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印象里, 森鸥外都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就连森鸥外自己也因为年轻人的话错愕不已。
情况到底糟糕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让他做出这种决定。
而且……在他死之后,中也一个人又经历了多少, 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今天下午和橘发年轻人交谈的时候, 森鸥外明显感觉到了他和中也的不同。
他没有中也的热情和活力,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看穿, 不管说话还是做事都进退有度, 不露声色, 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合格的首领。
森鸥外毫不怀疑中也能够做到这点, 可他不应该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迫成长起来的。
何况在森鸥外死之后, 重置程序并没有解除。
在一次次记忆可能被清空的情况下, 中也这个首领当得有多艰辛, 森鸥外很难想象。
他也无法去设想中也身上背负的担子有多重,哪怕他很有可能给中也留了后手,哪怕有太宰的帮助, 中也所要面临的也是前所未有的困难。
森鸥外渐渐觉得空气有些沉闷, 甚至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其他人则是因为另一个森鸥外的选择而感到意外, 也有些没回过神来。
过了片刻,太宰治忽然开口, 带着埋怨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不要相信森先生的话, ”他对橘发年轻人说,“前两天和我们侦探社私下会面的时候,他还叫我回来当干部呢。”
“所以让你当首领什么的,绝对是骗你的。”
有太宰治在的话, 中也能不能当上首领还真不好说。
前两天会面的时候森鸥外没有带中原中也一起, 那时候中也在给被Q诅咒的部下收尸, 听到他这么说,有些疑惑地望了望森鸥外。
森鸥外看起来像是还没缓过来,被两个中也湛蓝的眼眸同时望着,终于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太宰君,你明明都拒绝我了……”
他也不全是为了打感情牌套另一个中也的话,实在是港.黑现在的处境比较尴尬。
虽然他们对外宣称有五大干部,然而其中之一的太宰早就叛逃了,魏尔伦不能被人发现,尾崎红叶留下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小镜花,还有一个A……
A的干部位置是买来的,森鸥外愿意接受,也是看在钱的份上——除了他买干部位置的钱,他这个人还不怀好意,养个一两年再把他处理掉,绝对能多捞一笔。
所以,如果哪一天森鸥外真的出了意外,港.黑真正值得托付的人也只有中也了。
“可是你邀请我了。”太宰治说,“你就是觉得另一个中也很好骗吧!”
森鸥外对他的胡搅蛮缠感到头疼,在橘发年轻人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更是诡异地感觉到了尴尬,莫名的有种被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戏弄的感觉。
“太宰君,”他看着太宰治说,“只有你觉得中也君很好骗。”
也只有太宰治经常欺骗中也。
被他这么一提,两个中也像是同时想起了不好的事情,齐刷刷扭头望了过去,太宰治看好戏般的神情不由得僵住。
一个中也还好说,两个实在有点难对付啊……
他赶紧咳了咳,举起手上的菜单挡住脸。
看到他避开自己的视线,门边的中原中也忍不住哼了出声。
森鸥外适时开口:“还是不聊那边的事了,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
反正只要橘发年轻人还在,想问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随时都可以。
森鸥外不动声色地换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话题。
他对年轻人说:“白鲸上出现的那个神秘人,不知道你有没有线索。”
年轻人神情微变,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森鸥外连忙说:“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只是有些担心,不知道他传输过去的那段数据会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还真体贴啊,做出这么关心部下的样子……
明明是自己期待让他知道的事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幕就是觉得不爽。
太宰治啪地放下手里的菜单。
“森先生。”他鸢色的眼眸翻涌着黑暗,不悦地望着森鸥外,“你——”
想要知道的事情未免太多了吧?
问这种话,不是在往另一个中也的伤口上撒盐吗?
中也本就不擅长撒谎,可他又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森鸥外,让森鸥外为他担忧,听到这种问题,可想而知他的心里有多难受。
然而太宰治还没说完,门边的中原中也就忽然开口了。
“喂,”他对另一个自己说,“快去拿酒。”
橘发年轻人微微一愣。
中也说:“我让人送了一箱清酒到楼下,忘记带上来了。”
他去买酒的路上遇到了侦探社的乱步,乱步一直催着他来找另一个世界的同位体,所以他没等人把酒装好就带乱步过来了。
现在送酒的人应该也到楼下了。
听到他这么说,年轻人脸上的怔愣散去,温和地起身往门外走去。
江户川乱步忍不住说:“你看人家对另一个世界的自己多好。”
让人家去拿酒就去拿酒了,超级听话的。
他伸手揪了揪另一个自己的脸,趴在桌上的黑发青年都快被棕黑色的帽子遮住整张脸了,听到他的话忍不住说:“我上星期不是还给你送了奶茶。”
“那个不算。”江户川乱步任性地说,“那都不是你亲自送的。”
看到那个包裹的第一眼,江户川乱步就知道那是别人代替他寄过来的。
他们在一边小小声说着话,门口的中原中也则一直望着另一个自己的背影。
听到森鸥外那个问题的时候,尽管年轻人脸上的神情变化不算大,中也却能感受到他内心的煎熬。
中也无法阻止森鸥外提问,他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拖延时间了。
太宰治则眼神幽冷地盯着森鸥外。
他脸上的不悦任谁都能察觉得到,森鸥外不禁问道:“我又做错了?”
难道他不该提那个问题?
年轻人看起来已经恢复了,也不像是有什么后遗症的样子……
太宰治声音冰冷地说:“你有对过吗?”
对上他幽暗的双眸,森鸥外没由来的一阵语塞。
门边的中原中也往下望去,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自己抱着一箱清酒,有些心不在焉地走回来,不知道是因为森鸥外的问题,还是脑中不断涌现的回忆,他一时不察,还在楼梯附近绊了一下。
中原中也就算走神也很久没有被路上的东西绊到过了。
看到他这样,中也心里忽地往下一沉,难受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
让他一遍遍看着那些回忆,看着森鸥外因为自己死去的场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们一起吃饭,是不是太残忍了。
中原中也心脏出现了仿佛被人捏紧的痛感。
屋内的森鸥外说:“既然不想让我继续犯错,太宰君为什么不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我呢?”
太宰治冷冷地看着他。
他没有回避太宰的视线,片刻之后,太宰开口:“那个神秘人传输的数据……”
另一张桌子上,用棕黑色帽子蒙住脸的小乱步忍不住动了动,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江户川乱步看看他,又看看面色冷然的太宰治,也跟着捂住了耳朵。
没过多久,橘发的年轻人回来,看到中也跟个门神一样杵在门口,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怎么还不进去?”
中原中也视线闪躲了一下,看到他手里捧着的那一箱清酒,连忙抢过来。
那家店的清酒一瓶也就200毫升,一箱十多瓶,根本算不上有什么重量,看到中也担忧又焦急的神色,年轻人笑容里多了点茫然。
中也咳了一声:“我、我自己拿……”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太宰治的话早已说完了,在年轻人回来之前,屋内一点声音都没有。
太宰治和森鸥外就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谁也没有开口。
两个乱步也不想说话,低调地趴在角落的桌上。
气氛看起来很年轻人离开的时候没什么区别,又好像大有不同。
中也把清酒拿出来放到桌面上,玻璃酒瓶碰撞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空气仿佛在这清脆声中恢复了流动,沉闷一点点消退下去。
然而还是很不对劲。
年轻人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他的位置在森鸥外斜对面,这么近的距离可以把森鸥外脸上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森鸥外看起来还是之前那么和煦有礼,可在接触到年轻人目光的瞬间,他的眼眸微微一闪,避开了年轻人的视线。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他之前明明对年轻人还很感兴趣。
年轻人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的身体越发僵硬,竟然让人产生了他下一秒就会起身落荒而逃的感觉。
橘发年轻人湛蓝的眼眸微微一眨。
他询问似的瞥了瞥太宰,太宰回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那是年轻人经常能在他脸上看到的笑容,虚假又敷衍,年轻人嫌弃地移开了视线。
森鸥外还是没能平静下来,脸上运筹帷幄的表情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算明白的焦灼感。
在听太宰治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就是错愕和不可置信居多的。
然而听到最后,他就彻底变成了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橘发年轻人的不知所措了。
年轻人对另一个森鸥外的忠诚毋庸置疑,要是这一整个下午,他都维持着平静,一边和他说话,一边看着自己敬重的首领死亡……
那些画面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而面前的是另一个世界的森鸥外。
还活着的,带着目的一直在试探他,甚至说过要成为他的管理者的,另一个森鸥外。
年轻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就这么静静地听着他介绍港.黑的情况,介绍他们这边的中也,介绍横滨这座城市……
森鸥外试图回忆他当时的神情,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他能想起来的都是自己说过的话,以及摆在年轻人面前没怎么动过的红茶。
年轻人凝望着前方的城市,沉默地聆听着他的话。
就这么坐了一个下午。
那时森鸥外觉得他有着比中也更沉稳的气质,就好像经历过很多事,然而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对方只是在怀念自己的首领而已。
他心目中的那位首领,一定是无比高尚的、愿意为了让自己的部下恢复、愿意为了整座城市献出生命的人。
而在他身边说话的森鸥外,是和他认识的首领完全相反的人。
另一个森鸥外会为了让中也恢复而结束生命,他主动放弃了所谓的管理者身份,而在他身边的森鸥外,却说过要成为他的管理者……
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又或者是何种理由,这都是无法原谅的。
所以年轻人第一次听到他那么说的时候才会被激怒,爆发出来的怒火摧毁了整幢首领大楼。
然而让森鸥外惊诧的是,他恢复之后什么也没做。
他一定还保留着这段记忆的存在,可他什么也没对森鸥外做,没有生气,也没有怒火,就这么坐在落地窗前,安静地听着他说话。
——他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呢?
森鸥外仿佛神经崩得太紧了,迟钝地察觉到了一丝痛意,那股痛意牵扯着他的身体,在年轻人望着他脸上的表情,越发觉得疑惑,忍不住给他倒了一杯酒时,他的手指一颤,忽然推开了面前的杯子。
年轻人看着被他推远的酒杯,又看看自己手里拿着的酒瓶,慢慢收回了手。
森鸥外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可能让对方产生了误会,于是说:“我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他还没说完,就对上了橘发年轻人的视线。
没有倒酒被拒绝的尴尬。
也没有惊讶或者担忧,就连疑惑都是浅浅的,像是一层薄薄的面具覆盖在他的脸上。
森鸥外的声音顿时堵在了喉咙里。
这不对吧。
森鸥外心里发凉,忍不住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就连中也在来这家店的路上,都跟太宰治吵了两次架,哪怕年轻人一直跟他说话,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太宰治,忽略太宰说过的所有话。
可他不管听到什么都不会生气,对太宰治的挑衅也是从容应对,从来不出差错。
就好像是在说,他已经是成为首领的人了,不会再幼稚得跟太宰计较了。
然而事实上呢?
就算中也哪天真的成为了首领,也不可能做到他这种地步。
中也和太宰互相看不顺眼太久了,怎么可能因为身份的变化就改变相处方式。
所以中也不仅会跟太宰治计较,还会利用自己首领的身份去嘲笑太宰。
毕竟以前是太宰先他一步当上的干部。
像现在这样,对太宰治的挑衅泰然处之,一次两次还好,可是那么多次——
从他清醒开始,他就没有对太宰治有过过激的动作,说过激动的话,面对他这个跟认同的首领完全不一样的“森鸥外”,也那么平静……
森鸥外蔓延到神经上的疼痛仿佛加剧了,他吸了吸气,仍然感觉到眼前一阵晕眩。
是因为重置。
森鸥外几乎没怎么花费时间就想到了原因。
一次次重置,消磨的不仅仅是年轻人的记忆,还有他的感情。
哪怕记忆回来了,那些感情也不可能跟着一起回来。
那些面对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从容和镇定,不是伪装出来的,也不是在另一个世界经历了无数的变故磨砺出来的。
而是因为重置。
那么多次重置,那么多次记忆被清空,每次能留下来的都只有痛苦。
除了痛苦,他感受不到其他情绪的存在。
所以恢复之后,他对太宰治从来没有真正生过气,对面前的另一个森鸥外,他也不会觉得排斥。
因为他早已不记得那是什么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