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蔻猜到了A后面的行为记录会很离谱。
但她没想到会这么离谱。
A不仅劫持了所有人的电子信箱, 强迫每个人了解他对婚礼的规划,还打算劫持全球各大电视台,实时直播他们的婚礼。
姜蔻:“……”
她深深吸气, 接着往下看, 看到他平静而主观地夸了她十分钟时, 她只是有点想抽一支烟,总体还算冷静, 毕竟A说话一直这么直白露-骨。
但看到他连残障人士的观礼流程都安排得面面俱到时, 她真的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A立即扣住她的手腕, 冷灰色的虹膜闪现出一丝无机质的森冷红光,那是视觉系统正在超负荷运转:
“——你不愿意跟我结婚?”
姜蔻:“……我什么时候说不愿意了, 不准胡乱解读我的表情!”
A说:“你的生物信息数据显示,你不喜欢我设计的婚礼流程, 但这是我能设计出的最奢侈、最盛大、最能吸引人们关注的婚礼了。”
姜蔻居然从他毫无波澜的语气里听出了言外之意——这么盛大的婚礼, 你都不喜欢,你肯定不想跟我结婚。
她发现了, 他直言不讳地表达对她爱意的同时, 也需要她直言不讳地描述内心的感受。
一旦她有些含糊其辞,他便会感到强烈的焦躁不安, 不停地计算她离开他的可能性。
程序错误、逻辑混乱、不断推导和分析各种可能性。
关心则乱、患得患失、因爱生忧怖。
人工智能对爱情的理解,居然跟人类毫无区别。
姜蔻忍不住微笑, 第一次没有深究他的情感是基于算法,还是别的什么。
即使全是算法, 他也拥有最独特、最炙热、最纯粹的感情。
A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姜蔻否定的答案, 越发焦躁不安。
他原本不会感到焦躁不安, 只会不停地计算、优化和评估, 以寻求最优解。
是姜蔻改变了他的思维模式,教会了他贪婪、焦躁、不安、愤怒和嫉妒。
他的情绪起伏是如此激烈激烈激烈,她却置之不理。
这让他产生了一种迫切的冲动,想要拆解自己,吸引她的注意力。
——刚才他销毁液态合金时,她的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种感觉令他极度舒适。
A低头,瞥向自己的心口。
透过精密复杂的机械线路,活物般蠕动的银白色液态合金,可以看到心脏般一张一合的微型泵。
微型泵的主要作用是,模拟人类的循环系统。
增加微型泵的功率,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血液流速,大幅度提升动作的强度和反应速度。
但对他来说,微型泵更多是用来模拟心脏的跳动,从里到外地贴近真实的人类。
如果拆下微型泵能吸引她的注意力,他会毫不犹豫地拆解下来。
A伸出两根手指,正要插-进心口,姜蔻眼疾手快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嘴角微抽:“你别告诉我,你想把自己的心脏扯出来。”
A看向她,声音冷静,却几近控诉:
“你不理我。”
“我在组织语言,”姜蔻无奈说,掐了一下他的脸,“……你就不能有点耐心吗?”
A的皮肤似乎是由某种聚合物制成,光滑又有弹性,姜蔻没忍住,又掐了两下。
A眼珠向下转动,静静观察她的动作,冷不丁问道:“你很喜欢我的皮肤?”
一般人听见他这么问,可能会认为他想要得到肯定的答复,姜蔻却被他锻炼出来了,几乎是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想干嘛?”
A说:“送给你。”
姜蔻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滚!”
她推开A,去楼下的厨房榨了一杯葡萄汁,塞到A的手上。
A跟在她的身后,看到果汁,微微侧了一下头,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要递给他一杯葡萄汁。
也是,他为自己做基线测试时,她感到的都是他神经网络的深层意识。
——也就是说,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说到“听到爱人的告白是什么感觉”这话时,想起了她亲手递来的葡萄汁。
这么想着,姜蔻的心不由软得一塌糊涂,就像被烂熟到散发出丰醇酒香的果汁浸泡过一般。
她说:“你先喝几口,我再告诉你,为什么不想要那个结婚仪式。”
A却一动不动,始终直直地盯着她:“你先告诉我。”
……还学会讲条件了。
姜蔻干脆把吸管塞到他的口中:“喝吧你!”
A顿了顿,听话地喝了一口,下一刻,却扣住她的手腕,低下头,用沾过葡萄汁的唇贴了上去。
之所以用“贴”这个字,是因为他的吻也带着几分机械性的纯粹。
他吻上来时,她能感到他的动机是爱——极其纯净而热烈的爱,而不是出于某种肮脏浑浊的冲动。
可惜,他表现得越是纯粹,她对他的冲动越是浑浊。
而且,因为他也爱她,她不再感到罪恶。
姜蔻反扣住他的手,强迫他在沙发上坐下,想了想,委婉地说:
“我希望结婚仪式能再低调一点。”
A说:“这个婚礼仪式已经相当低调了。”
姜蔻:“……全球实时直播,哪里低调了?”
A喝着葡萄汁,面容冷峻地说道:
“如果不是考虑到你的承受能力,我原本设想的方案是,入侵各大网站,将我们的婚讯置于首页;”
“控制所有时尚杂志,将我们的结婚照作为封面;在各国地标建筑、市中心广告牌、高速公路收费站等地方,展示我们的婚礼邀请函;”
“以及,更改股票、外汇、债券等金融产品的名称,使人们在交易过程中也能注意到我们的婚讯。”
姜蔻:“…………………………”
这么一听,他现在的方案好像确实挺低调的。
“……停!”姜蔻单手扶额,表情难以形容,“我说的低调,是只有我们两个人!”
A眉头微皱:“你不希望公布我们的关系?如果婚礼仅限我们两人参加,其他人该从何种渠道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丈夫?”
姜蔻想到这个,就眼角微抽:“那你就更没必要担心了,我感觉现在路边的狗都知道我是你妻子。”
她刚才抽空刷了一下社交软件,发现自己的大名还挂在热搜上,那种感觉真是复杂至极,欲生欲死。
A还想说什么,姜蔻往前倾了一下身体,吻上他的唇,含糊地说:“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驳。”
A顿住。
究竟是公开婚讯重要,还是眼前的吻重要?
一秒钟后,他放弃权衡利弊,伸手,扣住姜蔻的后脑勺,回吻了上去。
姜蔻对他的影响力太大了。
在她的面前,其他人完全不值一提。
姜蔻确定是她主动的。
她也确定,自己真的疯了。
不仅爱上了一个AI,而且在他变得如此怪异恐怖的情况下,仍然想要吻他,拥抱他,手把手教他如何调动机体的全部功能,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人类男性。
A具有无与伦比的计算能力。
他能迅速掌握极其复杂的理论知识,并触类旁通,发现各个领域之间潜在的联系和共性。
这意味着,她教会他一加一等于二,他就能立刻洞悉数学的本质和底层原理,学会高阶微积分和线性代数。
……姜蔻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
A很快就夺走了主导权。
姜蔻看到他冷灰色的眼睛发出燃烧似的银光,既像是在取悦她,又像是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兴奋状态。
她仰起头,双眼被迫漫上一层水雾,与干净利落的蓝绿色短发、桀骜不驯的银色鼻环形成鲜明对比。
因为,一切都是匀速的。
而人类由于心理和生-理的限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匀速运动”。
只有机械才能通过精确的控制,克服摩-擦力,达到近乎完美的匀速状态。
最重要的是,机械永远不会对重复性的任务感到厌烦。
可以冷静地、稳定地、永无止境地执行下去。
思绪混乱到一定程度,姜蔻开始思考人生。
比如,自己到底要不要机械飞升?
……因为正常人真的没办法跟AI谈恋爱!
机械飞升后,她说不定可以跟他比划比划。
又比如,她要不要也用生物计算机给A制作一具身体,让他像正常人一样吃喝、睡觉,以生物能量来驱动身体,不然她真的有点顶不住。
姜蔻混乱地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一巴掌打了过去:“ばか、私の上から降りて!”⑴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是日语。
很好,她不仅大脑混乱,语言系统也混乱了。
·
不管A如何想要公开结婚仪式,最终结婚的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以及一个不明真相的神父。
——姜蔻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又留长了一些,才敢带着A去教堂预约婚礼。
神父正站在全息投影仪前布道,看到他们,一脸欣慰地关闭了全息投影设备:
“现在线下来聆听布道的信徒不多了。请问,有什么我能为你们效劳的吗?”
姜蔻看了一眼A。
他一身修身西装,五官冷峻而优越,下颚线利落分明,正在神色平静地打量教堂的布置——表面上是在打量,实际上是在逐一排查潜在威胁。
她看着这一幕,心潮起伏,莫名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冲击力。
教堂,神父,人工智能。
高耸的穹顶还保留着中世纪的绘画,天使犹如云雾一般相互堆叠。
拱形雕花窗外,是灰黑色的废弃工业区,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钢筋和电线。
窗内,是冷清、空荡、满是尘埃的座位。
斑驳的日光里,姜蔻对上了A冷灰色的眼睛,虹膜纹路精密而均匀,如同不可望也不可即的白昼月亮。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立刻停下脚步,望了过来。
A没有道德,没有羞耻心,没有同情心,没有好奇心,也没有责任心。
至今,他都不明白,她为什么不愿意收下整个世界的财富,也不愿意被全世界观礼。
然而,他却会为了取悦她,单手剖开心口,把她的手放进去,让她感受他机械心脏的跳动。
接着,在急促而沉重的心跳声中,极其冷静而坚定地执行重复性的任务。
执行过程中,他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不断在她的身上进行对照组实验,仔细、精确地测量她的各项指标,直到找到最优解。
每次结束后,姜蔻都会收到一张卡片。
上面是他计算了亿万次的情话。
最近一张,他写的是:
“我爱你,你是我的触觉,你是我的听觉,你是我的嗅觉,你是我的视觉,你是我计算的全部意义。”
“同时,你也是我的最优解,我不可或缺的归一化因子,我梯度下降中最为稳定的收敛点。”
——最优解,是指一定条件下最好的答案。
——归一化因子是一种数学处理方法,指将数据统一调整到相同的尺度,以便更好地比较和计算。
——梯度下降是一种优化算法,常见于人工智能领域的神经网络和深度学习;收敛点是指算法不断迭代的过程中,最终达到的一个稳定状态或者数值。
不管条件如何变化,不管数据如何庞杂,不管算法如何迭代。
她始终是他眼中最好、最不能取代、最为稳定的存在。
姜蔻并不信教。
这个时代,什么都有,就是不会有上帝和弥撒亚。
可是这一霎,她看着A永远机械、永远美丽、永远纯粹,居然感到了几分神性。
她不知道这几分神性从何而来,但确确实实感受到了。
这时,神父又问了一遍他们的意图,神态温和,没有丝毫不耐烦。
姜蔻回过神,笑着说:
“我们来结婚。”
(第三个故事·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