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正司中, 陶枳也正在叹气。
她眼前放着的是一整套的里衣,针线细腻,配色雅致, 一见就是用了心思的。
这是媚娘做了送她的,也不单送了她。
下晌的时候刘司正还来寻陶枳,手里拿了一条精美的间色裙,进门就道:“陶宫正, 您看看!武才人也忒客气了吧。她只说这几月叨扰了咱们宫正司心里过意不去, 就做些针线相送。”
“其实哪里就扰了?宫正也知道, 自打到了这九成宫,简直没一日是消停的,日日忙的脚打后脑勺,武才人别说扰, 其实倒帮了我许多。”
“且她一向为人又刚强,从不贪半点小利:要我说她一个小姑娘在宫正司吃住能多大的使用,不过是多一双筷子的事儿。她却每月都与公厨交割明白,一日都不差的送钱来不说,自己份例里的肉菜却又白给到咱们公厨。”
刘司正来正就是为了说媚娘也太客气了,想让陶枳出面跟她谈谈,下次不要这样劳神熬夜的做针线了。
不过当陶枳说到要把这次的针线都还回去, 刘司正又连忙抓着她的间色裙舍不得道:“这次就收了吧, 武才人的针线着实好, 最难得是配色巧妙, 又亮眼又不俗套。且衣裳都做好了, 也都是可着头做帽子——就我这腰身, 比她粗三圈有余, 还回去她也没法穿不是?还是我收下吧, 可别糟蹋了好东西。”
之后又自己回去翻箱倒柜给媚娘找还礼去了。
而陶枳被刘司正逗笑后,又陷入了忧愁:媚娘这样好的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啊!
原想着旧事过去,到九成宫圣人开颜后,媚娘去投个壶表现下,说不得就能博圣人青眼。
谁料到了九成宫,糟心事一件一件层出不穷,别说媚娘了,原本蒙召过的几个小才人,都再也没有面圣的机会。
连徐充容也一月一月的见不到皇帝。
*
媚娘被陶枳叫到屋里时,还笑问道:“姑姑要我帮着写什么?”
给陶枳听得更心疼了,于是闭上门对媚娘道:“你这孩子对别人都上心,怎么对自己将来不上心?”
媚娘:……其实我好上心,也好努力的。
见媚娘低头不语,陶枳道:“我有个主意,你听听愿不愿意。”
“你也知道,今年春末圣人病了一回……其实圣人征战天下,身上难免有行军旧疾,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
“那回圣人病的时节,后宫嫔妃们都向太医署去要医书要的热闹,但不过是花里胡哨的架子哄人罢了,想来正经沉下心看的没有几个。”
“倒是听沃儿说起,你是一直看着医书没放下的,与尚药局几个女医佐也常讨教——她们原也是宫人,不过是尚药局的奉值们闲了教些医术,就成了医佐了。你学了大半年只怕也不差什么。”
媚娘听出了几分意思。
果然陶枳问道:“前儿圣人召见我,说起如今看一日奏章,身子总是很乏倦。让我挑几个通推拿案抚的宫女去御前伺候。”
“媚娘,今日姑姑与你敞开了说贴心话:若是你还愿意去圣人跟前露脸儿,姑姑便去替你回明,说你虽不是宫女,却是极通晓保养推拿的。想来这等小事圣人不会驳回,总有八九分准。”
“只是……”陶枳也直接道:“这一去,明面上还是个才人,但做的其实就是宫女的活计了。辛苦是一定辛苦的。”
“且也不一定能出头。”
总而言之,如今到御前去,就是赌一把:有机会,但极辛苦,且回报不确定。
媚娘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若是以职场作比,她可不是会裸辞和随便跳槽的人。
她是看透了当今的后宫状况了。
一言以蔽之,僧多粥少,狼多肉少。
要知道绝不只是年轻嫔妃想得宠得子,为自己将来不剃头当尼姑而去奋力争宠,那些已经有儿有女的高位嫔妃们争的更要厉害了。
这会子的爵位和食邑都是可以变动的,有儿子的妃嫔谁不想给儿子多弄点实封,这可是以后子孙后代过日子的资本!有女儿的嫔妃谁不想让女儿嫁个赫赫扬扬好人家?
二凤皇帝有时也头疼于安排这一堆子女。
年轻时候是英雄风流,儿女们一个个蹦出来,娇嫩可爱稚子绕膝觉得天伦之乐。可人到中年就发觉,那命运的馈赠果然是有价格的!这几十个孩子都要他操心将来呢!
养儿防老这件事在皇家不存在,皇家是生了儿还得养儿的老。
由此可知,如今后宫中嫔妃们抢皇帝的注意力,到了怎么一种白热化的境地。
媚娘理了理思路,起身对陶枳道:“媚娘深谢姑姑为我考量。但还请姑姑莫要帮我到御前了。”
“一来,姑姑掌管宫正司,若是违了规矩,送我这种才人代宫女,难免落了旁人的眼和口舌。媚娘这些年托宫正司庇佑,多亏了姑姑照料,再不能以我事让姑姑落人话柄。”
“二来,姑姑,我也是心里灰了。圣人屋里哪怕多一盆花,都大有文章,不知背后争成什么样呢,何况我这个大活人。与其去舍生忘死的与人争斗,不如趁现在过两年安顺日子。”
陶枳就叹道:“也好。”这原不是一条好路,只勉强算是一条路罢了。
俱陶枳看,她倒是给媚娘想了另一条退路:在掖庭一日,她自然能让媚娘平顺过日子,哪怕将来去了感业寺,她也都提前做了些准备。
感业寺是皇家寺庙,里头有头有脸的管事姑子们年节下也要进宫来走动,向各位娘娘请安,问及要不要供佛经海灯等佛事(俗称骗点钱过年)。
陶枳原来从不理会这些姑子们,现在却会主动搭个话送些银钱点灯,先留下一步余地。
想来将来再许以好处,叫她们多多照拂媚娘。哪怕每年多送些银子过去,也要喂饱那些个尼姑,好让媚娘免于被她们欺负,只在寺庙里看看书种种花念念佛就好。
青灯古佛,也未必不是清清静静一生。就陶枳所见,这宫里的娘娘,有的下场还不如出家当姑子呢。
只是怕媚娘不甘心罢了。
人这一世,心里那口气不服,怎么过都不痛快的。
听媚娘不愿为一口气去走这条险路,陶枳也没多劝,看得开就好。
倒是媚娘叫陶枳的慈爱弄得有点无措,想着将来若有机会报答,必要还报的。
而姜沃夜里听媚娘说起此事,不由想起,在这里,媚娘是因为跟自己一起去看崔朝遇到晋王的,而史书中多说高宗是于侍疾时与武才人相遇。
是不是在其余历史的时间线上,在后宫漂泊的那个武才人,经过辗转挣扎到皇帝身边去近身伺候,想为自己谋一个出路,最终却偶然遇到了晋王呢?
不过历史的玄妙就在于,过去的事儿永不可能完全的复原,让后人得知真相。
姜沃就甩甩头。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这已经是另外的时空了。
因姜沃从前打小就知道自己只怕活不久,所以习惯便是先不去杞人忧天将来,先过好今朝。
于是她只对媚娘道:“姐姐不去御前也好。据说御前都插不下脚去啦,前朝后宫每日等着求见圣人的几乎排到了九成宫外。”
这世上别说皇帝这种一言九鼎决天下人生死的天子了,就算芝麻大小的官,只要有点权,也是门前络绎不绝熙熙攘攘的。
姜沃还记得当时住院的时候,她的手术大夫有段时间就心神不宁。听护士们八卦,说周副主任最近有大心事,想看看老主任退休后他能不能再进一步。他之前是院长的学生哩,最近总想找机会多去跟院长老师唠唠心里话,偏生院长那里就没有断了人的时候,周副主任去跑了几次,里头都有人!
这才是一个医院的院长。
足以想象二凤皇帝有多么忙,多少人想要在他跟前出现,求一句金口玉言。
媚娘是下定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也只笑道:“对了,今儿你带回来一箱东西,是什么?”今日姜沃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帮忙抬箱子的小宦官呢。
姜沃也就兴致勃勃道:“是我刚请将作监做了一口特别的锅出来!姐姐等着吃新鲜的菜肴吧。”
姜沃请将作监打了一口炒锅出来。
没错,这会子还没有正经的炒锅与炒菜一说![1]
中华特有的烹饪炒菜一道,要到宋朝才推传开来。此时做饭方式基本都是烤、蒸、煮。
姜沃早就想吃一口小炒肉和炝锅爆香的炒青菜了。
随着她在前朝日渐久了,最要紧的是经过阎立本这位将作少监,她与将作监内就熟络起来,终于把炒锅从设想变成了实物。
“姐姐不知道,吃上一口东西真不容易!”
姜沃提起来还有一肚子苦水呢。
这口炒锅差点就回不来了,因遇到了拦路虎李淳风。
且说李淳风此人,标准的天才人物,不但星象家、风水家这种本职工作做得好,触类旁通别的方面也很出彩。
比如以他腹中诗书文章,拉去国子监做个老师教生员也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这动手能力,他对浑天仪改造出的贡献,可不只是理论上的,还有物理上的亲手改造。
他闲了还会画设计图纸,甚至会自己动手制作各色机关枢件。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句话,在李淳风这里就很顺当:他是一边利其器一边善其事。
连姜沃现在用的卦盘,都是李淳风亲手设计打造,自己年轻时用过一阵子,后来传给关门弟子的。
阎立本曾跟姜沃感叹过:“李仙师的本事,若是肯来我将作监,这少监的位置让给他也不是不可以哇!”
他光想画画不想管理这将作监了。
李淳风是做师父的,又只收了一个弟子,难免想徒弟将自己所有本事都学了去,免得将来失传。
但姜沃一来年纪小,要专心于天文风水,其余还未及学;二来,李淳风素日摆弄机关巧物之时,觉得弟子似乎不太感冒,远没有学卦象来的专注。
正有些遗憾呢,却忽然听将作监的熟人说起,姜太史丞请他们帮忙打造器物。
说是做了大铁圆盘和一支方头铁杆,给李淳风惊喜的:这样大的铁盘,莫不是她要研作新的用来占星的星盘?
于是面上不说,私下里分外关心。
结果关心到最后,发现小徒弟做的并不是星盘,而是一口锅!
给李淳风气完了。
不顾自己熬夜勘星的疲倦,当即把姜沃叫到静室里去,拉上袁天罡要一并给徒弟考试。
严肃认真地考试!
李淳风特意不问近来教授的《星经》,却将三四年前教过的知识拿出来问。还特意问的刁钻,不挑书本子上有的,只挑自己口授私传的。
袁天罡依旧在一旁卧着,一派高人模样,心里却都想着,若是小徒弟答不出来,怎么给她求情了。到底还是十几岁的孩子,除了日常学习,还要应付外头的官场,能不出错已经很好,这些生僻不常用的兆象,她忘了也是有的。
谁料姜沃都答了出来。
而且她没有作弊,并不是通过‘小爱同学’存储在系统里的知识来应付李淳风,而是就背过了,背熟了,日日不敢忘。
她知道,在如今的官场,她想要站住,必要专业素养过硬才行。
若是她的专业马马虎虎,就会被同样马马虎虎的男人取代。甚至她要是九十分,也会被七十分的男人取代。
唯有她做到一百分,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所以两位师父传授的东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常日复习从未放下。且‘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有道理的,熟能生巧也是正理,若是背都背不熟,再不能巧用。
别的书籍姜沃都能存起来,等着想用的时候再去搜索,唯有本家知识不行。她要不停的熟练,再熟练,才能到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的程度。这跟存在系统里的其它书完全不一样。
见她学的如此扎实,李淳风的气倒是平了。
姜沃又乖乖道:“我能做官,正因是师父们的徒弟,故而再不敢懈怠,给师父们丢脸的。”
李淳风的脸色已经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起来。
袁天罡适时在旁道:“学的很不错。”
“好了,淳风,人生在世难免吃喝二字。且咱们自打收了弟子,新鲜的吃食就没断过,可见孩子孝心。”
至今袁天罡早起吃粥都要配茶叶蛋,天越冷他越高兴,因可以把蛋多泡几日不怕坏更进滋味。
李淳风也就露了笑脸:“好吧,既如此,这锅与铲还你,赶明儿亲手做两道小菜给师父们吃才好。”
到底又嘱咐道:“这太史局内也有几个匠人,专供我使用,你下次再做什么小东西,不必去将作监了。”
可别去将作监请人家打锅啦!
姜沃这才把炒锅拿了回来。
媚娘听说这么不容易,就道:“那咱们去厨下吧,你这锅也奇特,总要告诉李厨娘怎样做,再者你也学学,好亲手做两道孝敬两位仙师。”
*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姜沃真正要在唐朝用炒锅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伟大的话。
炒菜要好吃,一要火候,二要油,三要调味。当然,在这些诀窍之前,最基本必不可缺的还要有铁锅和铁铲,以上,都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
首先铁器就极为值钱,现代随手能买到的菜刀,在古代寻常人家都属于一份要紧财产,一定要保存好的,更别提那些珍贵的用于耕种的铁器。
国家对铁器也很看重,大唐冶炼技术是当世第一,许多番邦使团包括倭国使团、新罗使团等来朝拜时,也有想购买铁器私下运回去的。均被查处禁绝,比卖粮不卖种查的更严。
这样的精铁炒锅,一般人家实在也没有财力购买。
再者便是火候,寻常人也不像宫里一样,大灶小灶有的是,还配烧火丫头小子。再及油盐酱醋都是昂贵之物,俱李厨娘道外头煮菜舍得放足官盐的就是好人家啦,什么大酱与荤油都得过年才吃一回了。
除非生产力继续进步,否则炒锅是很难流通开来了。
甚至在皇宫贵族里也流行不开,因炒菜还有个致命伤:要吃个新鲜热乎。
宴席上头,焖菜炖菜放上一个时辰还能吃,炒菜滋味却就失尽了。
姜沃在厨房呆了片刻,就已经判断出,只怕炒菜只能是小众产品了。
“这锅模样新鲜,太史丞教教我,咱们怎么做哇!”李厨娘是厨房的行家里手,见了新鲜的锅碗瓢盆就喜欢。
说起炒菜,姜沃脑海中冒出了最常吃的三道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辣椒炒肉。
然后发现:西红柿,明朝;土豆,明朝;辣椒,明朝。
总之就是统统没有。
姜沃遗憾了五秒钟,将注意力转移到现有的东西上了:这会子葱姜蒜倒是都全了,青菜也有一些了,萝卜、茄子、白菜(菘)等都有了。
没有醋溜土豆丝,醋溜白菜丝儿酸香开胃,姜沃也很愿意吃。
于是想着前世的看过的美食视频里那样告诉李厨娘如何热油,如何用葱蒜爆香,如何下菜翻炒,至于调味倒是没说什么,李厨娘自己就会。
姜沃还像模像样总结道:“有的菜要配荤油和肉好吃,比如雪里蕻和腌的酸菘,有的却就是清清爽爽……麻油就好了。”她差点说成还未有的花生油。
她说一句李厨娘应一句,丝毫不觉得姜沃这个没下过厨的指点她个大师傅有啥不对,反而跟着捧哏:“呀,太史丞果然是有见识。”“嚯,竟有这样的说头。”
倒是把姜沃捧的不好意思起来。
李厨娘觉得姜沃无论会什么,都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她可是有仙根被仙师点中要传授仙道的人呢!
姜沃觉得自己是古代科学家(预备役),但旁人觉得她是占星修仙者,这就是时代的差异了。
在看病的主流是跳大神的年代,李厨娘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朴素的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们——朴素的神仙皇帝主义价值观。
毕竟皇帝也称真龙天子。
别说李厨娘等人了,就连真的世家豪门也是极信命格之说的。所以朝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未必看得起军功起家的大唐勋贵们,常摆出一副世庶不婚,世家不跟暴发户谈得来的骄傲面孔,但对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格外客气。
*
李厨娘试着炒菜的时候,姜沃就在旁边没走,努力的看着学习。李厨娘倒怕油蹦到她,又怕烟熏了她,连连让姜沃在门边看。
等炒好了一小碟醋溜菘,三人都尝了尝,觉得却是与炖煮不同,别有香味。
姜沃则跟李厨娘和媚娘一起讨论给师父做的菜谱。
最终定下来四道小菜:小葱炒鸡蛋、蒜苗炒腊肉、清炒菠薐菜(小菠菜),以及醋溜菘。
别看这几道菜里只有一道肉菜,似乎是嫌简薄了些,但其实只要有菠薐菜,那就是上档次的。
因菠薐菜是西域那边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如今是价格极高昂的青菜。
类比下,就像请客时候,上一道葱烧海参一样压轴。
李厨娘已亲自去挑了一块上好的腊肉来:这会子许多菜蔬还没有,但类似于腊肉熏肉腌菜等技术却早已有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勤劳又聪慧的人们总是会想到绝妙的法子,把食物做成保存更久的样子。
腊肉风干了能放很久,是所有公厨必备之品。
李厨娘又道:“太史丞只管放心,我将菜都给你洗的干净,也都切好码好盘,明儿你回来一趟拿着走,去了只下锅就成了。”一想到自己准备的菜能让仙师吃到,李厨娘已然决定洗一叶菜念一声佛,还未反应过来,袁天罡李淳风其实严格来算其实是道家方士。
只是……李厨娘说完又犯愁:“太史丞究竟没有亲自下过厨啊,总要有人与你打个下手吧,再或者烧火的丫头也要有的。”
李厨娘自己是不能擅离职守的,不然她真想去给姜沃烧火!
姜沃笑道:“李姨放心吧,太史局也有公厨,借个烧火人不难的。”
媚娘也在旁道:“便是有人烧火,你头一回独自做菜,就要做四个,只怕也手忙脚乱。”又惋惜:“可惜我被这个才人的身份圈住了,去哪儿都是限制。否则便可以去给你打下手。”
姜沃心道:便是姐姐你能去,也不敢让你去的。
袁天罡李淳风俱在,若是媚娘去了,说不准当即被人认出这就是那个‘日月当空’。
李淳风大概率会立时将媚娘送到皇帝跟前去物理毁灭。
媚娘真要见两位师父,也得换了皇帝后了——姜沃已然发现,李师父的忠心,与其说是臣子对国家的忠心,倒不如说是他对二凤皇帝的个人崇拜更多。
他对二凤皇帝死心塌地,但对皇子们就都冷冷清清的,储位不安的时候他忙不迭躲避,只肯上夜班。
而太子殿下之前那场cos突厥人想投奔突厥的事儿出来,李淳风私下气的简直要陪着二凤皇帝吐血。对着袁天罡和姜沃都吐槽过:太子殿下咋回事啊,有天可汗这样的爹,竟然还仰慕什么突厥人,知不知道突厥让你爹打的恨不得叫爸爸!
可见李淳风只是二凤皇帝的铁杆,若是将来换了皇帝,估计他对李唐皇室‘日月当空’也不会有什么强烈反对了——上回姜沃还听他跟袁天罡嘀咕道,太子若一直这般行径最后还登了基,那大唐日月并尊还好呢,瞧着太子妃苏氏挺明白的,起码不心向突厥也不间歇性发疯。
姜沃就对遗憾的媚娘道:“姐姐不用担心,不过是我的一点孝心,真手忙脚乱做的淡了咸了师父们也不会挑剔的。”
*
次日姜沃将菜下锅的时候,确实有人帮姜沃烧火,但不是什么烧火丫头,而是太史令李淳风本人。
姜沃提着李厨娘备好的水灵灵小菜来寻李淳风,说要借太史局公厨的时候,就见李淳风摇头道:“平时瞧着你在学业做官上,是个早慧的,有时候却还是傻乎乎——吃私房菜哪里能用公厨?”
说着还把食盒打开看了一眼:“居然还有这样新鲜的菠薐菜,是你特意向尚食局买来的?若是拿到公厨去叫人见了,不说旁人,只元宝就能给你都吃了。”
说着亲自扶了‘眼神不好’袁天罡的胳膊,让姜沃在身后跟着,七拐八拐,把她带到了观星台旁竹林掩映的一间小屋里。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到这还有间屋子。
姜沃进门,就见各色火炉俱全,李淳风变戏法似的打开一个木箱子,好家伙,各色大料调味品齐全的都快赶上尚食局了。
“师父怎么能从这里偷建一个小厨房?”这宫里对炭火的用度可是很严格的,不为用不起,是为防着走水。
李淳风笑道:“你出门看看门外的牌子,这如何是厨室呢?”
姜沃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出去,只见门口木牌上分明刻着两个古朴的大篆:丹室。
……合着是炼丹房。
姜沃惊讶而回:“师父,您还会炼丹呢?”
怪道她觉得这屋里的炉火有点怪,不似厨房灶台,原来是炼丹的炉灶。
“飞丹合药,道家常见之法。”自古皇室就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到魏晋时,服用药饵更是流行到民间。李淳风虽也会炼丹,对此却并不怎么信,只拿着官用丹室当他的小厨房用。
他烧起火来非常行家,动作大开大合也很优美洒脱。
不但如此,听了姜沃要做的几道菜,又看了炒锅的厚度,便头头是道指点道什么时候该爆炒,什么时候该小火。
姜沃忽然想起,之前几次在观星台上夜班的时候,夜深时分,李淳风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一砂锅面来与他们分食。姜沃原以为是师父让公厨大师傅做的,现在看来……
“原来都是师父到这里亲手煮的面呀。”
李淳风笑看她一眼:“你吃的倒是实在,从不问问谁做的,公厨里都是分配来的厨子,谁等你到半夜三更去?”
有专业人员的指点,姜沃勉强把四盘菜上齐。
面食却是李厨娘早备好的,有糜子卷,糖馒头,还有和了油酥和牛乳做的金乳酥。
两人请袁天罡先吃,之后才动筷。
李淳风高兴,还从丹炉里摸来摸去,拿出一个铜壶,倒出来竟然是葡萄酒。
姜沃:……
“侯君集从高昌回来,虽是把自己作进去蹲大狱了,但高昌的好葡萄酒葡萄苗却是在外头传开了。圣人也喜欢葡萄酒,今年就让人种高昌葡萄酿酒,估计过不了两年,就喝上自产的葡萄酒了。”
袁天罡是早就戒酒的,姜沃下午要回太史局当值,就只倒了一小杯,敬过二位师父就算了。
一顿饭用完,两位神仙很满意,李淳风随口问道:“这又是你偶然梦中见到的?跟那白色的‘棉花’一样?”
且说姜沃有些想法和发言,李厨娘很自然理解为仙师教的,但袁天罡和李淳风自己教没教还是知道的。于是姜沃也没隐瞒,而是早早就跟师父们透露过自己会‘梦到’些东西
“师父们也知我从前得了好几年离魂症,那时候也不会说话,总觉得人在这里,魂魄却去了旁的地方。见了许多不同的人事,却又像碎珠子一样穿不起来散的到处都是。有时候梦中,才会见得清晰些。”
袁天罡和李淳风还安慰她来着:“自古多有大病而知之者,甚至变成先知能通鬼神的都有,你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也是造化,我们瞧你身上带着机数,可见你这一病,倒是入了玄门之人。”
因此棉花也好,炒锅也好,都是大大方方在师父们跟前过了明路的。
李淳风也就随口一问,他也早看出这‘炒锅’虽滋味不错,但限制太多,只怕难用于大场合,民间更难。
他问过不提,姜沃倒是对他会炼丹很感兴趣,觉得李师父真是全才。
李淳风还谦虚道:“我会的都是匠作俗事,袁师才是雅致人,他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袁天罡笑道:“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又对姜沃道:“别听他的,我并不会吹拉弹唱。”
李淳风喝的略有些多,不自觉便滑出来一句:“怎么会,听闻袁师从前在平康坊弹过一曲,以至于人家北里名花都不敢再碰琴。”
姜沃听着陌生词汇,问道:“平康坊?北里名花?”
两人立刻都不说话了,李淳风也觉得失言,当即转移话题:“该回太史局去了”。
姜沃还没来得及再打听平康坊,这平康坊的大名就已经传遍宫闱了。
*
宫中最新劲爆新闻:出嫁方三月的高阳公主与驸马失和,闹到了宫里。
且两人闹起来的缘故,闻者无不震惊:高阳公主恼怒驸马房遗爱常夜宿平康坊,便在自家府中,召了几个年轻英俊的侍卫与秀美懂事的乐人,摆宴饮酒,一同听曲儿取乐。偏巧又让驸马撞上。驸马便觉得自己头上绿的发光,夫妻俩便闹了起来。
桃色新闻一向是传播速度最快的。
姜沃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平康坊:唐朝是不禁止官员狎妓的,平康坊便是专门的‘红灯区’,里头都是一家家的妓馆。因平康坊地理位置在长安最北边,又被称为‘北里’,里头的名妓,俗称就是‘北里名花’了。
这般‘驸马夜宿红灯区,公主就与其余男子宴饮作乐’的消息,传得飞快。太史局内也免不了俗,私下要说一说八卦。
只是太史局除了姜沃都是男子,虽不敢明着指责公主,但从语气神态就知,他们都是站在驸马那边的:男人嘛,去平康坊难道不正常?要是京中公子哥儿没去逛过平康坊的,还会被称为土包子,或被耻笑囊中羞涩呢,这是必要的应酬好不好。
但女人的话……哪怕你是公主呢,也不好就这样光天化日下,跟侍卫、乐人同坐饮酒为戏吧。
让驸马脸上怎么过得去?岂不是大大伤了男人的面子和尊严?
还有人心有戚戚道:“怪道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世家们都不愿意娶呢,实在是……还不如娶个身份低些,贤惠安分的媳妇。省的丢这样大的人!”
姜沃听这些发言听得厌烦,回来跟媚娘说起此事,不免带了几分刻薄:“听说房驸马捧过好几个北里名花——那公主才是吃大亏的那个好不好。房驸马所去之处可是不干不净,很有染病风险。”
“高阳公主府上的却都是清净年轻的侍卫和乐人。细算下来,驸马该给公主磕一个才是!”
“且驸马既然是正室,怎么丝毫没有容人的雅量?公主不过是听个曲儿就闹起来,怎的如此善妒!”
媚娘听她用男人说女人的那些理论,反过来讥讽男人,便觉得她刻薄的又新奇又可爱,忍不住失笑。
笑过后又奇怪道:“公主才出嫁三个月,新婚燕尔,不该是感情最好的时候吗?怎么驸马不着家呢?”
姜沃曾经见过高阳公主一面,观其神色作风,是极以公主身份为傲,绝不会是俯身迁就甚至伺候人的姑娘——她原也不必去伺候夫君,她的尊贵来源于亲爹又不是夫家。
于是姜沃道:“想来虽是新婚,却处不来,以至于没有情吧。”
媚娘想了想,忽然一声叹息:“其实男人有没有情都也罢了,但若是成了夫妻,男人最该的,是有个筹算才是。”
她爹在的时候倒是敬重母亲是弘农杨氏的世家女,从未红过脸争执,也从未再纳妾贪花,可他临死前却不记得安排妻女的余生,只是糊糊涂涂理所当然的觉得,儿子应当会管继母和妹妹们的吧。
以至于一点后手没有替杨氏母女备下,故而武氏兄弟翻脸要驱逐继母,杨氏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颠沛流离投奔娘家。
媚娘觉得,娘亲要能选的话,可能情愿父亲风流点,也得有个知道为妻女安排后路脑子。
姜沃听媚娘这么说,不由问道:“姐姐觉得,夫妻间情分不重要吗?”
媚娘想了想:“也要紧,但在我看来,不是最重要。”
“情,实在是很难琢磨又很易变的。”
宫中妃嫔都知道一句话:以色侍人不长久,因而都想要皇帝的情意。
可……情意就长久吗?
媚娘对姜沃笑了笑:“妹妹小时候一定有喜爱的器物,可如今还在用吗?就像我十岁时,得了一幅新的绣着花草的帷帐,喜欢极了,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倦。谁知过了一年,帐子旧了,我也有了更好的便不喜欢了。”
在媚娘看来,男女之间的喜爱、感情就是这样单薄而易逝,如一弯流水。
夫妻间最牢靠的是‘势不可分’。
“那些世家大族夫妻一体,必然不是指情意好的恨不得一体,而是……”
媚娘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词。
姜沃接上:“姐姐想说的是‘利益共同体’?”
媚娘拍案称绝:“是,后汉书里有‘民得利益,方能长久’的话,用在夫妻间也是如此。”
唯有利益一致,女子才不用担惊受怕,不用把一生的安稳寄托在男人的不变心上。
媚娘莞尔:“何况不只是男人贪花,便是我,若是换位处之,不是个小才人,也是个公主,必也要私下搜罗些美男子,哪怕只是看着赏心悦目呢——小沃,你要是能日日看崔郎那样的美人,难道不高兴吗?”
姜沃眼前立刻浮现出崔朝的面庞来。
这些年,她已然见过许多人。
与崔朝其实只有一面之缘且隔了半年了,但此时想起他的名字,那张脸庞还是立刻浮现出来,实在是美的惊鸿一瞥令人难忘,想一想都觉得心里很愉快。
于是她很实在地承认:“那是愿意的!”
要是太史局是一屋子崔朝(最好是质量一样高,但品类不同的各色美男),供她观看,那她必然会每天心情明媚,干活都更有动力!
媚娘支着腮道:“咱们女子天然情感丰富些,也很能共情,我推己及人,能想明白男人朝三暮四的缘故,可男人却再不会体谅女子的。就连公主这样尊贵的身份,不过找几个伶俐侍卫与乐人陪玩,驸马就闹这个样子。”
姜沃点头:“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会说着‘自古来体统如此’。”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玄武门:大唐开国过程中,李世民功劳最高,若是按贤明功绩论,他自然该是太子。可李建成是礼法上的正统嫡长子。那时李建成既然是得利者,难道会站出来说什么要公平?他当然是笑纳了太子位,说历来如此,礼法如此。
秦王想做皇帝,只能反。
可二凤皇帝还有玄武门这个战场。
女子的战场在何方,却不知了,礼法与舆论,都是无形的重量。
“所以啊,又绕回妹妹曾说的话了:端看权在谁手上,谁便能恣意些罢了。”媚娘对着虚空张开手,又紧紧握住。
虽说如今九成宫中,最大的新闻就是高阳公主府上事。但姜沃跟媚娘讨论的,与外头人议论桃色绯闻又截然不同了。她们今日说的这些话,放到外面,想必是要惊掉人下巴。
但姜沃和媚娘就这么‘何当共剪西窗烛’,剪烛花的功夫就随口说完了,然后收拾着睡觉。
这夜,下起了小雨。
伴着秋雨细细打在窗上的声音,两人倒是一夜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