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异行, 于次日清晨,便传遍了九成宫。
人人深以为纳罕。
媚娘听闻后,虽也被太子的行为大大震惊到了, 但还是更关心陶枳。见陶姑姑惊得面目雪白, 第一回失手掉了笔,似乎连喘气都忘了,生怕她一口气憋住背过去,连忙上前安慰, 并抚背顺气。
“姑姑, 姑姑!您没事吧?”
但哪怕媚娘再想要安慰陶枳,也说不出太子做的没错这样的话来。
太子所为,实在是惊世骇俗。
媚娘在这一瞬间跟姜沃的想法通连了起来:这实不是心理正常的人, 能干出来的事儿啊!
*
昨夜袁天罡听得没错,东宫依稀传来的鼓角声, 确实是突厥军队出兵时常用的破阵之律,与大唐军伍鼓乐迥然有异。
不过并不是有突厥人夜留东宫,而是太子殿下找了上百个乐人,特意扮成突厥人的模样,又在院子里搭建毡帐,吹突厥鼓号, 搞角色扮演。
而姜沃看到的火光, 则是东宫的宫人们奉太子之命, 仿照着□□在草原上的习惯, 在院中笼起一个又一个的篝火堆,架起一口口大锅煮羊烤肉。
而太子本人, 则穿上了突厥将领的衣裳, 头发编成发辫, 带头围着篝火吃肉喝酒。
半夜搞cos突厥化装舞会的行为,单拿出去已经算是惊人,太子跑不了一个‘贪乐无状,行止殊异’的罪名。
但太子接下来的举止才更让人大跌眼镜,根本想不到。反正孔颖达、张玄素等人第二日早上听了太子所为,都是当场嚎啕大哭,集体去二凤皇帝面前辞职去了——
昨夜太子喝过酒吃过肉,就换上了突厥首领的衣裳,走到院中,然后……竟然开始躺下装死。他仰面倒地哈哈大笑:“本王已死!已死!”
并且强烈按照突厥的丧仪来行,吩咐乐人们都骑上马,围绕他转圈圈,边转边哭他死的好惨。
刚刚还在奉命喝酒吃肉的乐人们,抓着手里的烤羊腿:……
这该怎么演?
但太子发了话,他们只得上马,然后小心翼翼勒住缰绳围着太子转圈,免得马蹄真的踩到太子。
大概是乐人们骑马转圈圈太无趣,太子恼了起来,忽然翻身坐起,拿起一柄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划了自己的脸,划出长长一条血痕。
然后带着满脸的血大笑道:“这天下有什么意思!我若做了天子,就舍了这天下,去阿史那思摩手下当一个将军!”[1]
这话一出,再也没有人敢陪他演下去了。
乐人、奴仆吓得纷纷跪地,磕头磕的蹦蹦响。
而听到前头闹得太过不堪,只好赶过来的太子妃,听到这句话,直接晕了过去。
太子满脸是血,太子妃晕厥不醒——东宫乱作一团。这样大的动静,数百人围观的现场,再不能隐瞒,飞速的传开来。
这不,一大早,所有人脑袋上都得了这么一个晴天霹雳:太子扮作突厥人(兼突厥死人),不但以刀划面破相,更说出要叛唐投戎的逆反之语来!
背唐投戎?
真是陛下何故造反啊!
待张玄素孔颖达等人颤巍巍赶到二凤皇帝殿前,准备进去哭着辞职的时候,发现里头已经有人在哭着请罪了。
正是闻讯而来的阿史那思摩。
这一早起来,阿史那思摩正在吃最爱的羊肉烤饼呢,就见亲信闯门,还是连滚带爬的那种。
他刚要开骂,就听亲信惊弓之鸟般说起了太子昨夜之事。
这次换阿史那思摩连滚带爬一路狂奔了,跑的腿筋都要断了才第一个跪在了皇帝跟前。
好壮一个汉子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
太子这是要害死他啊。
要知道他从□□降了二凤皇帝后,那是真心的效忠皇帝和大唐,连姓都改了,在京中一向自称李思摩的。谁提一句突厥旧事,叫他一声阿史那思摩,他都要瞪起环眼,拿起砂锅大的拳头打人。
他自问何等赤胆忠心!如今他生是大唐皇帝的人,死也是大唐的精魂啊!
太子一句要投奔她,给他吓完了。
真是恨得差点吐血,恨不得抓住太子摇晃: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投奔我!不,你哪是要投奔我,你是要我死啊!
只好立刻一头磕进九成宫来,在二凤皇帝跟前痛哭流涕,反复陈情自己的忠心耿耿。
于是来晚一步的太子老师们,只好在外面等着第二波哭诉。
彼此望着对方难堪加难看的脸色,心中拿定同一个主意:这太子师傅,实在是不能当了!
然而还没排上队辞职,就听殿内几声惊呼,尤其以阿史那思摩喊得响:“陛下!陛下!”
孔颖达等都是天子近臣,顾不得宣召这等流程了,生怕皇帝有个意外,连忙跑进去,见皇帝还端坐在御座上,才松了口气。
原来是气怒伤心交加的二凤皇帝,方才向后一张,险些晕过去。
好在皇帝久经沙场,意志力比旁人强许多。虽觉头疼欲裂,两眼发花,到底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是脸色极差,铁青中时不时还泛出气血上涌的不祥红紫来。
显然是动了真怒,也是真的伤到了心身。
于是臣子们只好从哭着告太子的状,变成哭着请陛下保重身子。
二凤皇帝着实被伤到了。
哪怕太子要投奔吐蕃或是西突厥呢,起码那些还是独立的国家。但□□,可是他的手下败将,已经被大唐灭掉了,此时空留着一个壳子,是完全的大唐属国了。
承乾这意思,便是宁愿投奔他的手下败将,在人家手下做一个将领,也不愿做自己的太子,继承自己的江山吗!
他这个皇帝做的如何且不说,这个父亲做的何其失败!
这孩子为什么这样恨他?就为了一个男宠吗?
皇帝不明白。
但做人父亲就是这样,孩子再令他伤心,也得替孩子收拾残局。于是皇帝好言语安慰了阿史那思摩一番,给予了一笔赏赐,这才把大哭的番将给哄走了。之后又以伤感之语劝太子的师傅们,几乎是请他们先不要辞官。
张玄素等人看着皇帝的脸色,别的想法都飞到九霄云外去了,皇帝说什么应什么,只求他好好养病,可别气出个好歹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帝这会子一旦气出大问题来,赶明儿太子登基,难道他们真的要改名叫唐突厥吗?
皇帝见臣子们肯体谅他,这才稍微好过了一点。
然而好过了还没有一个时辰,魏王李泰求见。
李泰自然是来‘劝慰’父皇的。
只是他心里实在狂喜,面上又得做出伤痛状,这表情就有点矛盾扭曲,在悲痛中时不时露出几分掩盖不住的喜色。落在二凤皇帝眼里,哪怕慈父滤镜再重,也实在骗不了自己,二儿子是全为了安慰自己,并且真的如他所说‘为兄长担忧’。
皇帝又添一层儿子们兄弟离心的伤感。
偏生李泰还捧着药问道:“太子这般行事,外头朝臣们极多非议,唉,储君如此,也怪不得大臣们惶恐了。”然后小眼神期待望着父亲,亲亲热热道:“爹爹要如何做?”
如何做?就差拱着他废太子了!
选好的继承人做出如此荒唐之事,而他悉心疼爱的儿子们又父子兄弟情分至此,二凤皇帝到底没撑住,当即呕出一口血来。
李泰吓得把药碗都打了,连忙道:“父皇再生太子的气,也要保重身体啊!”
皇帝不想再说话,只让他退下。
太子荒唐,皇帝骤病。
一时整个九成宫衰气连天,所有人都绷着一张面皮。
*
这几日来,太医署和尚药局忙的脚不沾地。
其实按说,太医署原不该这么忙的——这两个医药机构,让姜沃用现代的部门来解释,便是卫生部与医院的关系。
太医署更像是国家卫健委,负责发表各种医药方面的政策,兼职开国家第一医学院,培养些御用大夫出来。
而尚药局才是宫中真正的医院,负责给宫中贵人们扶脉,制药,养身等具体看病事。
所以皇帝生病,忙的该是尚药局,谁料这回太医署却也被连着忙了起来——宫中妃嫔们一下子就潜心向医道起来,各打发了心腹宫人前往太医署借医书,讨教养身之术,把个太医署烦的不得了。
哪怕知道这些娘娘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借着他们表达对皇帝龙体的关切,但也是实在搅扰了他们的日常工作。
其实要医书的人里,也有真正潜心向学的。
比如媚娘。
*
“你再睡一会吧,你这次风寒,就打这劳累根上来的。”媚娘边看医书边照料姜沃。
姜沃乖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喝配方简单的草药茶。
有前世打底,她是很有养生经验和养生信念的,对于保暖饮食上都十分注意。比如再爱美食也不贪多,比如哪怕还有事没做完,睡前也会深呼吸屏去杂念,努力提高睡眠质量。
且还会保证自己的活动量,除了每日走路上下班外,还跟着袁天罡学一些道家吐息与锻炼身骨之法。
再加上系统给她将体质提到‘中人之体’,于是这几年身体状况一直很不错。
这一回得了风寒,就像媚娘说的,是累着了。
近来姜沃多上了不少夜班,白日还要打叠精神去做太史局事务,应对各种来探问星象的朝臣亲贵,实在是身心有些过载。
于是稍微出现咳嗽伤风的症状后,姜沃不敢马虎,赶紧请假休息。
正好李淳风也觉得,局势太乱,徒弟自己顶着会太吃力。也就立马亲自出山,安排了弟子去休息,痛快批了五日假期。
姜沃全身心投入养病。
毕竟大唐有千好万好,这医药水平是绝对不好——只看尚药局内还有‘禁咒师’这一职业就可知了。
念咒语治病还属于当下的科学行为呢!
之前姜沃亲眼见到有宫女得了疟疾(她观察病症觉得是疟疾,此时的名字却是赤天风),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左右打摆子,后来更是高烧,烧的昏迷了起来。
她同屋人帮忙去尚药局请大夫,尚药局就派了禁咒婆来。那禁咒婆来看了一眼,就神叨叨画了符念了咒,接着把符在炉灶中烧掉,收集了一捧灶灰和符灰,调了一碗黑乎乎的水给那宫女喂了下去。
之后就告辞了,说等着灶王爷显灵就行了。
姜沃:……确实是,这要能治好疟疾,只能等神仙显灵了!
这种治病方式,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
姜沃不知最高级别的二凤皇帝得病,尚药局的奉御会不会也这么办,但她知道,自己的级别得了重病估计也是这个待遇,于是非常珍爱自己,远离疾病。
好在这宫里宫女代代相传,有些管用的简单草药方,一般风寒,喝点草药都挺灵的。
毕竟风寒这种小毛病,最要紧的就是调养的好,不拖成重病久病入了肺腑。
见姜沃为风寒精神紧张,小爱同学还特意安慰过她:因系统绑定一位宿主是有成本投入的,且投入还不算小,所以一般宿主身体都会得到强化,免得宿主‘非夺权性减员’,还没开始为系统谋取足够的权力值便‘嘎’了。
姜沃这个‘中人之体’,在系统里只是平平无奇的‘5’点。但其实比大唐人的平均体质好不少。
姜沃闻言放心不少。
系统这附加好处,就是姜沃最看重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万万没有错。
媚娘亲自看着炉子,见上头的药好了,就倒出来,细细撇了沫子,给姜沃盛了一碗,看着她愁眉苦脸往下咽。
直到检查过姜沃都喝尽了,媚娘才道:“我给你放下帘子,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叫你。”
说着拿了片干叶子夹在方才看的医书里,准备起身出门散散心,也让姜沃好生歇着。
姜沃一时睡不着,就把这本媚娘从太医署借来的这本《集验方》拿过来看。
这本书很薄,也很大路货色——实在是好的都被娘娘们借走了。这里头只有些家常土方子。
姜沃很快翻完了,顺便录入系统中收藏起来。
看完后才闭目养神——旁的妃嫔,上到韦贵妃下到未蒙召面圣的才人们,学习医术都是为了讨皇帝的好,但武姐姐并不是如此。
媚娘昨夜也住在宫正司守着她,在外间看医书到深夜。姜沃迷迷糊糊起来问她怎么还不睡,媚娘就道:“多学点医道总是好的,有此技傍身,将来到了感业寺,那些姑子们待我也敬重些。”
当时就把姜沃的睡意都弄没了。
媚娘一贯是比别人聪慧而看的清楚的。
想来她已经明了,经此一事,皇帝的心思更不会落在后宫上了——只叫这些不省心的儿子们就给弄碎了心。
四年前,她尚且会莽到皇帝跟前去露脸,此番却不会去皇帝跟前讨好了。
媚娘言辞间,也甚不看好那些准备拿医道去博圣宠的人。
就皇帝目前的心情状况,绝对是发怒的龙,闲人勿扰状态。
武姐姐这是在安排去感业寺的后路了吗?
*
我要认命,将来去感业寺了却半生吗?
媚娘想的比姜沃还要更冷静客观。
毕竟妃嫔入宫后,会有‘专业知识’丰富的医婆来讲解男女之道。让妃嫔了解,侍寝与生孩子是什么过程。在没有生理卫生知识教育课的当下,许多姑娘真是出嫁前才知道,怎么样的流程才能生下孩子。
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许多真以为男女单独呆在一个床上就能有小孩呢。就连很多没侍寝过的年轻嫔妃,若是内心羞涩,没有好好学入宫时的‘男女之道’,说不得也以为只要被皇上召见过,就总会有孩子。
但媚娘学什么都很认真,也正因具备了‘专业知识’,媚娘才越发清楚的知道,能面圣跟得宠之间是一道鸿沟,能得宠跟能有子嗣之间又是一道鸿沟。
皇帝年纪越大,这道鸿沟就越大。
只看徐婕妤得宠三年也没有子嗣就可知了。
而这次为了太子荒唐之事,圣人又气的吐了血……
其实媚娘一直是个自信甚至有点自傲的人,哪怕一直不得宠,她也从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也得承认,她本人固然是很好的,但运道不好也枉然。
将来大半生又该如何?
等媚娘停下脚步的时候,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兽苑门口。
她眼明心亮,已经看到马场旁一座观亭外,站着一个颇眼熟的小宦官。
是晋王身边人。
按说,不知道撞上也就罢了,一旦知道了晋王在内,为了避嫌,她应该立刻走开,下回再来看小九的。
然而媚娘在门口只犹豫了一息,就走了进去。
这一刻她心里想起的,是她见到闻名掖庭的崔郎那一天。虽然她之后只与人谈论起崔郎的样貌,似乎那天全部注意力都在崔郎身上——但她心里其实对晋王印象更深刻些。
那是她第一回见到晋王。
她分明看见了晋王望着她纵马时,眼里的惊艳之色。
*
媚娘进兽苑后,只当没看到亭子里有人,径直奔小猞猁去了。与往常一样,在笼前蹲下,轻轻揉着猞猁的尖耳朵。
在她摸到第五遍猞猁耳朵的时候,就听到了有人停在身后的脚步声。
“它已然好多了。”
晋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媚娘才起身回头。
她行礼:“这都要多谢晋王。”
晋王看起来比上回要瘦了一些,神色也带着几分憔悴:可不是吗,太子闹事,皇帝生病,这些日子他也不会好过。
哪怕这样礼节性的笑着,眉宇间也带着抹不去的愁色。
媚娘略一踟蹰,便又略屈膝道:“还请晋王保重自身。”
李治点了点头,面容上的愁云似乎淡了些。
他对身边小宦官道:“去拿一提鲜肉来。”
小宦官跑了去,于是两人身边近处便没有闲人,只有远远的,亭子外候着的几个负责搬香炉坐垫的宫人。
李治与媚娘的距离不远不近,恰到好处。
他目光转向了小猞猁,说的却是与猞猁完全不相干的话:“其实今日,我原想去看太子哥哥的。但上回我去东宫,却被父皇亲自追了去,当场斥责一番,将我从东宫带走了。”
这事儿宫里知道的人也多。
太子装死了的突厥人,以刀割面后的第二日,魏王李泰直奔皇帝那去,晋王却是第一时间去东宫看太子去了。
李治正对着太子哥哥血呼啦次的脸(他不肯让人包扎)垂泪呢,二凤皇帝便龙行虎步亲自赶到了东宫。
太子依旧躺在榻上不肯动,皇帝也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
于是皇帝直奔还在榻前哭的晋王,拎起小儿子就走。在东宫外守着的宫人都是亲眼看见的,陛下脸色极差,进了东宫,不过片刻后又出来,还亲手拽着犹在落泪的晋王,不许他呆在东宫。
而圣人显然也迁怒晋王。不但亲自来带走了他,还责晋王禁闭三日。
魏王李泰听说后简直是乐开了花,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就砍竹子来烧爆竹过年了。
经魏王一传播,知道此事的人就更多了。
连由圣人亲自抚养,一贯最得疼爱的晋王,去探望了一回太子,都受了这般前所未有的斥责惩罚。东宫更是广寒宫一般,再没人敢去探望。
李治望着笼子里已经恢复了活泼的小猞猁,叹口气:“可我还是想去看太子哥哥。”
他抬起眼帘,一双眼睛如冬日湖水般深黑沉静:“武才人觉得我当不当再去呢?”
媚娘忽然心跳加快了起来。
不是为了晋王这份问起私人烦恼的亲近,而是为了晋王的话里提及的是事关朝廷中人最在意的储君之事。媚娘为了能真正碰触到这些大事的边缘,而感到心潮澎湃。
哪怕晋王只是随口吐露郁闷也没关系。终究是她能摸到大事儿的边了不是吗?
并不是只能遥望朝中宫廷发生的桩桩件件,在心里琢磨。
媚娘从没觉得思绪转的这么快过。
关于要不要说出真实的想法,媚娘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就笑道:“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爹娘因一事争吵起来,爹一气之下搬到了书房居住。娘很恼火,不许我们姊妹去看爹。但我还是偷偷跑了去,看到爹在书房里炭火不足冻得咳嗽,回来告诉娘。娘虽骂了我不听话,却也知道了书房缺什么,不至于又气恼又担心了。”
晋王的一双眼睛便弯了弯,似乎平静的湖水泛起一点涟漪,又带了一点惊奇似的感叹;“才人聪慧,能解人意。”
李治是真的惊奇。
他原只是突发奇想,将自己心里的烦闷随口一问,本以为媚娘会跟旁人一样劝他勿违圣意。
谁料媚娘的回答,跟他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太子哥哥把自己的脸用刀划得血肉模糊,这是下人报上来的。
父皇当即大怒,但在怒之余,又岂能不关心儿子的安危?脸花成什么样了?眼睛有没有事?鼻子还在吗?
就像一个顽劣的孩子纵了火,哪怕烧了再多贵重之物,惹了再大的麻烦,可真心疼爱孩子的家长第一个想到的,一定还是孩子没烧到吧,孩子没事吧!
可偏生皇帝不是单纯的父母,他还是万众瞩目的执掌者,是君。而太子虽是儿子,却也是臣。臣子犯此大错,皇帝是不能这时候赶去探望太子的,只该有罪当罚。
尤其是外面聚着一堆臣子哭诉太子的行径,更是把父皇架了起来。
所以李治去了。
他要给父皇搭一个台阶下。
果然父皇立刻亲自出马,去东宫‘抓他’。
李治看的分明,父皇进入东宫后,第一眼是落在太子哥哥的脸上的。直到看清了太子的伤势只在皮肉上,没有伤了五官,才有了发火的力气。
在这之前,父皇,他心中无所不能的父皇,也只是一个担忧彷徨的父亲。
之后他被父皇关了禁闭,旁人还觉得他傻,连乳母都来哭劝他可要听话,别再顶撞陛下,免得跟太子一样失了圣眷。
李治坐在屋里关禁闭,心道:若是崔朝还在,必能明白他在做什么。
实没想到,媚娘居然明白。
笼中的小猞猁用后爪着地,一只完好的前爪攀着笼子努力站起来去蹭媚娘。媚娘拿指尖碰了碰它湿凉的鼻子,轻声道:“人赌气的时候会说些狠话,但总盼着有人能透过这些狠话来体贴心意吧。”
*
李治与媚娘只谈了片刻,就压住心中遗憾,与她作别。
名分所限,两人遇上了彼此见礼寒暄几句无妨,但一直站着说话总是不好。
从兽苑出来,李治直奔东宫去。
他忽略了门口守卫满脸为难说的“晋王还是请回吧”这些话,反正守卫又不是父皇,敢伸手把他拎走。
他坚持要进门,守卫们也只好放行。
是太子妃亲自接待的他。
太子刚吃了药睡下,没人敢去叫他。毕竟现在太子能安稳睡一觉都是奢望。
若是旁人太子妃就直接让送客了:谁知道是不是来看他们东宫热闹的!但一听说是晋王,太子妃收起疲倦焦虑,打点了精神亲自迎出来。
晋王是个好人啊!
旁人只看到太子割面后,晋王来东宫探望迅速被圣人抓走,太子妃却见了里头父子三人的情形。
当时太子状若疯癫,东宫一直养着的几个医官要靠近他上药就会挨拳打脚踢,都拖延不敢上前。还是晋王到了,抱着太子落泪不止,御医才有机会上前给太子清理了血痂,敷了些药。
到底是同胞幼弟,太子不会对晋王动手。
之后圣人怒气勃发冲进东宫要带走晋王,还斥责晋王道:“你胆子倒大,竟不怕他也给你一刀?”
太子妃在旁听这话诛心,不由瑟瑟发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大唐的姑娘家都是不佩戴耳饰的,便是不肯扎耳洞伤及父母所给的肉身。太子这般划面自伤,其实是在圣人心里捅刀子,也难怪圣人如此恼火伤痛。
晋王却跪地道:“父皇,大哥绝不会伤我,他只是心里难过,他只会伤他自己。父皇,哥哥病了……求父皇寻人给大哥看病。”
当时太子妃看的分明,圣人眼里是有一番犹豫和心软的。连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眼角闪过的一抹水痕。
虽说圣人到底没有跟太子说一句话,拎了晋王就走,但尚药局的大夫们很快就到了。
因此在太子妃心里:晋王,大好人!
于是太子睡了不能见弟弟,苏氏却不肯叫晋王白跑一趟,以太子妃和长嫂的身份,亲自出来奉饮子点心,与晋王道谢。
李治也只是温和应答,坐着与嫂子闲谈了良久,等太子醒来。
等出得东宫,他才恍然想起,他与媚娘说话的时间其实很短,远不如他接下来跟太子妃呆的久。
跟太子妃在一处,他很自然。
然而与媚娘在兽苑才说了几句话,他就是觉得该走了。
大概……李治苦笑,大概是他问心有愧吧。
*
媚娘心中亦是波澜不平。
走回宫正司的路上,她越走越慢。
晋王,果是赞赏她的。
俱媚娘看来,太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一只脚已经出了东宫了。而魏王李泰……媚娘觉得,这样烈火烹油的局势,未必就能笑到最后!反而是她这一次接触,看出晋王李治是个与传言里‘心软仁厚’不同的人。
她如今想要的并不多。
只需她与晋王再多些来往,积攒些人脉情分。若是晋王真有做太子的那一天,将来她便是到了感业寺,也有机会求一求新皇,起码离开那种活死人的境地。
但是……媚娘知道,若如此逃离感业寺,她会千夫所指。
这世道就是这样,如果她循规蹈矩,做一个可怜的才人,将来被送去感业寺剃了头发孤苦一生,那就会得到旁人怜悯的认可。
如果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去挣扎,去用手腕,就会面临千夫所指。
在媚娘心里,原来这些根本不是事儿,现在王才人等‘夫’就天天指她呢。她才不会为了别人的口舌,放弃能挣来的实际好处。
可——
“武姐姐,你回来啦?今儿又得吃清淡的鸡丝面,但有鲜甜的凉拌春笋吃。”九成宫在山上气温低,笋子也长得慢,如今都三月底了,后山还有新鲜的笋子可以运进宫。
到了九成宫,与宫正司挨得最近的就是尚食局。
因而公厨虽不如宫里齐全,她们的饮食水准反而略有上升。这新鲜春笋就放了一点麻油和香醋,非常脆嫩清香,正配姜沃的病人饮食。
媚娘看着姜沃的笑脸,心绪翻涌——外头的千夫所指她不在意,可她不能不在意这个人的‘指’。
想到自己选择的一条不正的异路,或许会导致两人疏远生分,甚至决裂,媚娘心里就坠的像是跌进了无底深渊一般。
她食不知味的吃了一碗面,那姜沃盛赞的鲜甜春笋,媚娘就动了一筷子,还差点咬到舌头。
*
吃完饭后,两人依旧案前对坐,与往常姜沃休沐时一般,一边喝清茶一边抄书或是看书——媚娘慢慢抄写古籍,姜沃则拿来媚娘抄好的看,顺便录入系统。
只是……姜沃抬头,看媚娘第四次把抄错的纸张小心裁掉。
她觉得今日武姐姐似乎有很大心事。
在姜沃发问前,媚娘倒是先开口了:“小沃,你还记得你问过我,诸子百家最信奉哪一家吗?”
姜沃立刻搁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姐姐现在有答案了?”
在她看来,幼崽期的女皇,一直处于龙场悟道阶段,一直还未找到自己的道。
难道已经寻到了?
是,媚娘选定了自己的道。
媚娘举起手里的《鬼谷子》:“纵横家。”
姜沃怔了下,也拿起手中正在看的东汉先贤注释版《孟子》:“好巧,我刚看到这里。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纵横家,或者是说权力家。
如果说儒家为‘仁’,法家为‘法’,那么纵横家,为的便是‘权’。乱世之中,纵横为王!天下只是棋盘,是舞台。他们是想搅动风云一展所长的权术者。
安居而天下熄,足以证明世人对纵横家的看法。
纵横家天生就是令天下震荡的人。
媚娘笑意如映在窗纸上的桃花,带了些影绰而幽微的意味。
她顺着姜沃的话说下去:“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
“张仪先游说赵、楚,也曾为楚国官员,却以不得志而改游秦……” 她看着姜沃,声音虽还算平稳,到底透出一些难以控制的紧绷:“小沃,你觉得这种因郁郁不得志,就不能从一而终,而是主动改侍君主的行为,是不是不忠,不义?”
媚娘的手在桌下不由捏紧了衣角,骨节都泛白起来。
若是姜沃觉得张仪改侍君王都不忠不义,那何况自己?世人对女子,本就是更苛刻的。
姜沃笑着摇头:“张仪,大丈夫也。”
楚国轻贱张仪,甚至怀疑他偷了玉璧,以此为由鞭笞他,那张仪何必还要留在楚国?
其实张仪的经历,姜沃是当复仇爽文来看的:张仪在楚国被冤枉,并且打了个半死,养好伤后,就离开楚国游说秦国,做了秦相。
之后秦伐楚,张仪写檄文,对楚国霸气宣战道:当年你们冤枉我偷了玉璧,因此鞭笞于我,今日,你们楚国最好守好国门,我张仪,要来盗你们的城池了!
姜沃看这段看的津津有味。
媚娘觉得一颗心落下一半。
她又继续道:“张仪为男子,为施展抱负辗转列国,侍不同君王,虽褒贬不一,但总有人赞他大丈夫,纵横捭阖者。若是女子,只怕受多非议。”
姜沃摇头:“女子怎么了?女子想施展抱负,又没有错。”
说着还叹了口气,说起了自己:“姐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我做这太史丞,该做的事情都兢兢业业丝毫不敢出错,绝不比另一位鲁太史丞差。但至今,我也只有官服鱼符,却没有上朝用的芴板。朝廷明明需要我做事,却又不让我上朝。”
鲁太史丞哪怕不如她,只因是男子,就可以站到朝上去回禀太史局的工作。
就像男人需要女人传宗接代管家理事,明明是不可或缺,但却不愿意给予平等的地位和待遇。
姜沃名义上是做了与男人一样的官,其实得到的还是女子的待遇。
*
这一晚,媚娘辗转到半夜才睡着。
入睡前还想起姜沃低落的话语:“我为什么不能站到朝上去呢?”
是啊,她羡慕过姜沃的运道,能被两位仙师选中做徒弟,能做真正的朝廷官员,不必困坐在这掖庭之中。可有时候也会忘记,姜妹妹,也始终没有得到她应得的。
这一夜,媚娘睡的不好,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
醒来时媚娘只记得一个:那是明亮日光中的一座宫殿,油亮的地面上洒了无数的金色光芒。许多面目模糊的朝臣手持芴板,穿着各色官服立在这个宏伟高远的大殿里。
媚娘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也不想看清。
她只是在梦里急切寻找。
终于,她找到了。在无数面目模糊的身影中,她看到姜沃的笑脸。她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如往常一样穿着官服,手里持着芴板,对她眨了眨眼。
两人在梦中的朝堂上,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