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从云层中悄悄晕出一点光。
整座皇城的轮廓从昏暗中逐渐鲜明立体,像是由水中倒影变做现实一般生动起来。
太极宫正中轴的承天门城楼上,第一声晨钟响起。
这时候若有人站在足够高的空中遥望整个长安城,就会看到,随着承天门上第一声晨钟之后,城内所有的门户次第开放,从一道道宫门到一道道坊门,似乎这庄重激荡的钟声,无形的推开了一扇扇门户。
整个长安城醒了过来。
而朝阳也正在此时一跃跳出云层,光芒万丈刹那光耀万土。
此时此刻,正如初唐盛世。
*
与绝大部分朝臣们白日办公夜里偶然加班值夜不同,袁天罡和李淳风夜里留宿宫中很频繁。
毕竟星象只有晚上出现,而观测星象所需的各种精密仪器,都只能放在皇城中,禁绝私人拥有。
于是两人一年三百多天,倒有二百天是住在太史局里的。
袁天罡与往常一样,按时起身,此时已然在院内走了千余步,活动开了筋骨,此时正驻足见朝阳喷薄出云。
服侍他的小宦官算着时辰,便上前问道:“太史令今儿今晨要用什么?昨儿姜司历送来的重阳糕和榛仁糜子卷都有,给太史令端些来?”
小宦官很是机灵,最会挑人爱听的话说。
果然见袁天罡嘴角露出笑意来:“就用这两样吧,再随意拣两道小菜,配一小锅红米粥就是了。”
想到新收两月的亲传弟子,袁天罡就觉心里宽慰。
年过六十,终于收到了合心意的徒弟,不但在数算解卦上很有天赋,更是个孝顺的孩子,常带给他们各种新鲜花样的点心小食。
太史局公厨的饭菜质量不坏,只是菜色固定味道平平,且多年不变。对此朝臣们都是默认的:毕竟前朝各部的公厨都是朝廷统一拨款,厨子的调配也不由官员自选,中间许多不可说的事儿。
于是朝臣们都秉承:朝廷既然赏脸管一顿中午饭,免费的就闭着嘴吃吧,没什么可挑剔的,想吃好的晚上回自家吃或是上酒楼吃就是了。
只是袁天罡和李淳风这种总是上夜班的人,就比较惨了。长年累月吃差不多的东西,实在也是枯燥。
直到两个月前收了徒弟后,袁天罡便觉得大大满足了口福。那孩子送来的点心小菜并不是什么烧尾宴上鲍参翅肚的贵重,就是新鲜可口,又让人熨帖。
袁天罡叫住要去公厨的小宦官:“再拿几十个白水煮蛋回来,依着上次她说的方子做成茶叶蛋,这个时辰开煮,晌午正好拿去给他们做点心吃。”
*
姜沃看到有袁师父送来的爱心茶叶蛋时,立刻放弃了太史局公厨的点心糖油饼。
来到太史局上培训班两个多月。姜沃得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原来太史局的点心不只有糖三角包,还有糖油饼。
坏消息是:只有这两种点心,每月一换。
姜沃把茶叶蛋在桌上“笃笃笃”敲碎。还没来得及剥皮,就见又有同学拎着一包油纸密包的点心走过来:“姜司历,这是我自家做的重阳花糕,请你尝尝。”姜沃放下茶叶蛋,边道谢边接过来。
这是姜沃收到的第五份重阳花糕。
两个月的同窗,彼此都熟络了,也常互相请教——他们请教姜沃数学物理知识,姜沃则请教他们朝堂和宫外生活的常识。
这些青年(预备)官员,早已知道姜司历幼年坎坷,父母因故双亡,早早入宫由宫正司司正鞠养,对宫外的事儿所知甚少。因此每每她问出些奇怪的问题,似不知世事常理,他们也都很理解,皆会细致悉数告知,让姜沃对初唐的社会尤其是官场规则逐渐熟悉起来。
虽说自隋已有科举,但这唐初之时还未打破门阀垄断官场的大势,大多数的官员,还是原本就在‘官宦之家’的圈子里出身的。
这些能进太史局的官员,家中也都有人做官,除了明面上的规则,也常将官场上的潜行规则透漏给姜沃。
如今还有几日就是重阳节了,这些同窗们想着姜沃一直不能出宫,便给她捎外头的糕饼吃,有的是从长安城各有名的糕点铺子买的,有的是自家有祖传花糕食方,叫厨下做了,都在重阳前捎进宫来。
最大的一份是周元宝同学送的。
没错,那位脸若银盆酷似元宝的同学,武将家族出身,真姓大名虎虎生威为‘周元豹’,只是同窗们都管他叫元宝。
怎么说呢,只有起错的人名,没有起错的外号。
元宝同学起初还抗议申明自己叫‘豹子的豹’,现在已经躺平不再纠正大家,旁人叫他元宝都直接应了。
今日他拎了颇沉的两大包花糕给姜沃:“我打小就饿的快,这两个月多亏姜司历的照拂。这些花糕是自家做的,请姜司历尝尝。”
他说的照拂,就是课间发的点心,姜沃那一份几乎都被他吃了。
比如今天,元宝同学送完礼,又拿走了今日的糖油饼——他打小就饿的快,学数学费脑子,饿的就更快了,哪怕中间加了一顿点心,到了午饭前也常饿的两眼发直。
姜沃盘点下收到的花糕,想着明儿休沐,分给武姐姐吃。
想到媚娘,姜沃不由一叹:重阳快到了,也就是媚娘这两三个月来一直惦记的圣人会去亲观的马球赛要到了。
姜沃知道媚娘为此多么努力,甚至舍出了一大半身家来买通殿中省。
可……
姜沃之后又自个儿为媚娘起了好几回卦,都是潜龙勿用的卦象,只怕这一回媚娘不会如愿博得圣人的青眼。
想到这儿,姜沃习惯性点进系统。
太史局司历的月工资(筹子)是一月五根,加上典正的工资,她现在也是一月固定入六根筹子的人了。
不是她不愿意花费一根筹子用权力之骰给媚娘占一回吉凶,而是她目前只能占卜跟自身有关的事态。
她问过小爱同学什么时候能占卜别人的吉凶,小爱同学热情回答:“等您累计获得超过一千根筹子(包括已花费数目),就可以开启为旁人之事占卜吉凶的功能了。”
姜沃看着自己的四十八根筹子:告辞!
这就像月入三千,去问房价一样令人伤感。
要不请两位师父帮武姐姐算一卦?
*
“背的不错。”
重阳前一天,姜沃通过了袁天罡和李淳风的阶段考试。
两人随意画了些六十四卦中的卦象图来考弟子,见她能将卦象、卦辞以及相应解挂的大小象传、彖传都背的滚瓜烂熟,颇为满意。
“如此也算是入门了。”
若是用现代教育来比喻,六十四卦就像是汉语拼音的字母表,姜沃如今算是一年级刚刚学完汉语拼音的小学生,将来靠着拼音才能去进一步认识字,学读书。
如果说姜沃算是一年级毕业,那么李淳风和袁天罡就相当于院士,随手就是一篇SCI论文的水平。
姜沃尚且路漫漫其修远兮。
“先喝点果子饮歇一歇。”袁天罡递给她一只古朴粗陶杯。
“谢谢师父!”
姜沃捧着乌梅汁喝着。
刚精神紧绷地考完试,能喝上一盏用凉凉的井水浸过的乌梅汁,实在沁人心脾,姜沃觉得自己要是个卡通人物,这会子就应该舒服的头顶冒出小星星了。
此时三人处在太史局的一处单独的屋舍内,算是袁天罡的私人工作室。里头几处架子累累都是书不算,连地上的麻席和矮桌上都凌乱堆放着各种竹简、玉简和纸页。
袁天罡是直接坐在了一摞书上,而姜沃则学着李淳风,推开到处散落的书籍,在下头铺着的竹席上坐了下来。
小宦官送上一壶乌梅饮后,熟练地关门退了下去。
从他吃力的关门举动来看,这间屋子的门厚度与重量惊人。而姜沃一路走来,已察觉这间私人工作室建在太史局最角落的屋宇里,再加上这厚门,便隔绝了所有声音。
相当于一个密室。
姜沃观两人神情,放下空杯子,乖乖跪坐在席子上:“两位师父还有话对我说吗?”
袁天罡和李淳风对视一眼,袁天罡开口了:“如今咱们也做了两个多月师徒了——天地君亲师,你既幼年失怙,我们两个师父便与你亲人一般。既然要教你本事,有些事我们便也不瞒你,只是今日以及日后在这间屋里说的话,你只可自己记在心里,切不可与外人去说。”
李淳风补了一句:“便是你视为亲姑姑的陶宫正也不可说。”或许觉得自己语气有些硬,李淳风又放轻了些语气道:“也是有些事,陶宫正知道了也于她无益。身在玄门,这天命卦象算的准不准是第二要紧的,第一要紧的,是要知道什么话得一辈子留在自己心里。”
姜沃郑重应了是。
袁李两人点点头,由袁天罡开口道:“你还记得第一回见我们时的事儿吗?”
姜沃点头:“记得,当时两位师父在为一事争吵……”她不由睁大了眼睛:“师父是要告诉我那件事?”
袁天罡颔首。
他雪白的长髯,连带身上的广袖宽袍,让他看起来像是庙里的一尊神像。
“我们夜观星象,六个月前,星象忽有一隐动。”接下来的话大概实在骇人听闻,哪怕袁天罡也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李唐王朝竟有三代而遇危之兆。”
就在袁天罡说这番话的同时,李淳风已经在桌前挥笔写就数句谶语。写完后,他将手里的纸页递给姜沃:“这半年来,我反复推演了无数次,最终只推出四句谶语,其意暂时不明。”
在两人看来,小徒弟如今的水平自然是完全看不懂星象的,就像刚学了加法的小学生根本看不懂高数题干一样。于是李淳风也不解释占星过程,只把解出来的答案给让她看一眼。
天机未到,这谶语他虽推演出来,但也暂不解其真意。他跟袁天罡都只能推算到这一步,自然也不指望姜沃能看懂,之所以写给她,只是为了给小徒弟长长见识罢了。
然而姜沃拿过来看清这四句谶语后,却觉得像是冬日里有人照头浇了一盆冰水一般,惊得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
白纸黑字。
力透纸背。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1]
曌!
武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