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卉扎拖把的技术越来越好,从一开始一天能扎几十个拖把,到现在一天能扎二百多个。
刘工通过工商部门,联系到了一批个体商户。国棉厂生产的拖把,自然是有保证的,很快第一批拖把便销售一空。
有个体商户见国棉厂的拖把销量不错,便找上门来要批发废旧零头布料,一买就是几吨。厂领导见能创收,恨不得赶快打包卖出去。
就在质检部同事如火如荼地搞“三产”的时候,厂里突然下发通知:为了响应上头减产压锭的号召,要关掉一部分机器,从下个月开始取消实行了十几年的“四班三运转”,重新恢复“三班倒”制度。
消息一出,工人们炸了锅:这是南霸天反攻倒算回来了!
当年纺织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为了纺织工人的健康考虑,国家实行“四班三运转”。这突然又回到“三班倒”算咋回事?
“三班倒”上夜班的班组要连上一个星期的夜班,到了周末轮换的时候,又要倒紧班上中班,满打满算只有8个小时候休息。对于上班8个小时要来回不停走动的女工们来说,实在太辛苦了。
有工人向上头抱怨,被车间主任当场怼回来了:“厂里没订单,三班倒都快排不满,有活干就不错了!”
工人们一听也不说话了,这年月手停口停,辛苦点总比没活干强吧。
车间都开始“三班倒”了,质检部自然也跟着调整。原来的班组打散,四班人马变成三班人马。钟卉跟着班组一起轮转,很快就轮到上夜班了。
以前在细纱车间,钟卉最不喜欢上夜班,后半个班头太难熬了,尤其快天亮那阵子最犯困。眼皮直打架,一合眼站着都能睡着,被值班长逮到还要扣钱。
在质检部,工作强度比细纱车间要小很多,夜班也不轻松。只有凌晨三点半半个小时休息吃饭的时间。
上夜班钟卉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这次不一样,大人不想吃,肚子里的孩子需要营养。她煮了个鸡蛋,就着粥和馒头一起吃了。
刚吃两口,发现隔壁工位的李爱娣坐在那睡着了,头埋在双臂间小鸡啄米般一栽一栽的,饭盒里的菜饭一动未动放在桌上。
等钟卉将饭吃完,休息时间已经结束。李爱娣还在睡,她怀孕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
夜班厂领导会各个部门转悠,说是安全生产监督,其实就看谁在掉链子,谁在偷懒。一旦发现不仅刘工要挨批,打瞌睡的还要扣工资。
钟卉轻轻推了她一把,小声道:“爱娣!”
李爱娣在睡梦中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左右看了看,捂着胸口拍了钟卉一下,“吓死我了!我以为检查组来了!”
钟卉也困,以前在细纱车间上夜班困了都是靠嚼干辣椒,嚼完几个干辣椒瞌睡也就醒了。
“你要不要试试?”钟卉看李爱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拿出几个干辣椒递给她:“困得受不了的时候来一点。”
“不用不用!”李爱娣毫不犹豫地拒绝,“酸儿辣女!这要是酸萝卜我可以来一点!”
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李爱娣和老公想儿子想得紧。
钟卉低头嚼着干辣椒。这辈子能当回母亲,她已经心满意足。至于是儿子还是女儿,对她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李爱娣不知道钟卉也怀孕了,跟她抱怨道:“我老公说了,这一胎要是个女儿,那必须再生个二胎。哪怕开除罚款也要生!”
钟卉没吱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小腹。现在她只有一个心愿:希望禾禾和肚子里的孩子能够健康地长大成人。
几个男同事困得受不了,一起出去抽烟醒瞌睡。李爱娣听到动静,也拽着钟卉起来:“走,你陪我去外头散会步!细纱车间那些女工,每天上班来回走,哪哪都瘦,就是小腿粗。质检部女工你知道哪里难看吗?”
钟卉一脸纳闷:“哪里难看?”
李爱娣笑道:“屁股!你没发现咱质检部女工的屁股都特别平吗?起来走会吧,再坐我屁股都没了!”
钟卉被她说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屁股,弧线挺正常啊,哪里平了?倒是最近坐久了小腿有些浮肿,鞋子也紧了。
散完步回到工位上,揉了揉酸胀的小腿和干涩的眼睛,钟卉开始检查细纺车间上半夜出的棉线。和白天相比,夜班的疵品多了很多。
人一疲劳,出来的纱松松垮垮的,粗细不匀。今天这个班次纱线断头率有点高,钟卉埋头在质检单上做记录。
国棉厂是每个月5号发工资,钟卉下完夜班特意多等了一会,去财务室领了工资。
领到手发现比上个月多了二十块钱,是搞“三产”的奖金。
在厂里每个人的工资都是清清爽爽透明的,连厂长工资多少他们都一清二楚。李爱娣看到钟卉“三产”那一项比自己多了十块钱,不由有些泛酸:“哎!谁让我扎拖把的手艺没你好!”
钟卉笑了笑:“手艺再好有什么用。刘工说了,下个月不扎拖把了。”
拖把利润低,刘工跑了几个下游的服装厂,决定改做垫肩。这年月做西装、大衣、外套甚至女士衬衫都要用上垫肩。用途广泛、做法也简单,利润却比拖把要高多了。
李爱娣也犯愁:“质检部的人天天扎在仓库里搞三产,也不是个事啊!哎,希望厂里能多揽些订单吧!”
钟卉默然不语,厂里这个光景,能按时发出工资就不错了。
她得赶紧去一趟市里,找妹妹钟妙,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可以租,看看天桥市场那边的摊位。
……
回到家禾禾正睡眼惺松地刷着牙,钟卉抓紧时间给女儿准备早餐。单位带回来的包子还是热的,再煮个鸡蛋,热个牛奶就成。
上辈子,钟卉都是每天给钱让禾禾自己去早餐铺买早点。结果禾禾根本不买,饿着肚子把钱都攒下来买各种小东西。
后来有一天钟卉经过早餐铺,偶尔问了一句,才知道禾禾一整个学期都没有在那吃过早点。最后在她的逼问下,禾禾才承认自己把钱攒起来买漫画和贴纸了。
禾禾上小学的时候,他们一直没给过零花钱。等到初中,江晟生意越做越大,给女儿零花钱没个数,几百几千地乱给。禾禾突然多了一大笔零花钱,完全不知道如何合理支配。在学校花钱请同学帮忙写作业,请全班同学下馆子,什么事情都用钱开道,还因为大手大脚花钱被一群小混混给盯上了。
到了青春期,禾禾长到一米五六就不长个了,她对自己的身高一直很不满意。妈妈一米六五,爸爸一米八,为什么她还不到一米六!
偶尔她会责怪钟卉,从来不给她做早饭,连牛奶都不给她订。营养都没跟上,个头自然蹿不上去。
钟卉现在对女儿的身高也有点焦虑,禾禾小学一年级了,不到一米二,在班上算矮的。
92年清荔已经推出了本地的牛奶品牌,只不过销售网点很少。前两天,她特意骑自行车去了一趟附近的奶站。
没想到这年月牛奶这么贵!一块钱一瓶,一瓶才250毫升。一天一瓶的话,一个月光牛奶费就要30元!
对工薪家庭来说,这绝对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很多人家要等到孩子快中考或者高考时才舍得订牛奶。
钟卉咬牙花一个月的工资订了一年的牛奶,只要女儿能长高,她愿意多花点钱。
……
禾禾觉得最近妈妈有些不对劲,不仅很少发脾气,还天天给她张罗早餐。
可是这么一来,没零花钱了呀。她愁眉苦脸地塞了口包子到嘴里,感觉嘴里的包子都不香了。
禾禾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垂着脑袋小声道:“妈,马上期末了。何晓霞下学期要转学,我想送个小礼物给她。”
上回何晓霞过生日,邀请几个关系好的同学去家里玩,禾禾也被邀请了。她跟钟卉说想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结果钟卉不同意。
为这事,她还哭了鼻子,钟卉把她给批了一通:“小孩子专心读书就行了,交什么朋友!”
钟卉自然也记得这事,此刻只能假装没事人一般,问道:“晓霞要转学了?转去哪里啊?”
这么多年,女儿那些关系好的同学朋友,每一个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何晓霞的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员,也是厂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母亲是厂校的老师。在国棉厂,这种组合在群众看来是“工人贵族”组合,跟他们普通工人不是一个路子的。
上辈子,钟卉死盯着禾禾的学习,反对她花太多时间在交友上。特别像何晓霞这种“工人贵族”家庭的孩子,都要转学了,有啥好来往的?
现如今钟卉早已经想开了,她越反对,孩子越叛逆。禾禾在学校交朋友这事,她不会干涉太多,站在她后头把好关就行了。
禾禾有些无精打采:“转去市里的小学。她下学期就不在这边住了,要搬到市里去。”
何家两口子在厂里出了名的重视教育,每个礼拜都送孩子去市里学小提琴,这次给孩子转学想必也找了不少门路。
钟卉沉吟不语,决定利用这个机会跟女儿聊聊零花钱的事,“那你得好好准备个礼物给她。从这个礼拜开始,妈妈每周给你一元零花钱,你如果有想买的小东西或者同学之间互送小礼物,可以自己去买。”
禾禾眼睛亮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妈妈你说的是真的吗?”
钟卉嗯了一声:“不过你自己要学会记帐。隔一段时间给妈妈看看你的小帐本就行了。”
禾禾脸上的愁闷一扫而光,兴奋地看着妈妈。
钟卉从口袋里掏出5块钱:“这次因为要买礼物给晓霞,妈妈把这个月的零花钱提前给你,再多给你1块钱。”
禾禾激动得心怦怦直跳:““好的!妈妈!”
*
女儿去上学了,钟卉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匆匆吃了点东西,便打算去天桥市场找钟妙。
平时上班都穿着工作服,出门办事还是要捯饬自己。
钟卉换了一件以前当姑娘时穿的蓝色束腰连衣裙,她现在才三个多月,还看不出来怀孕。
对着镜子梳好头发,钟卉打量了一下自己,除了脸色看上去憔悴,其它还好。生完禾禾,她经常忘了自己的年龄。
其实在厂里她算是早婚早育的代表,二十岁结婚,二十一岁生禾禾,今年也才二十八岁。
在梳妆台的抽屉翻找了好一会,钟卉终于找到一支口红,抿了点在唇上,镜子里那个人终于鲜活了一些。
和江晟结婚之前,钟卉是很要好看的。可惜在厂里上班,每天都穿制服,要好看的机会实在不多。
那时候,上下班穿的衣服都是精心搭配过的。这一路上,也不过是半个小时。
和江晟谈恋爱约会的时候,钟卉最期盼的就是穿一件好看的衣裳,去到远一点的地方。
有多远?也就是厂门口的13路公交车坐到头,再换乘2路,一路坐到砀山公园。
每次约会她和江晟说好分头出发,却好几次在厂门口遇上。两人很默契地一前一后上了公交车,却从来不交谈。
换乘公交车后,瞧着离厂里越来越远了,钟卉才好意思跟江晟说上几句话。
人多的时候,江晟会站在她后头,将她护在胸前。有座位的时候,会二话不说地把她按在座位上,然后大喇喇地坐在她旁边,看着她。
钟卉脸色通红,小鹿乱撞,江晟却淡定得很。
几趟砀山公园跑下来,她和江晟便在一起了。
那时候,她想的很简单,恋爱、结婚、生孩子,女人都是要经历的,早点比晚点好。在工厂,多少女工都是这么过来的。
更何况,江晟是她喜欢的。
钟卉也很希望自己和其他姐妹一样,过上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她每个月都会去银行“贴花”,存个五块十块,到年底连本带息取出来,买一样平时舍不得买的大件。
结婚后才发现,过日子才不是“贴花”。有些人吧,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一个人生活那么多年后,钟卉想开了,捂不热的石头扔掉便是,赚钱养娃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