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对江晟生意上的起伏, 一点兴趣也没有。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忙,每天都有一种身子被同时拽向好几个方向的感觉。
新世界服装批发市场的春装正在如火如荼地销售着,各个档口也学五羊城的服装市场, 争先恐后地挂起了“休闲装”的招牌。
十家倒有七八家都在卖牛仔服。一进市场, 从弄头到弄尾,乌蓝蓝一片。
卖文化衫的只有钟卉和张小乐零星几家,没想到销量出奇的好。店里的人也跟上时髦,白天在档口都穿着文化衫,给顾客做展示。
几个女人嘻嘻哈哈地选着自己喜欢的。钟卉穿的那件, 胸前写着“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是现在特别流行的歌,很受欢迎。钟妙则挑了一件写着“逗你玩儿”的文化衫。
钱莉和孙小满原本很抵触这种胸前写字的衣服, 总觉得不正经,看街上穿的人多了也慢慢放开了。
两人对着镜子照了一会, 钱莉很满意:“别说, 休闲装最大的好处是不挑身材。”
孙小满眼角笑起了褶子,卖服装最大的好处是, 跟年轻人走得近。
店里刚准备开门营业, 扛包工老张便从火车站将钟卉店里的补货送了过来。几个大编织袋全堆在了档口。这批文化衫是最后一批补货了, 卖光钟卉不打算进了, 市场上跟风的太多。
钱莉和孙小满一人看一间店,钟卉和妹妹赶紧将衣服拿出来整烫挂好, 重新布置店里的陈列。
倪奇正远远地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站在门口,拎着个袋子兴冲冲从外头进来, 下一秒便看到钟卉从里头出来, 想扭头走已经来不及。
他脚下步子顿了一下, 很快便恢复了淡定, 笑着跟钟卉打招呼:“已经出月子了?啥时候来市场的?”
钟卉冲他点点头:“今天才来档口里看看。倪经理来我们档口,这有什么指示么?”
倪奇正将手里的袋子递给钟卉,清了清喉咙:“也没什么事,我这刚从黄海回来,带了点烧饼给你们吃。”
钟卉笑眯眯地接了过来:“那谢谢倪经理了。去黄海出差,还想着我们这些商户。”
倪奇正面色微窘,一本正经道:“关照五星商户,还是我们应该做的。”
钱莉和孙小满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抿唇笑了。钟妙脸上发烫,背过身子整理衣服,假装没注意门口正在说话的两个人。
送走倪奇正,钟卉将妹妹拉到一旁,目光如炬地看着她:“你和倪奇正倒底怎么回事?”
钟妙面皮微胀:“什么怎么回事?烧饼又不是带给我一个人吃的。”
钟卉瞪着妹妹:“你当你姐是傻子么?”
钟妙梗着脖子道:“姐,我跟他真的没什么!他比我大那么多,像个老头子似的,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话还没说完,钟妙便看到倪奇正站在斜对角的档口看着自己,镜片后面的目光沉沉地压了过来。
她胸口一阵窒息感,垂下眼眸飞快道:“也就是去年帮他们出了几个节目,一来二去地熟了。”
再一抬头,倪奇正已经不见了,钟妙脸上红晕一点点褪去。
钟卉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脑中闪过上辈子妹妹和汪兴安磕磕绊绊的一生。
汪兴安是不大可能成为她的妹夫了。那谁会是妹妹的另一半呢?
活了两辈子,她岂会看不出妹妹对倪奇正的好感?倪奇正那么冷淡的人,能大老远想着带烧饼给妹妹,也不能说一点意思都没有。
钟卉想了想,缓缓开口:“你谈恋爱我不反对,结婚得好好想想。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父母都是高干,对儿媳的要求必然不低,否则也不会三十五岁还单着。”
钟妙有一瞬的失神:“我们就只是普通朋友。”
钟卉想起自己和江晟谈恋爱时的情形,心下一阵刺痛,黯然道:“不管怎么说,注意保护好自己,别像我那时候一样。”
钟妙知道姐姐生平最介意这事,倒没想到她拿出来讲,脸色一阵白,嗫嚅道:“姐,我知道的。”
妹妹是聪明人,有些话钟卉点到为止。
*
将店里的生意交给妹妹,钟卉又去国棉厂找何厂长了。
一出月子,她就忙着开始着手组建自己服装品牌“青禾”。先是跑工商部门注册登记,又回厂里找何厂长租场地当厂房。
何桂珍和钟卉一起到离仓库不远处的车间:“这里当工厂还是挺合适的,地方大,采光通风都不错。水电都是现成的,根据自己的需要找人改动一下就行了。”
原本被机器和工人塞得满满当当的车间,空荡荡地一览无遗,两人说话都能听到回音。
那些被砸掉锭子的细纱机有两台保存比较好的,送到纺织博物馆当展品,其它的大多当废品卖掉了。
钟卉在空荡荡的车间里来回走动着,脑中构思着制衣厂的布局,大部分空间要留给生产部门,还要另外辟出两个小房间给产品开发和制版师傅。
破败不堪的车间,离制衣厂的实际需要还相差甚远。她得找人来重新设计布局。这么多年了,线路早已经老化了,水电全部要重新改造安装。
钟卉脑中估计了一下开厂的前期投入,厂房租金和改造费用、买缝纫机的钱、面料成本等等。刚开始,缝纫机买个2-3台就行了,后面订单多起来了,再加设备。
三相电的改造就得大几千,算来算去,没个几万块钱打不住 。
刚好今天来看厂房,钟卉便提向何桂珍提出,想把原来国棉厂仓库里所有库存布匹给包下来,主要是卡叽布、牛仔布和灯芯绒,国企老底子生产出来的布匹扎实耐用,便宜质量又好,用来当自己工厂的原材料再合适不过。
这些布匹搁在仓库里很久了,如今都是按吨卖的,价格比废品也高不了多少。即便这样还是一直滞销。
何桂珍做梦也没想到厂里那些老库存竟然有出清的一天。为了感谢钟卉,她从仓库里头拖出来两个大编织袋,“喏,这个东西你记得吧?当年你们质检组做的。”
钟卉打开一看,便笑了:“怎么不记得!当初刘工带着我们做的垫肩!我还以为都卖出去了呢,没想到也压在仓库里头了。”
何桂珍:“这两袋垫肩你拿走吧!感谢你一直惦记着厂里!”
钟卉拿出来一个垫肩在手里摸了摸,很密实的白细布,里面填的棉花。当年为了做这个垫肩,差点中毒。
可惜现在不流行垫肩了,休闲装衣服大多是落肩设计,垫肩能不用就不用,即便用也是很薄的那种。
钟卉有些不好意思道:“厂长,这垫肩送我我也派不上用场。你要感谢我,把刘工现在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吧。我这边打算开办工厂,想请刘工来帮我盯质量这块。”
这次成立自己的服装品牌,钟卉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刘工。作为国棉厂质检部的头头,他算是国内不折不扣的纺织专家了。
何桂珍啧地一声:“这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他现在在梁溪一家民营纺织厂当技术科科长,年纪大了,想回清荔了。你联系他,没准备他真的会同意。”
回到办公室,何桂珍翻出职工联络簿,找到刘工的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递给钟卉。
钟卉很高兴:“我回去就联系他。”
何桂珍:“等你的厂房装修好了,我让人把那些布送过去。”
钟卉:“厂长,等我的厂子办起来了,如果有会踩缝纫机的下岗女工,没找到工作的,您到时候可以推荐给我。”
“难得你们这些有外头打拼的,还惦记着厂里!”何桂珍十分感慨,拉着她坐下来,“上头很关心下岗职工的就业问题。最近妇联和清荔电视台打算拍一期下岗女工栏目,选取各行各业下岗女工中的创业和就业典型上节目。纺织系统找到咱厂了,我向上头推荐了三个人,你、纪玉洁和王茹,已经把你们的联系方式给电视台了。估摸他们过几天会联系你。”
上电视?钟卉有些不好意思:“厂长,我这厂子还没办起来,现在只是市场上一个小小商户……”
何桂珍温声打断她:“已经很不错了。你看看你现在不仅自己创业,还解决了厂里两名下岗女工的就业。又给工厂增加租金收入,帮助厂里消耗库存。就是要让清荔人看看咱们纺织女工有韧劲,能吃苦,还互帮互助。”
钟卉略一思索,上电视未必是坏事,起码可以帮忙宣传正在筹备的服装品牌,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
从何桂珍办公室里出来,钟卉顺便去了王茹的净菜公司。一进门发现和上回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
新增了两排水池,一边洗蔬菜,一边用来处理荤菜,中间是一个长形的不锈钢案面。洗净的菜直接端到这个台面切块装盒。
上回来的时候,连王茹和林杏芬一起只有5个人,现在已经有12个人了,摘菜、洗菜、切菜、装盒,分工有条不紊。
所有人身上穿的工作服都是从钟卉那订的,大大方方的款式,右边口袋上写着“及时雨净菜”。
王茹正在对明天的送货清单,抬头看到钟卉站在门口,喜道:“你怎么来了?”
钟卉咧嘴笑了:“我在以前那个细砂车间租了个厂房,打算开个制衣厂。以后咱们两个厂就是邻居了。”
“我前几天听厂长说了,你动作可够快的!”王茹笑着将她拉到一旁:“怎么样,最近还好吧?小的还好带么?”
自打从小铁匠嘴里知道她离婚了,现在一个人带着两个娃,王茹想联系她,又怕惹得她难过。
钟卉:“比禾禾闹一些,到现在还没法睡整觉。我一个人肯定是顾不过来的,白天晚上都请了人帮我带。”
父亲去钟家村盯老屋的工程了,白天只有母亲在家,钟卉又请了个白班保姆。
王茹叹了口气:“那也是你年轻,身体底子好,让我再生一胎我肯定吃不消。”
说罢,她又和钟卉聊了下上电视的事,“我就想着,我也没钱做广告,上电视不是正好可以宣传一下我们的净菜公司吗?就答应了厂长了。”
钟卉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两人相视一笑。不知不觉,大家已经适应了工厂外面的世界。
……
从国棉厂出来,刚好赶上禾禾放学的时间,钟卉已经好久没有去学校接女儿。下了公车,顺脚拐到学校门口。
三月清荔已经开始转暖,孩子们都脱下笨重的棉服,穿上轻薄的外套。
钟卉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看到禾禾跟同小区的几个孩子从学校里出来。这大半年确实长高了不少,瘦瘦的小身板背着个硕大的背包,兴许是书包太沉,两根肩带已经溜到手肘的位置。
“禾禾!”
“妈妈!”
江嘉禾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一看,激动得撒腿就往校门口跑。
钟卉心疼女儿:“我来帮你拎书包吧。”
“不用!我背得动!”禾禾撇过身子,从书包里的小口袋拿出一张纸,“妈妈,星期天学校组织去马场山野炊春游。老师说最好父母一起去,要比赛做饭呢。程琳说她爸爸妈妈都去……”
说到这,禾禾眼巴巴地看着妈妈,小声道:“妈妈,你和爸爸一起陪我去好不好?”
钟卉对上她渴求的眼神,神色微滞:“我倒是可以陪你去,你爸爸肯定没时间。”
江晟不喜欢参加女儿学校的活动,更何况他最近麻烦事缠身,未必有那个时间和心情。
禾禾很失望:“星期天也没时间吗?我都好几天没看到他了。”
换作以前,钟卉兴许会帮江晟打个马虎眼,撒个小谎,眼下却不想给女儿一些无谓的期待。
钟卉唔了一声:“这几天你要是看到他,可以问问他。”
“好吧。”
弟弟出生了,禾禾好久没有像这样单独和妈妈相处了。哪怕只是回家路这么短短的10分钟,牵着妈妈的手,和她说学校里的事,禾禾心里面也觉得暖洋洋的。这个时候妈妈才是彻底属于她的。
想到这,禾禾贴妈妈贴得更紧了。
母女俩边走边聊,很快就到了荔河花园。楼道口停了一辆黑色的汽车,禾禾看到车牌号,眼睛亮了,“爸爸!”
江晟刚从车上下来,便被一个小人儿抱了个满怀。
他转身一把抱起女儿,目光落在几步之遥的钟卉身上。她穿了一件他从来没见过的牛仔外套,看上去和平时很不一样,像个小女孩似的。
等钟卉走近,江晟才注意到她胸前的文字,不由皱起眉头——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离婚了,穿衣风格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不说谁知道这女人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江晟压下心头的不舒服,挪开视线,抱着女儿站在电梯前。
钟卉跟在父女俩后头没有作声。进了电梯后,她听到女儿问江晟:“爸爸,你最近是不是很忙,我几天没看到你了。这周末学校组织我们去春游,你能不能陪我去啊?”
江晟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爸爸周末有事情,你让妈妈带你去吧。”
“叮”地一声,电梯已经到楼层了。禾禾从爸爸身上挣扎下来,气呼呼道:“果然又被妈妈说中了!”
江晟转过头看着钟卉,语气中有显而易见的不快:“你和禾禾说什么了?”
钟卉对他黑沉沉的眼,冷道:“我能和她说什么?我告诉她你最近肯定没时间。”
江晟眉头皱了起来,周末他要见银行的人,确实是没有时间。他已经和徐小谷达成了欠款入股协议,眼下在找各个渠道拆借资金,先把自己手里的几个窟窿想办法堵上再说。
看着钟卉清冷的侧脸,江晟语气缓了缓:“我来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挪个时间……”
钟卉低头用钥匙开门,不置可否地回:“随你。”
江晟跟在后头进去:“我去看看小树。”
白班的阿姨正在小房间,抱着小树在窗边摇晃,江晟从她手里接过儿子,闻着儿子身上的奶香味,感觉自己积攒了好几天的疲惫瞬间消散了不少。
钟卉下班了,白班阿姨也到了交班的时候。她赶紧和钟卉汇报小树白天喝奶量和大小便的情况。
江晟坐在床边,低下头想亲一口儿子嘟嘟的脸蛋,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几天没刮胡子。
他在距离儿子脸蛋几寸的位置停下来,越看越觉得儿子长得像自己,忍不住冷哼一声:“你妈让你姓钟也没用!一看就知道你是我儿子。早晚有一天,你爹要让你改姓江!”
钟卉洗了手换了衣服进房间,便看到江晟搂着儿子笑得像个傻子。她倒没想到他被人坑了,还能笑得出来了,看来被坑得不多。
她从江晟手里接过小树,娴熟地将奶瓶塞进儿子嘴里,儿子咕咚咕咚喝得脑门冒汗。
虽然已经开始工作,钟卉还是坚持母乳喂养。定时用吸奶器泵奶,泵出来放在冰箱里存起来,为此她还特意买了个小冰箱放在档口。白天阿姨热好用奶瓶喂给小树喝,小树慢慢也习惯了奶瓶。
钟卉看孩子的眼神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眼前的画面让江晟的心颤了一下。他忍不住从后头搂住她的腰,脸埋进她的脖颈,深深吸了一口属于她的气息,低声说:“让我抱会儿。这几天太累了。”
钟卉身子僵了一瞬,抱着儿子又不能大幅动作,只能用胳膊肘顶了顶,他纹丝不动。
江晟只觉得怀中的人说不出的柔软丰润,他下意识地抱紧了些,仿佛这样才可以得到些许安慰。没有她和孩子,自己在外面经受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江晟心里生出颤栗感,嘴上却说道:“你那带字的衣服是穿给谁看的?离婚了,我也不准你勾引别的男人!谁敢和你在一块,我揍谁!”
钟卉眉心蹙了起来,转过头瞥了他一眼:“江晟,你几岁?”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懒得多说,免得他又发疯。
此刻钟卉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家是必须得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