了,孙思邈还觉得有许多未想透,更未投入医治病患的

皇帝也不强求,只是赏赐了财帛,好生送了孙思邈出宫。

横竖只要知道孙思邈在京城,就颇为安心——从长安城到九成宫骑马并不远。

*

圣驾如前年一样,浩浩荡荡到了九成宫,大半个朝廷也跟着过来了。

知道皇帝心烦,掌后宫事的韦贵妃,非常聪明的不为小事去皇帝跟前聒噪,完全就照搬上回去九成宫的旧例,一点儿没变搬了过去。

媚娘再次到了九成宫。

才到九成宫,媚娘就与姜沃一并去兽苑看同样搬过来的小猞猁了。

不,已经算是标准的成年猞猁了。

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长大了好多!”

虽则它早已销了号,不算这兽苑的猞猁,但它脖子上,依旧挂着‘五十九号’的牌牌。

还换了银丝镶边的精致号码牌。

看来,随着主人从晋王变成太子,小猞猁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

它见了媚娘高兴地直蹦,尖耳朵迅速抖了起来。

虽则一条受伤过的前爪依旧不甚灵活,但后腿很有力,蹦的很欢实。

它长成了完全体后,姜沃都有点不敢下手撸猫,还是媚娘握着她的手,才揉了揉小九儿的尖耳朵——反正媚娘依旧坚持这只猞猁叫小九儿。

之后媚娘又拿出钱来,递给那养兽倌儿,买了一挂鲜肉。

虽说自打归了晋王后,猞猁伙食标准已经直线上升,但媚娘亲手喂它,五十九还是吃的很香,舌头灵活的一卷,就吃掉一块肉。

喂完一挂肉,媚娘抬头看了看天色。

“快到暮鼓之时了。”

两人离开了兽苑。

谁知才出门,就碰到了李治。

他正从宫道尽头而来,因踏着一地夕阳,把他这个人也染上了一层绒绒金边。

三人在宫道上停下来。

“太子殿下。”

媚娘早知他成了太子,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当面称他一句太子殿下。

这个福身,并非为礼,而是为贺。

贺你如愿成了太子殿下。

李治听了这句‘太子殿下’,便觉心似湖水,划过一道水波,渐渐漾开,晕成安心的喜悦。

他自打做了太子后,无数人尊称他过太子殿下了,但媚娘说出来还是不一样。

媚娘时隔年岁,才见李治,没留意旁的。

倒是姜沃常见李治,因此一眼看出:太子殿下,您今儿这是格外盛装华服而来啊。

且说皇帝与太子正式的服制,当然尊贵无匹。但除了祭祀、元日、外邦朝拜等正式场合,还是以舒适方便的常服为主。

二凤皇帝一般都是寻常袍衫,只是颜色是特有的‘赤黄’,顶多腰上加个九环带,就罢了。连靴子也多是穿简便的六合靴。

太子自然也是如此,跟父皇一起,走随和简朴流。

但今日却穿的颇为正式:头戴配有玉琪组璎的玉冠,身着黄色绛纱衣,腰间悬挂太子特有的双珮和玉鱼符,连靴子都是外出时较为正式的乌皮靴。

一眼看过去,华服庄重,比素日多了些沉稳成熟的气质。

这种打扮,一般是太子公开露面时,才会换上的。

姜沃低头忍笑:殿下这是特意来孔雀开屏的?怎么不直接穿戴册封时最正式的玄衣纁裳,白珠九旒冠来呢?

暮鼓声恰好响起。

回荡在九成宫上空。

三人也没有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告别:“太子殿下保重”。

“两位也保重。”

*

媚娘原以为,李治新做了太子,又已经是大婚的人了,应该很忙才是。

于是次日去看猞猁,就是真的去看猞猁,没想过还能碰到太子。

谁料李治竟然先她到了兽苑,正负手站在栏外。只是未穿昨日的太子服制,只是清清爽爽一身月白衣袍,腰系玉带,很家常的打扮,与晋王时相差无几。

不过,两人一年余未见,期间又发生了这么多事。

媚娘还是很明显察觉到李治的变化。

他身上几乎看不到那种少年人的涩然了,虽然面容未改,笑容亦是一样柔和,但就是觉得,是个男人了。

媚娘后来还想过,什么是她判断的‘男人’呢。

必然不是他两个哥哥那种,二十多岁还游手好闲,跟十几岁时没有任何分别。父亲一死为了霸占家业,为了过得更好,就直接把继母与妹妹们撵走这种人。

男人大概与年龄关系并不大。

而是一个人,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并能够为之承担起一定的重量来。

那便是一个男人了。

当然,此时媚娘还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有些惊喜于遇见李治,并很快带着笑意打趣了一句:“昨日太子殿下仪容威重,令人不敢抬头直视。”

昨儿乍一见没反应过来,但回头媚娘就明白了。

李治听她点出此事,也就避而不答这个打趣,只是笑。

说了几句家常闲话,李治才问起了王才人之事。

那是大哥谋反之事刚出来的时候,他亦在风暴中心,根本不知掖庭事。

还是之后尘埃落定,才听小山回禀,说这回牵连的人着实不少,连掖庭都有个才人,被罚了去跟没入宫廷的罪奴一般干粗活去了。

当时李治心骤然一坠。

好在小山从前见过自家殿下跟那位武才人很聊得来,必是上心的,于是打听的很明白,迅速汇报,并非武才人,而是一位姓王的才人。

李治这才放心,瞥了小山一眼,让他下次说话,直接把重点放在前面,合并了一起说,别乱断句。

但哪怕已经见到媚娘好好站在跟前,李治还是忍不住问一问当时的情形:怎么会抓人抓到掖庭北漪园去?

他不是完全不知后宫争斗的把戏,毕竟他父皇后宫众多。

母后过世前,不放心几个幼年子女,也是这个缘故。

于是李治听到这件事后,就不免有些发散思维,以为是有后宫妃嫔,借此浑水摸鱼铲除年轻才人之类的后宫诡谲阴谋。

若是如此,只怕她也不安全。

媚娘很直接的把当日事与李治复述了一遍,让他不必多虑。

后宫位份高的嫔妃们,这两年根本不在乎她们掖庭这几个人了。

此事纯属王才人自己跳出来找茬。

李治听完点头道:“那还好。也亏你能当机立断,让她离了北漪园——总不能留着她害一次不成,再害第二次。”

之后李治又跟媚娘分享了一个自己的秘密:“那日去送四哥,我虽然不好穿正式的太子服制,但为了让他‘开心’,我特意带了一支只有太子才能用的九首犀簪。”

“那是四哥想了许多年的东西。”

别人根本不会留意到,这种发冠上的簪有什么区别。只有对太子位渴求太久,时时刻刻想要名正言顺用上太子器物的李泰,才会一眼看到这枚太子专用簪,气的发疯。

李治觉得很有趣。

“我与才人是一样的人啊。”

*

又聊了些一年来的别事,李治才道:“我今日过来,还想跟你说一声,五月五节前事多,我只怕没空过兽苑来了。天气渐热,武才人出门也要避着暑气才好。”

“殿下也要记得避暑。”

作别前,媚娘从身上带的荷包里取出一根由青、赤、黄、白、黑编成的彩线递给李治。

端午时节,宫中向来有带这种五彩线驱瘟辟邪的习俗,又称‘长命缕’。

李治有些惊喜,接过来:“武才人编的吗?”

媚娘点头:“嗯。”

李治就托在掌心看。

谁料还未惊喜多久,就见媚娘弯腰给小猞猁也系了一根相同的长命缕,而且因为是系在猞猁脖子上的,比他的长好多。

李治:……

他幽幽开口:“敢问武才人,我的这一根,是不是用剩下的线编的。”

媚娘的眼神一飘:“怎么会。”

李治:你眼睛躲开了,所以就是吧!就是用给猞猁剩下的余头才给我编的吧!

他此刻简直像吃了个外面裹着白糖粉的梅子,甜吃下去了,光剩下酸了。

不过接下来,李治便看到媚娘给小猞猁结活扣的时候,窄袖微微下滑,露出了她腕上带着的长命缕——显然也是一样的。

嗯,李治点头,梅子是好果子啊,回甘!

媚娘起身,袖子自然也落下来,她望着李治道:“我原身无长物,没什么能敬贺殿下入主东宫的,因想着五月五将至,才编了一根长命缕送给殿下。”

“只是编完后才觉得无用——殿下为太子,自有圣人赐下的最好的长命缕,又有东宫份例。这样寻常丝线所编的长命缕,必然是用不上的。”

“既然殿下也看不上,就还给我吧。”

说着伸手。

李治看她掌心向上,还对着自己晃了晃,竟是真的要把长命缕要回去,就转头去盯猞猁,岔开话题道:“诶,你觉不觉得这只猞猁头顶好像有点秃了?莫不是夏日掉毛?亦或是这会子各种虫蚁多,咬坏了毛皮?得叫兽苑管事给它熏熏药。”

小猞猁:?谁秃了?怎么好平白诬猁猁清白!!

*

李治离开兽苑后,媚娘没有立刻走。

她先蹲下身子解了猞猁脖子上的长命缕,卷成一团带走了。

等回到屋里,又把自己手上的长命缕也摘下来,放入香炉中烧的一点痕迹不剩。

除了长命缕,端午其实有很多可赠之物。

比如五月五特有的扇子、装着祛毒草药的香囊荷包、应景的绣五毒的帕子……但那些,都太过有个人色彩了,谁做的很明显。

她不会送任何带有她针线笔迹之物。

唯有这种最寻常的长命缕,用的都是掖庭宫女皆能拿到的寻常五色丝线,哪怕太子真的带在身上被人看到,也看不出谁编的。

但出于谨慎,媚娘想了想,还是把剩下的两根长命缕烧掉了。

并且再不去编同样样式的长命缕。

*

不过,媚娘对太子还是很有信心的。

殿下不会是那种马马虎虎直接带着这长命缕到处走的人。

果然如媚娘所猜,这条长命缕,李治从未带过。

端午佳节前,他手腕上的是父皇亲手给系上的长命缕,扇子上挂着的,则是舅舅送的专配扇坠的长命缕,甚至连东宫的帐子里,都是乳娘卢夫人把太子份例里的长命缕给他挂上。

全都是最合时宜的长命缕。

李治将帐子上的长命缕拿起来细看,因是东宫的份例,自然是最好的金线,在阳光下会折射出璀璨的金芒。其余的黑线、赤线等也都是染得最鲜明的线,结扣处更是做了精致的玉佩和环结。

确实很精美。

但他还是更喜欢,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见到的,那条长命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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