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牵着女儿的手, 拎着甜豆花往家里走,江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电梯里出奇的安静, 禾禾的小耳朵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感觉快被这片密不透风的空气包裹得喘不过气来。
禾禾偷偷看了眼妈妈,又偷偷看了眼爸爸,鼓足勇气打破这片沉默, 晃了晃妈妈的手, 小声道:“妈妈,我饿了。”
钟卉正在想童装店推广的事,闻言摸了摸女儿的头发,柔声道:“回去吃甜豆花。”
江晟目光落在钟卉的侧脸上,她那双杏眼下方两片浓重的青影, 明显的睡眠不足, 但看着女儿的眼神仍然是温柔得可以拧出水来。
这个女人现在对他和对女儿是两副面孔。江晟忍不住咬紧后槽牙,他已经想不起钟卉有多久没用这种眼神看他了。
江晟狠狠地挪开了视线,望向电梯右侧的数字按钮。
钟卉领着女儿进了家门,将甜豆花放在桌上,倒了些热水给女儿洗脸, 将发黑的鼻孔好好洗了洗,又拿起梳子重新给女儿梳了个头。
江晟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薄唇紧紧抿着,半晌道:“我有话跟你说。”
钟卉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吧。”
一碗甜豆花让禾禾肚子吃了个半饱, 钟卉进厨房烧水,打算再煮些水饺。
江晟跟着进来, 从她手里接过饭铲, 沉声道:“你去外头坐着。我来煮。”
一整天没好好坐下来, 钟卉这会腰酸得不行,身体也撑到了极限。听他这么说,不再坚持,将饭铲往案板上一撂,起身出了厨房。
江晟虽然不怎么会做家务,饺子还是会煮的,水开后滚三滚便好了,三盘饺子端上了桌。
两大一小坐在餐桌前吃着晚饭,食物的香气软化了原本有些冷硬的空气。
钟卉吃完一碗豆花和几个水饺便饱了,看着正在大口大口吃水饺的禾禾,便问道:“好吃吗?”
“好吃!”禾禾猛地点点头,小声道:“妈妈,你不在家的这两天,我都是跟爸爸在外面吃的。爸爸做饭可难吃了!他连酱油炒饭都不会……”
钟卉冲女儿笑了笑。上辈子从来没听到禾禾这么说江晟。禾禾越到叛逆期,越看不上她这个全职妈妈,有什么心里话都是对爸爸说。
禾禾吐槽完爸爸就后悔了,小脸白了白。爸爸妈妈要离婚了,她不应该在妈妈面前说爸爸的不好……
“我吃完了!明天要上课了,我还有一样作业没写完!去写作业了!”禾禾假装没看到爸爸那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放下筷子,溜回房间写作业了。
江晟正准备说什么,屋里的电话响了。钟卉起身去接电话,是王茹打过来的。
电话那头王茹语气激动地说了一堆,钟卉才想起来是什么事,国棉厂“压锭”上了中央台的新闻。
职工楼的工人们家里有电视机的坐在电视机前,没电视机的挤在王婶家的杂货铺,都想在电视上看一看国家怎么评价这桩决定纺织厂生死的大事。
钟卉揉了揉太阳穴:“前两天到五羊进货去了,今天才回来,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几点播?”
王茹那头声音很嘈杂,她正在用王婶那的公用电话打电话:“马上开始了。还有5分钟。”
钟卉忙道:“我马上开电视。”
两人又在电话里聊了几句,钟卉便挂了电话。将客厅的电视机打开,调到中央台。
新闻里正在播报全国各大纺织厂轰轰烈烈的“压锭”行动。没过多久,镜头便转到了清荔国棉厂。
这是钟卉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工厂。可惜没有录像设备,不然倒是可以把这画面录下来。
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记者拿着话筒站在国棉厂门口,滔滔不绝地讲道:“清荔的纺织工业历史悠久,曾经为城市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然而,近年来,清荔纺织行业开始走入连年亏损。这座城市要实现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作为劳动密集型产业,纺织业的调整首当其冲……”
说到这记者的语气激动起来:“清荔国棉厂壮士断臂,砸响了海临省纺织压锭的第一锤,并且通过一系列创新方式,让下岗的纺织企业员工重新上岗,实现了人生价值!”
江晟扫了电视机一眼,心下冷哼,国棉厂早该倒闭了。全厂从上到下都不思进取,守着几十年的老设备,堂堂一个大国企倒被那些小民营企业挤得没法生存。
钟卉都已经从厂里出来了,还这么关心厂里的事。江晟感到无法理解。他是个从来不会往回看的人,既然从厂里出来的,国棉厂的事跟他有什么干系?
江晟清了清喉咙,对钟卉道:“我开了个公司,打算跟王晖一起做房地产。这两年,我会一直在清荔。”
王晖?熟悉的名字在钟卉炸开,上辈子江晟创业路上唯一一次跟头就是栽在王晖身上。她依稀记得94年两人才开始合作的,这回怎么生生提前了两年?
江晟并没有注意到钟卉脸色的异常,有些迟疑道:“你——店里最近还好吧?有没有人闹事?”
钟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店里?店里没什么事。”
江晟心下微松,岔开话题,语气和缓了几分:“你还有三个月就要生了,生之前能不能不要再出远门了?挺着大肚子在外头不安全。”
钟卉的注意力已经转到电视上了,随口应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过几天我要去趟沪市。”
话音刚落,江晟漆黑的眼眸便冷了下来,“你去沪市干什么?”
钟卉不想多说,只道:“去办点事。”
新闻里的画面已经切到国棉厂车间门口,几个男工手里拎着八角锤,个个板着面孔,像是要出去打群架。为首的那个赫然正是小铁匠杨念远,他领着一群男工穿过拉起来的警戒线,进了车间。后面紧跟着一群女工,镜头扫过其中几个女工,钟卉一眼就认出了王茹、纪玉洁她们几个,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泪花。
江晟瞪着正在看电视的钟卉,咬紧牙关:“和谁一起?”
钟卉的视线从电视机挪到他脸上,思维有一瞬的停顿,半晌回过神来,淡淡道:“和小铁匠去证券公司办点事。”
说罢,她重新将目光转向电视机。镜头已经转到车间里,给到一个男工特写,正是杨念远,只见他挥着榔头,对准细纱机上的锭子,狠狠地一榔头下去。薄钢片做成的锭子,被砸得四处飞溅,纷纷从细纱机上滚落下来。
电视机里打出一行字幕——海临省纺织“压锭”第一锤在清荔市国棉厂砸响。
没想到,国棉厂倒闭前“砸锭”行动,小铁匠成了代表人物。看着杨念远失魂落魄脸色惨白的模样,钟卉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毕竟他可是将这些细纱机看得比他自己还精贵啊!
人群中围观的女工哭成一片。没有锭子的细纱机,像没有灵魂的骷髅,一台台耸立在车间里,等待它们的是被当作废钢卖掉的命运。
钟卉鼻头泛酸,一瞬不瞬地盯着电视机。
江晟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熟悉的窒闷感觉将他堵得快喘不过气来,那些以前根本不曾入心的话语像硫酸一些灼烧着他。
江晟眼底阴云一点点积攒成霾,像受了巨大刺激,面容忽然扭曲起来。
“砰”地一声,他起身上前一把关掉电视。
钟卉抬头愕然地看着他,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他紧紧攥住。
一边胳膊被江晟捏着发木,钟卉忍不住斥责道:“江晟,你发什么疯!”
江晟将她一路拉到卧室,关上房门,面色铁青地在屋里来回走动几步,用力地薅了几把头发。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将深幽的目光转向钟卉,压着声音一字一顿质问道:“你坚持跟我离婚是不是因为他?”
钟卉眉头微微拧起:“谁?”
江晟伸出手臂将她横档在门后边,脸色涨了起来,几乎是咆哮道:“杨念远!你要跟我离婚是不是因为杨念远那孙子!”
江晟胸口起伏,额角有一根青筋在跳跃着。
钟卉这才反应过,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唇角扯出一抹浅笑:“江晟,明明是你先提的离婚。现在反过来倒打我一耙?”
说到这,她脸色冷了下来,语气加重几分:“既然已经说好了孩子生下来就离婚。这段时间我们最好别互相干涉,我从来没管过你去哪,见谁,你倒管起我来了?”
江晟目光森森地瞪着她,她也看着他,波澜不兴的眼神,浅褐色的瞳仁清楚地映出他那张略带狰狞的脸。
没有什么比这双眼睛更清楚地写着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无声拒绝。
江晟漆黑的眼睛颓败般的一颤,眼底的温度被一点点抽去,胸口剧烈起伏着,狼狈地转过头掩住眼中的愤恨郁卒。
很快他僵冷的胸腔再次掀起风暴,猛地回转头,瞪着钟卉:“我不准你去!”
钟卉被他气乐了,用力一推,拉开彼此的距离,冷冷道:“江晟,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江晟下鄂紧绷,语气冰冷:“孩子生下来之前,我还是你男人!”
钟卉已经不想听他胡言乱说,抬脚走到床边的梳妆台前坐下,淡淡道:“现在法制社会,你还能限制我的自由不成?有这盯我的功夫,你好好管管自己的公司吧,别被人坑了还帮人数钱。”
江晟盯着她的背影,面无表情道:“你不准一个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