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向顺一向要强, 这次住院开刀在两个女儿面前流了几行老泪,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怪没面子的。
好在伤口疼了一晚上,第二天好多了。住在医院里, 老伴陪护,剩下就是慢慢养着了。
王茹一大早就让员工送菜过来,从邻县农垦基地采购的乌鸡、猪肉和各种蔬菜,鱼则是从白水镇水库收上来的。
乌鸡已经拔毛宰杀好,切好块了,乌鱼也去除了内脏。所有食材看上去都很干净、清爽、新鲜。
钟卉拿钱给送货的员工, 对方执意少收两只鸡的钱, 说是老板叮嘱的。
本地探病的风俗, 除了包红包, 还会送鸡蛋、肉之类的伴手礼。以前在工厂的时候, 国棉厂相熟的同事之间人情是很重的。谁家老人生病, 走得近的同事会拎着东西上门去探望。
上辈子,钟卉后来搬离职工楼,慢慢跟她们不来往了。这些人情也就淡了。
这辈子, 她和王茹一直联系着, 大家都还保留着在厂里的习俗。想起来, 还是觉得很窝心。
钟卉将送菜的员工送出去, 笑道:“回去替我跟你老板说声谢谢。”
将多出来的食材放进冰箱冻好,淘米煮饭, 将排骨和泡发的香菇干一起炖上,乌鱼先煎后炖,最后炒两个蔬菜。
做了大半辈子的主妇,做饭对钟卉来说,已经是娴熟得不能再娴熟的一件事了。
把要做的几样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 她很快整理出先后顺序。一个来小时,两荤两素便做好了。
饭菜都做好了,钟卉从柜子里找出搬家时没舍得扔的搪瓷饭盒,都是以前厂里发的,将饭和菜一样样地打好装好。
钟卉拎着打包好的饭菜从厨房出来,江晟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打电话了。
昨天晚上因为“相亲”的事两人闹得不愉快。钟卉睡前给儿子喂了奶,就回自己房间,锁上门睡觉了。
江晟在女儿房间挤了一晚上,晚上被禾禾的小短腿踹了好几脚,鼻血都差点被她给踹出来了,翻来覆去到后半夜才睡着。
原本他满脑子都在畅想和钟卉还有两个孩子一起生活的场景。世界新苑的房子已经盖好了,虽然还没有交房,他作为合作商,可以提前拿到钥匙。徐小谷抵给他的几套房子里,有一套面积将近五百米的别墅,用来给一家子住正好。
这套别墅他不会拿给李伏俊装修了,得找个专业点的设计师。干装修的设计师他认识好几个,到时候让钟卉从里头挑一个她喜欢的。
江晟一边洗澡一边信马由僵地开始畅想未来,一想到每天都能看到两个孩子,能搂着钟卉睡觉,他感觉自己重新又注满了力量,恍惚间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谁知一出来听到钟卉打电话,说是要去相亲,江晟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偏偏眼下他拿钟卉一点办法没有,又不敢逼她太狠。以前钟卉跟他吵架,又哭又闹,他不知道怎么应对,就躲了出去。现在她不哭也不闹,那张嘴像刀子一样什么话都敢往外说,江晟越发不知道该拿这个女人怎么办才好。
……
白班保姆叶阿姨抱着小树在客厅玩耍。
钟卉将打包好的饭菜放在餐桌上,伸手将小树抱起来,在他幼嫩的小脸蛋上亲了好几口。闻到小树身上的奶味,感觉这几天的疲惫瞬间褪去了不少。
无论在外面多累,只要回到家里看到两个孩子,抱着他们亲一亲,钟卉立马就能给自己找回一点力量。
小树已经会翻身了,每天醒了都会在床上不停地翻面,抬头,嘴里头咿咿呀呀,手脚也更有力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躺在那任人摆弄的小奶娃。
钟卉还在坚持给儿子喂母乳。随着月龄的增加,这孩子的奶量惊人,每天要干掉一千多毫升的奶。
钟卉感觉自己的母乳越来越供应不上了,这两天开始给儿子添加辅食,“叶姐,小树今天还没吃辅食,十二点你记得给他加一顿米糊,掺点菠菜泥。”
叶阿姨笑着应下:“小树可爱吃米糊了,一顿饭能吃掉小半碗。”
江晟给鲍天材打完电话,又打了个电话给老黄,听老黄汇报了老屋的收尾进度,视线却一直在钟卉和儿子身上。
早上的阳光打到钟卉脸上,给她清冷的面庞镀上了一层柔光,江晟憋了一晚的闷气瞬间像是被人戳破了一个口子,一点点瘪了下去。
小树双手捏成小拳头,不停地往嘴里塞,口水流得到处都是。钟卉给他换了条口水巾,将孩子交给叶阿姨,又叮嘱了几句,便拎着打包的饭菜走了,全程没有看江晟一眼。
江晟一只手握着话筒,目光沉沉地看着钟卉的背影,嘴上道:“不用。她——最近没空。工程上的事你直接跟我说,下个礼拜我去现场验收,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老黄听说老板亲自过来,忙道:“江总,放心吧,都按最高施工标准来的。”
江晟嗯了一声,冷声道:“快结束了,你可别再给我整出什么妖娥子来!”
“知道的知道的。”老黄在电话那头抹了把汗,再出一次事故,那项目辛苦费要被扣去一半了。
老黄庆幸自己一直坚持所有人出入工地都必须戴安全头盔。老爷子每天在工地进进出出,也按照要求带上了头盔,不然那天如果摔到的是脑袋,后果不堪设想。
光想一想,都惊出一身冷汗。老屋已经到了收尾阶段了,老黄原本有很多事要找钟卉,又顾忌她要照顾病人没空,倒没想到老板亲自打电话来过问。
*
钟妙一直犹豫怎么跟姐姐坦白自己和倪奇正处对象的事。
她总觉姐姐什么事都知道,却没有说破,这让她愈发的不好意思了。
和姐姐相对沉稳的性子不同,她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刚好这天倪奇正来店里送时装秀门票,又和钟卉撞个正着。
临海省一个本地服装品牌在花园酒店搞时装秀,倪奇正通过个人关系拿到十来张门票,拿回来分给市场上几个做女装生意的大商户们,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自己女朋友的份。钟妙的青禾女装店已经是新世界的十大女装店铺之一,给她门票算不上假公济私。
倪奇正将门票放在柜台上,钟卉的目光在他和妹妹身上转了转,不紧不慢道:“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这两人真当她是傻的呢。父亲生病了,倪奇正第一时间就去医院探望。除非是热恋期的男女朋友,否则很难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快得到消息。
钟妙一张脸红得快滴出血来,飞快地看了姐姐一眼:“姐,我和他,我们俩在处对象。本来我想至少谈了一年之后稳定下来才告诉你的。”
倪奇正知道自己和钟妙处对象,必须得过钟卉这一关。他一把抓过钟妙的手,对钟卉道:“我和妙妙,我们俩确实是在谈恋爱。我对她是认真的。”
钟卉双手抱臂盯着他,神色十分严肃:“谈多久了?”
钟妙垂下眼睛,小声道:“就上回你在档口跟我聊完后不久。”
钟卉转过头瞪了妹妹一眼:“我没问你!”
倪奇正看钟妙被她姐姐瞪得不敢说话,忙道:“那天你和钟妙在门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说实话,我父母那头,你完全没必要担心。一来就像妙妙说的,我年纪一大把,他们都觉得我能娶到老婆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在我结婚的事上指手划脚?二来,我父母就我一个独生子,他们一早就表过态,只要我喜欢的他们就喜欢。三来,我很早就独立了,向来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那次钟卉在店门口跟妹妹聊的那番话,被倪奇正听了个正着。钟妙嘴硬说自己不喜欢他,气得倪奇正好些天没理她。他每天事情那么多,早上还惦记着给她送早点,她倒好,吃了他的东西,还嫌他老?!
胸闷气短好几天不搭理钟妙,没想到那丫头也跟他杠上了。他不去找她,她也不来找他。
倪奇正倒底还是舍不得,一个礼拜后趁着钟妙去清荔大学上课,在校园里把她给堵给正着。其实他那些天忍着没去找钟妙,钟妙也很难受,晚上睡觉偷偷在床上抹眼泪,白天还是继续扮演没心没肺的服装店店主。
这一回,倪奇正主动给台阶下,钟妙认真开始考虑处对象的事,后来便在一起了。
钟卉倒不是怀疑妹妹和倪奇正两人之间的感情。这年月都是自由恋爱,没感情就不会在一起了。即便像她和江晟这样的怨偶,也曾经有过一段粘腻的热恋期。她自始至终担心的都是,对方家庭会不会接纳妹妹。
听倪奇正这么一说,她心放下了一半。跟他打交道这么长时间,钟卉知道他是个处事很稳重的男人,和妹妹有些毛毛糙糙的性子刚好形成了互补。
上辈子,妹妹嫁给汪兴安,那就是个耳根子软,听从父母摆弄的男人。妹妹跟了他,受尽婆家的磋磨和委屈。
重活一辈子,钟卉希望妹妹能嫁给一个有主见有担当的男人。倪奇正确实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倪奇正看钟卉不说话,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等伯父出院,身体好转些,我会以妙妙对象的身份上门拜访的。”
已经说到这份上了,钟卉还能说什么,似笑非笑地警告:“你可得好好对我妹妹,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这个她说的是实话。倪奇正现在是新世界的经理。如果他敢做对不起妹妹的事,钟卉绝对要他好看!头一个便是让他这经理位子坐不成!
倪奇正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一脸尴尬:“我一定会好好对妙妙的!”
送走倪奇正,钟卉睨了妹妹一眼:“我这一关是过了,接下来还得过爸妈那一关。”
钟妙松了口气,说实话爸妈那一关她不担心,她最在意的还是姐姐!
钟卉看妹妹魂不守舍的样子,笑道:“走,今天陪我去制衣厂。招不到设计师,我们自己先想办法开发产品。”
制衣厂的厂房、设备都陆陆续续到位了,设计师仍然没招到。清荔不是一线大城市,童装设计师实在不好招。
姐妹俩的童装店主要卖的是一个叫“萌初”的童装品牌,还有一些其它杂牌。
萌初材质还不错,用的都是纯棉面料,款式相对普通。在清荔可选择的童装品牌并不太多,靠着还可以的材质和用料,萌初一直卖得不错。
钟卉看过店里这几个月的销量清单,没想到卖的最好的竟然是萌初的新生儿内衣。转念一想,也是,这年月再节省的人家也会给刚出生的孩子准备几套贴身衣物。
萌初的新生儿内衣,纯棉材质,面料还算舒适。都是分体式设计,上衣和下衣是分开的,小肚子容易透风,保暖效果没那么好。
钟卉回忆着后世花样繁多的宝宝内衣款式,倒不妨开发几个连体的新生儿内衣,方便穿脱和换尿布……
钟卉和妹妹一起到制衣厂,便看到刘工戴着袖笼,鼻梁上挂着酒瓶底子厚度的眼镜,正趴在案台上查看从钟卉店里拿过来的几样童装样品。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以前在质检科的时候,刘工也是这样,拿着细纱车间做出来的成品,一点点检查是不是够密实,有没有有断头,
“刘工,你觉得这些衣服布料质量怎么样?”钟卉问道。
刘工没回答,只透过厚厚的镜片看了她一眼:“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疆城找棉布供应商?”
钟卉想了想:“这周我父亲住院,下周五出发怎么样?”
刘工点头道:“行!那就下周五!”
两人正聊着,杨念远来了。看见钟卉和钟妙也在,他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目光直直地看着钟卉,语气有些生硬:“你爸住院开刀也不跟我说一声?搞半天,我最后一个知道。”
今天他本来是来找刘工一起去吃饭的。刘工一个人租住在钟卉的房子里,老婆在儿子儿媳那带孩子,日子过得跟单身汉没啥区别。杨念远只要回清荔,就找刘工一起吃饭喝酒。过来路上经过王茹的净菜厂,才知道钟卉的父亲摔了一跤摔碎膝盖骨,已经住进医院了。
杨念远心里头颇不是滋味,他一直以为自己跟钟卉不是一般的交情,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连通知都不通知自己一声。
钟卉淡笑道:“这几天我这人仰马翻,老爷子做完手术需要休息,医院本来人就多。上回王茹也说要去医院看他,我直接跟她说等出院了回家了,再上门也是一样的。”
杨念远面色稍缓:“那我不行,我这经常出差,指不定哪天回来。趁着今天在清荔,待会我跟你一起去医院看下你爸。”
一旁钟妙开起了玩笑:“小铁匠,你现在也是大老板了,待会上医院,可不能空手!”
杨念远扯了扯嘴角:“东西我不买了,也不知道买什么,直接包个大红包行了吧?”
这个小铁匠以前在厂里抠门是出了名的。钟卉只是随口开个玩笑,倒没想到他来真的,嘀咕道:“红包就算了,你给我爸也不会收……”
一个厂的同事而已,又不是亲戚,包啥红包。
*
江晟公司有几个项目已经到了收尾阶段,这些天攒了一堆文件和流程单需要他签字。
鲍天材把文件送了过来,江晟在家花半天时间处理了一下工作,剩下时间就逗逗儿子。现在他喂奶和换纸尿裤,已经比以前熟练得多了。
禾禾放学回家,一点也没磨蹭,赶到五点钟之前把作业写完了。
“爸,你说过的,我作业写完了,你就带我去医院看姥爷!”
江晟看着女儿期盼的眼神,还能说什么?话都放出去了,也只能带她去。
禾禾看爸爸答应了,一溜烟跑到自己房间,打开桌子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铁皮盒。铁皮盒里是她攒了好久的零花钱,有好几百块呢!
禾禾从里面拿出两张蓝黑色钞票,打算待会给姥爷买点营养品。听妈妈说姥爷膝盖的骨头摔碎了,需要好好补一补身体才能复原。
换好衣服,背上小书包和水壶,禾禾牵着爸爸的手一起出门了。
到了小区门口的商店,禾禾挑了几样水果,还买了一瓶黄桃罐头。她自己生病的时候最爱吃黄桃罐头。
将自己买的东西放在柜台上,禾禾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一百块钱递了上去,“老板,找钱!”
商店老板听说小姑娘去探望生病的姥爷,拿零花钱买礼物,笑眯眯道:“小姑娘真有孝心!”
说罢,又往她的袋子里塞了几只桔子,“来,阿姨送你的!不要钱!”
女儿在买东西,江晟站在门口,全程没有参与意见。
等她买好了,拎着袋子出来了,他瞄了一眼,“挺好。”
……
早上女儿过来送饭后,钟向顺就一直躺在病床上,脑子里还惦记着老屋的事。
钟向顺喟叹一声:“现在我不在那儿盯着,也不知道那些工人有没有偷工减料。”
虞桂枝骂道:“你这老头子,都这副模样了,还操心那些事!”
老两口正聊着,突然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姥爷!姥姥!”
钟向顺看到外孙女来了,强撑着身体非要坐起来,“禾禾来了啊!来来来!想死姥爷了!”
禾禾把买来的水果和罐头放在床头,脆生生道:“姥爷!这是我用存的零花钱买的!祝你早日康复!”
隔壁床两个外地来清荔看病的夫妇,一脸羡慕地看着钟家老两口:“这孩子真懂事!”
钟向顺听到外孙女的话,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甜,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上次江晟来,没来得及跟钟向顺细聊,这回来便将老屋收尾的事跟他说了,“爸,再有一两个礼拜,那边工程就结束了。您放心,我会亲自去验收。不合格,不让他们走,盯着他们改造完为止。”
钟向顺对江晟仍然喊自己“爸”多少有些不自在,闻言冲他点点头:“这就好。这下我放心了。”
禾禾靠在姥爷的床头,拿出桔子来,剥皮,撕下经络,一瓣瓣地塞进姥爷嘴里。
“姥爷,你吃!”
“别光顾着喂你姥爷吃,禾禾你也吃点水果吧。”一旁的虞桂枝见状,拿出水果刀开始削苹果给外孙女吃。
病房里小的喂老的,老的喂小的,好不热闹。
把女儿留下来陪两个老人,江晟到医院楼下抽根烟。这些天在钟卉那带孩子,一直没机会抽烟,这会子烟瘾犯了。
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点烟时,江晟双眼微微眯起,伴随着打火机的砂轮声,淡蓝色的火焰在他俊脸上跳跃了一瞬,很快便熄灭了。空气中飘过一阵淡淡的烟草气息。江晟抬头从嘴里扯下香烟,一口白烟徐徐地在他那清峻的面庞前升起。
住院大楼前的白玉兰树下,白色花瓣落了一地,每一朵都像一只小白鸽。
江晟站在一群“小白鸽”中间,看见一男一女远远地走过来。
傍晚的风拂过那女人的发丝,平添几分温婉恬静。
待那两人走近,江晟那双漆黑眸子瞬间变得幽暗。
他薄唇紧抿,随手将手里的香烟掷到地上,一只黑色皮鞋覆上去,用力踩熄。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