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棉厂门口今天格外热闹,鎏金的厂牌前围了一群人。
几个胸口带着大红花的老职工站成两排,手里抓着个大红横幅,上面写着“光荣退休”四个大字。厂长何桂珍和几位厂干部,穿着靓蓝色的制服站在正中间。
厂里的宣传干事举着相机对着他们:“都笑一笑!大家是光荣退休,是喜事!”
何桂珍用力搓了搓脸,绽出一抹笑容。身旁几位厂领导也得体地露出了八颗牙齿。身后的老师傅们举着横幅根本笑不出来。
宣传干事“咔嚓”了几下:“好了,再拍几个欢送的镜头就行了。”
厂门口那辆黑色的桑塔纳汽车洗得锃亮,车身系上了大红花,正整装待发。这辆车是前几年工厂效益好的时候花大价钱买的,专门用来接待各级领导和来厂参观的贵宾。今天何桂珍特意让司机开来欢送这些退休的老师傅们。
门口的摊贩、店家和经过的人群,无不驻足停下来打量着这辆气派的轿车,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得托关系的进口汽车!
胸着带着大红花的老师傅们站在车旁,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工厂大门,看着这座待了几十年的工厂,忍不住湿了眼眶。
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师傅一把抓住何桂珍的手,颤着嗓子道:“厂长,你是嫌我们不用中了吗?当真是一点用场也派不上了?”
身后几个老师傅也纷纷出声:“我们一餐能吃三碗饭,身体好着呢!咋就不要我们了呢?”
何桂珍强忍着眼眶里的酸意,笑道:“我代表工厂感谢大家为厂里做出的贡献!五十五,按政策可以办理提前退休了,剩下日子大家好好回家享轻福吧!”
宣传干事赶紧趁机抓拍几组照片,几个老师傅抹着眼泪上了车。
何桂珍和几个干部站在门口,目送着汽车驶向了街道尽头,直至消失不见。
何桂珍伫立良久,半晌,她转过头吩咐身后一个工作人员:“明天让司机,一大早直接把车开到二手市场,赶紧卖了!”
围观群众都愣住了,工作人员也是一怔:“不是吧?厂长,过两天纺织部领导要来主持砸锭仪式,卖掉就没车去接了。”
“都要砸锭了,还有啥好接的。”何桂珍语气有些萧瑟,抬着望了望阴沉的天,又要下雨了。
她深吸一口气,很快便恢复了一贯的镇定自若,“这车现在还能卖18万,我已经跟二手市场说好了,明天一手交车,一手交钱,工人们都等着这笔钱报销医药费呢!”
说罢,何桂珍对一旁几个车间负责人道:“走吧!去会议室继续接着开会!”
一行人转身往厂里走,迎面撞上质检部的叶大姐。
何桂琴看到她,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仍然问道:“叶大姐,你找我有事?”
叶大姐像霜打的茄子,刚才站在后头,把厂长说的话全听了去。
厂里已经到了要变卖小汽车的地步!叶大姐喉咙滚动了几下,嘴唇哆嗦着哭诉道:“厂长……”
*
刘工和钟卉俩一前一后到了厂长办公室,却吃了个闭门羹。
刘工背着手在走廊来回走动,冷冷道:“你提辞职我是不会答应的。质检部留人的宗旨跟厂里是一样的,年轻、踏实、能干。现在部门就你岁数小,你不留下谁留下?”
钟卉有些犯愁。印象中上辈子办辞职手续,刘工很快就答应了,怎么这下死活不松口呢?辞职不行,顶替叶大姐的分流指标也不行。
她心一横,直接破罐子破摔:“刘工,有个事,我没跟厂里任何人说。我怀二胎了,这个孩子我打算生下来。按照厂里的政策,都不用我辞职,违反计划生育肯定要被开除。”
刘工愣住,盯着钟卉半晌没说话。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还是临时找的理由诓自己。
他闷声道:“厂里的政策是双职工违反计划生育,开除一个。江晟当初办的是停薪留职,他的编制和关系还在厂里。这事你先回去和他商量一下,他如果已经决定不回来,超生开除他不就行了?不用拿你干刀。”
刘工知道江晟90年办的停薪留职,两年期限快到了。听说他下海后在外面干工程赚了不少钱,这架势看来是不会再回来上班了。
要开除也是开除江晟!
刘工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好,“这事你现在不要跟厂里说,到时候我领着你去找厂长。哪有超生两口子都开除的?”
钟卉被刘工堵得说不出话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在跟江晟办理离婚,便看到厂长跟叶大姐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何桂珍看到刘工和钟卉,没多问什么,直接将他们几个领进办公室。
“你们俩先等等,我先跟叶大姐说。”何桂珍示意他们两人先在一旁等着。
何桂珍四十出头,一路从挡车工、弄长、值班长干到厂长,在工厂群众基础很好,很能服众。
叶大姐还未开口,何桂珍已经把她的情况如数家珍般地说出来了,“叶大姐,你家里的情况我是了解的。你男人现在也分流了吧?儿子刚上的大学,听说上的省城医学院?我知道你们两口子负担重。你放心,厂里正在想尽各种办法,解决这一批分流职工的就业问题。目前已经联系了几个单位……”
叶大姐伸出手抹了一把眼泪,哭道:“厂长,厂里的难处我知道,我没什么文化,也没啥技能,一辈子就是跟纱线和纺织机打交道,让我干别的我也不会。这要离了工厂,我感觉活着都没啥意思了。”
叶大姐花白的头发早已经乱了,脸上眼泪纵横,任谁看了都十分不忍。
她是老三届,初中还未毕业就下了乡,回城就进了纺织厂,经历了国棉厂的黄金时代。大好青春都是在计划经济中度过的,老了却要去社会上闯,一时难以接受再正常不过。
几个人都没了声,偌大的厂长办公室安静下来,只有叶大姐的啜泣声和墙上挂针的滴答声在耳边响着。
钟卉坐在靠窗的位置,身后太阳一点点斜下来。
她垂眸想了一会,站起来,走到叶大姐旁边,对何桂珍道:“厂长,本来我今天是来向您提辞职的。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顶替叶大姐的分流名额。我还年轻,想去外面闯一闯,把位置空出来让给更需要的人。”
叶大姐瞪大眼睛看着钟卉,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眼中迸出激动之色:“小钟,你说的是真的吗?你当真愿意顶了我的名额?”
钟卉拍了拍叶大姐的手,温声道:“叶大姐,能顶你的名额最好了,不能顶我也打算辞职。”
叶大姐一脸期盼地看着何桂珍:“厂长……”
“你想好了?”
何桂珍抬头看着钟卉,重又上下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女工。她对钟卉的印象还停留她刚进厂的时候,很清爽伶俐的一个小姑娘。因为长得漂亮,还拍过工人海报。每年的业务比赛也很积极,总能拿到几个名次。结婚生娃后,她的精力明显转向家庭,何桂珍对她的印象渐渐淡了。
钟卉用力地点了点头:“我想好了。”
何桂珍沉吟片刻,道:“你要替她就替吧。不过这事你们就不要在厂里大肆宣扬了。”
听到厂长松了口,叶大姐长舒一口气,再也撑不住地瘫软在地上。
一旁的刘工仍然坚持己见:“厂长,这事我不同意!小钟是我部门最年轻的,能干也吃得了苦,要留也是留她。这事先缓缓,我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钟卉还未得及开口,便听到厂长叹息道:“算了,你还是放她走吧。你现在不放她走,她会恨你一辈子的。小钟还不到三十岁,应该去外面,经风雨,见世面。”
刘工咳地一声,耷着脑袋再不言语——他何尝不知道厂长说的是对的呢?只是心里头总还留着一丝念想,万一有一天厂里光景又好起来了,总要留下几个年轻的骨干吧。
钟卉细细回味着厂长刚才的话,朝她鞠了一躬,脸上绽出一抹由衷的笑容:“谢谢厂长。我还年轻,我先出去趟趟路。不管趟没趟出来,到时候也能给姐妹们打个样。”
何桂珍冲她点了点头:“应该是我谢谢你才对。替厂里省了一笔钱。”
叶大姐在厂里干了25年,买断工龄要5万块。而钟卉工龄只有10年,买断只需2万块。作为厂长,何桂珍脑中想的是更现实层面的事情。
看着钟卉疑惑的目光,她却并不想多做解释。
叶大姐一天之内经历了大悲大喜,几近虚脱,紧紧地抓着钟卉的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只有刘工目光发愣地看着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何桂珍看着他腮帮子肿得老高,挤得眼镜都快要掉下来,既心酸又好笑,“老刘,你这牙找个时间去看看。明天厂里能拿回一笔钱,把这几个月压下来的医保全给报销了。你也赶紧趁着这次一起报销了吧。”
刘工瞪大眼睛看着何桂珍:“厂长,咱欠银行的钱不是还没还吗?这是哪来的钱?”
“我把那辆桑塔纳卖了!”
刘工愕然呆立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