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是武将,十板子效果如何,百官心知肚明,燕翎自然不好演戏太过,在家里堪堪待了三日,便照样上朝。
宁晏听闻他如常上朝,自然也就放心。
这一日天朗气清,宁晏打算带着兔子去后花园里遛一遛,刚用完午膳,宫里便来了一位嬷嬷,说是宣召宁晏入宫,宁晏对入宫有心理阴影,却也不得不去。
来的嬷嬷说是宸妃娘娘宣召她去,宁晏压根没听说过什么宸妃娘娘,心想这种事也没人敢耍花招,便依言上了宫车。
被嬷嬷领着到了一恢弘瑰丽的殿宇前,发现淳安公主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衫,站在阳光下热情洋溢朝她招手,
“晏晏你来啦。”
宁晏强按住掉头就走的冲动,朝她屈膝,“臣妇给公主殿下请安。”
这时身旁的嬷嬷笑着与她解释,“忘了告诉世子夫人,宸妃娘娘是公主殿下已故的亲娘,公主想见世子夫人,还望夫人莫要计较。”
宁晏能说什么,敢肆无忌惮假传口谕,可见淳安公主十分受宠。
淳安公主瞥着她,看着她那脸“你不是承诺再不为难我”的表情,心虚地摸了摸鼻梁,清了下嗓子,朝里指,“我不是寻你晦气,不瞒你说,自那日与你分开,我便潜心在园子里学扔水镖,可是我怎么都做不到一记七中,咳咳,这不,想拜你为师,请你教我。”
淳安公主这个人跋扈归跋扈,真正放下身段求人时,也很诚恳。
宁晏没有资格跟个公主叫板,更没有转身离开的底气,即便她心里十分不乐意,面上还是保持端庄得体的笑容,
“承蒙殿下厚爱,臣妇岂敢造次,先前之所以能一记七中,一来是运气,二来,我少时无玩伴,一人无趣便扔石子射靶子,这么多年加起来没扔一万回,也有八千回了。”宁晏顶着淳安公主吃惊的神色,笑眯眯道,“熟能生巧。”
淳安公主:“.......”
舌尖在右颌抵了抵,强行将宁晏扯进去了宫内,“我不管,我就是要拜你为师。”
宁晏被淳安公主磨了一个下午,被迫教了她几手。
淳安公主瞅着宁晏随随便便就能扔出了漂亮的水花来,佩服得五体投地,偏生她这人没耐心,宁晏要她沉下心练习,她练了一会儿没有长进便泄气了,落霞满天时,她委屈巴巴看着宁晏,
“晏晏,你以后能常来宫里陪我吗?”
宁晏听着她那声千回百转我见犹怜的“晏晏”,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不能”两个字到了嘴边吞了回去,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殿下,臣妇是有夫之妇,家里大小事务都要我操劳,我岂能随意入宫陪您玩,回头公公婆母定责我不孝顺,您若无聊,可宣年轻的姑娘入宫陪您。”
“她们有什么好玩的,整日不是惦记着这个男人,就是那个首饰的,本公主瞧不上她们...”淳安公主嫌弃一阵,强行挽着她的胳膊送她往外走,
“你就不一样了,嘿嘿,既然你不方便入宫,那我总是方便去你家里的嘛。”
宁晏身子僵如石膏。
她若将淳安公主惹回去,燕翎会不会掐死她。
她顿住脚步,温柔地望着公主,
“殿下,您不怕见到世子吗?”
淳安公主闻言顿时气性上头,眼神冒出嚣张的气焰,“我怕他做什么?全天下的人都惧他燕翎,我不惧,你放心,我去燕家,就是为了给你做主的。”
宁晏一听,头更大了,“我哪里需要您做主,我好得很。”
“是吗?”淳安公主阴恻恻看着她,上下扫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问,“那圆房了吗?”
宁晏唇角的笑容僵住。
淳安公主弹了弹她鼻梁,打了个响指,“这不就是了嘛,等着,我定给你出气。”
宁晏:“......”
斟酌再三,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我还是入宫陪您吧。”
总之她也没多少事,把淳安公主惹回去,家里定鸡飞狗跳。
燕翎这尊佛她也惹不起。
谁谁她都惹不起。
宁晏接下来两日便耗在宫里陪着淳安公主练习扔水镖,好歹总算进步了一些。
到了夜里回府时,她累得精疲力尽,沐浴过后倒头就睡。
这一日,燕翎从衙门出来,骤然被人拉着去了铜锣街的明宴楼。
原来那日他被御史状告徇私,受了廷仗的事被兵马司的将士晓得了,大家十分愧疚,后来得知是他们原先的老主子程王爷背后捅了一刀,心中越发鄙夷程王爷。
程王爷此举被拱出,大失威望,为了对付燕翎,竟然不顾自己将下的前程性命,幸在燕翎在朝堂上一力承担后果,才免去兵马司兄弟们牢狱之苦,大家心中感激,等风波过去后,托人将燕翎请到明宴楼,燕翎十二岁上战场,早就是边关赫赫有名的少将军,很有当年燕国公的风采,大家都很敬佩他。
燕翎此人,平日不苟言笑,在将士们面前却不摆架子,什么场合做什么事,他门儿清。
这一夜就陪着大家喝酒,几乎喝个酩酊大醉。
寒意纷至沓来,晚桂在夜色里漂浮着一丝残香。
晕黄的灯芒缠在游廊如灯带。
云卓搀着醉醺醺的燕翎回了府,如常朝书房迈去。
陈管家早就侯在杏花厅的穿堂门口,瞧见云卓一行过来,立马一脚将云卓踹开,吩咐早侯在此处的两名小厮,搀着人往明熙堂去了。
云卓还晕乎乎的,陈管家一巴掌呼在他脑门,
“叫你不开窍,大晚上的,不让夫人伺候世子爷,你伺候?”
云卓也喝了两杯,眼中醉红,摸了摸发疼的脑仁,“以前也是我伺候的啊...”
陈管家不想搭理这块朽木,背着手跟着去了,悄悄拨开一片树枝,瞥见那两名小厮将燕翎搀到月洞门口,将人扔下后掉头就离开了。
燕翎有个毛病,酒力并不好,若非必要场合,他不会喝得这么凶,修长的身子撑在洞门下,形容比平日多了几分松懒。
守门的婆子得了管家吩咐,并未声张,只悄悄进去禀了宁晏。
宁晏睡得正香,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说什么?”
荣嬷嬷忍着笑,语气里藏了几分愉悦,悄声道,“世子爷喝醉了,人就在门口倚着呢,老奴不敢去扶,怕惹世子爷不快,还是您亲自去吧。”
燕翎不喜女人近身,这个毛病,陈管家已经交待下来了。
宁晏睡意顿失,整个人木了一瞬,旋即二话不说起身,裹了一件外衫便匆匆往外走。
深秋的夜寒意侵骨,宁晏却不觉得冷,满脑子都是燕翎怎么到这里来了,莫不是醉狠了走错了路。
绣花鞋轻巧地踩在廊庑,走路带风,隐隐约约瞧见门口靠着一人,他将头深埋在手臂下,双手撑在月洞门上,似乎感应到一些动静,迷茫地抬起眼,晕黄的灯芒在他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他冷隽的眉宇因醉意深重,褪去了往日的锋利,对上宁晏的眸眼时,眼睫轻轻颤动了下。
未成婚之前的整整二十年,燕翎一直住在明熙堂,人喝醉时,肢体动作会遵循本来的记忆,小厮将他往这里送,他下意识没觉得不妥。
直到看见宁晏迎过来,有一瞬的昏懵。
纤瘦柔软的身姿,如夜风里摇曳的一抹花枝,翩翩朝他行来。
浓厚的酒气扑面而来,宁晏强忍住心头的不适,一面披衫上前搀住燕翎,一面吩咐荣嬷嬷,
“快些去备醒酒汤。”
“已经让灶上备着了。”荣嬷嬷一面答,一面悄悄退在一旁。
其余丫鬟婆子都避开了,墙角撑开的光芒下,就剩宁晏与燕翎二人。
这是宁晏第一次来搀他,他胳膊几乎硬如铁,她也不知该用力还是不该用力。
燕翎身子重心靠在洞门上,被那柔软的手腕一扶,他稍稍直起身,视线落在面前铺着整齐石板砖的廊庑下,排头那根柱子上还有他少时亲刻的一只雏鹰,这么多年了,风吹雨打,雏鹰的纹路已有些斑驳,却犹然还在。
一切都是熟悉的。
他循着她微弱的力道往里走。
宁晏将他搀至东次间的圈椅上坐着。
燕翎抬眸时,她已将身上的披衫摘落,扔至一旁的罗汉床上,一身雪白的中衣,腰间白色系带将那细软的腰身勒得紧紧的,在醉蒙蒙的视线里,便如轻晃的一朵娇花。
燕翎闭上了眼。
心底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情绪。
宁晏去净房吩咐人送水来。
很快,如月端着铜盆进来了,荣嬷嬷也亲自奉上一碗醒酒汤。
宁晏先伺候着他喝了醒酒汤,旋即挽起袖子,打湿了布巾,拧在手里,淡漠地看着圈椅上阖目歇息的男人。
他背靠在椅背,整个人的姿势没有往日那般端肃,却也不放松,倒像是陷入疲惫的泥潭。
平心而论,宁晏并不喜欢伺候醉鬼,少时,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倒在莲姨娘怀里,那样的画面令她恶心。
但这是她身为妻子的责任。
她这个人总是这样,总能轻易地将情绪和喜好摘离来开,机械地去做她该做的事。
宁晏开始替他擦脸。
湿热的布巾覆在他面颊时,燕翎僵了一下。
跟云卓完全不一样。
她小心细致,力道不轻不重。
却令他有些无所适从。
燕翎忽然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睁开了幽黯的眼,
“去备水,我洗一下...”
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她闻到那一身酒气。
宁晏求之不得。
燕翎这回没让人扶,径直去了净室。
宁晏亲自将他的中衣与袍子准备好,叠放在屏风下的长几上。
又看了一眼身后的燕翎,见他背对她,站在浴桶前未动,便退了出去,
“您有事唤我。”
立在屏风外不远处,等着里面的动静。
毕竟是个醉鬼,万一出什么事呢。
燕翎脑袋疼得厉害,匆匆洗了一把裹着件中衣就出来了,腰带粗粗系在左边,水珠尤未擦净,顺着麦色的肌理滑落入锁骨窝里,人出来时,被热气蒸得有些晕乎,撑在屏风外的搁衣架上,眼底一片深红。
“世子爷,我扶您去休息。”
宁晏看出他不大舒服,扶着他胳膊往内室走。
大红鸳鸯喜帐悬挂在整个千工拔步床的周身,屋子里处处透着新婚的气息。
红芒伴随着袅袅沉香在他眼眸流淌。
这是燕翎婚后第一次踏入内室。
洞房那一夜,他牵着红绸将人送至明熙堂院门口,三皇子身边的内监便来了,他毫不犹豫扔下她转身离开。
一个多月过去了,她独自在这喜房里住着,毫无怨言。
内疚涌上心头,当宁晏搀着他在床沿坐下时,燕翎反握住了她的手。
眼神沉沉的,几乎睁不开,脑筋发炸,难受得紧。
宁晏只当是醉鬼所为,并未抽开手,而是艰难地将他双腿往床榻一放,又爬上床,将引枕给他安置好,“世子爷,您好好躺着,过一会醒酒汤便该起效了....”
也不知是酒劲上头,抑或是别的,她的嗓音听在他耳里格外的松软,如棉花糖一点点渗入心间,她柔软的身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燕翎浑身起了一股躁意。
深吸了一口气,眼底弥漫一片猩红。
他手掌热得发烫,宁晏手背起了湿意,下榻时带着安抚极缓地抽离,燕翎手僵了下,终是松开了她。
朦胧的余光注意到她出去了,不一会斟了一杯茶进来,纤瘦的手臂从他后颈带过,将他扶起来一些,属于女子特有的体香一瞬间窜入他鼻尖,燕翎脑海有一瞬间的混沌,抿了一口冷茶,腹内的躁意去了一半。
宁晏又出去了。
燕翎静静在床榻躺着,等着,
隔壁净房传来稀疏水声。
他在这片哗哗声中意识渐渐涣散。
意志强撑着,想等她回来。
可是,直到内室陷入一片黑暗,帘帐再也未被掀开,身边依然空空如也。
燕翎迷糊睡了过去。
宁晏将身上的酒气洗净,从梢间抱了一床被子去了碧纱橱的罗汉床上睡着。
她不想在燕翎不清醒的时候做那种事,怕他醒来会后悔,她也不想与醉鬼有肌肤之亲,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
醒酒汤的效果极好,燕翎依然在惯常醒的时候睁开了眼,入目是一片朦胧的暗红,停滞了一瞬,昨夜的画面涌入脑间,他下意识往身旁看了一眼,宁晏不在。
东边天际刚露出一丝鱼肚白,她应该没有这么早起来。
昨夜她未与他同床,去了哪里?
燕翎轻轻掀开被子,掀帘而出,碧纱橱就在内室与明间当中,透着薄薄的折扇屏风,他一眼看到罗汉床人躬身睡下的人儿,她缩成一团,瘦瘦小小的,仿佛一只胳膊就能拧起来。
她不想与他同床。
是何故?
燕翎胸膛无端涌现一团闷胀,悄声离开。
宁晏昨夜辗转反侧至子时方睡,日上三竿才睁开惺忪的睡眼。
这个空档,燕翎留宿明熙堂的消息传开了。
起先是一个烧水的婆子透露只言片语,
“昨夜我准备了两桶热水,都给用完了...”
渐渐的,消息演变成“昨夜世子爷与夫人圆房了...”
一传十,十传百,等宁晏醒来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国公府。
燕国公午后回府去徐氏那边歇晌,徐氏高兴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他,燕国公笑得合不拢嘴,抚掌道,“总算是事成了。”旋即,笑容一收,正色道,
“晚膳让他们全部过来,我有事要宣布。”
徐氏猜到了他的打算,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