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第一次像是没听懂地望着他。
尽管他问的是同一个问题, 但是比起车厢那时,现在无疑要难回答得多。
乱步无法做到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绝对不能放你走这种话,乱步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神色不安地问:“你……你想去哪里?”
森木傀三说:“回组织。”
他的语气那么理所当然, 乱步顿时露出了怀疑自己听错的表情。
黑衣组织不是在他的帽子里装了炸.药吗?还差点把他炸死, 为什么还要回去?
他也没有那么喜欢黑衣组织吧?
乱步望了望他,他的神情透着认真, 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
乱步烦躁地从资料堆中起身, 哪怕他再怎么克制自己不去想, 他也明白了, 另一个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
他只想把他们当陌生人,报答救命之恩就马上离开, 所以才会那么客客气气的, 让他做什么都去做。
就算被乱步拿一堆文件刁难也不生气。
他想离开……
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了……
乱步想问他为什么, 可怎么也问不出口。
乱步其实隐约意识到了, 这里面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都在于他自己。
刚刚社长把糖拿下来的时候, 另一个自己看他和社长的表情,一下子就从生动变成了死寂。
那种像是丧失希望的表情, 让乱步心里一阵不舒服。
他倏地转身, 跑到福泽谕吉的身边,把那袋糖拿了过来。
他看也不敢看另一个自己的表情, 就这么打开窗,对着下面喊:“阿敦!”
他的声音清亮, 而且极有辨识度,在楼下咖啡店里帮他藏零食的中岛敦一阵风似的跑出来。
“乱……”
他还没说完, 乱步就把手里那袋星星糖丢了下去, 然后对惊讶的中岛敦做了个嘘声的动作。
中岛敦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没有抬高了音量与他对话,而是拿着糖回到了咖啡厅。
乱步趴在窗台上,侦探社在四楼,以他良好的眼力还能看到路上行人的表情,可他就是不敢回头去看另一个自己的脸。
乱步不喜欢他那种冷漠的、非要和自己划清界限的表情。
可现在的状况,就算是对乱步来说也有些棘手。
哪怕再怎么照顾另一个自己的情绪,他也不可能不跟社长说话的,而且他严重怀疑,另一个自己根本就不在乎这种事。
他只是看到了另一个侦探社,所以才露出那种表情而已。
比起一直被特殊对待的太宰治,乱步他根本就不知道另一个自己跟社长的关系怎么样。
完全看不出来。
他对社长的态度仿佛隐形了,乱步怎么也看不清。
在车厢里的时候,他每一次看到社长的表情都很自然,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乱步只能推测他们的关系还不错,然而像刚才那种情况……
看到社长把糖递给自己,另一个自己突然低落下去的情绪……
不能说不在乎,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另一个好像在隐瞒什么。
乱步纠结地拧了拧眉头,经历得越多,他就越不想把能力用在身边的人身上,偶尔他也会看到身边的人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但他很少去猜那是为什么,可另一个自己却让他突然有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冲动。
就好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藏摆在他面前,让他忍不住想要蠢蠢欲动。
乱步摸了摸怀里的黑框眼镜,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另一个自己在……还在看那些资料?!
乱步一下子惊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展开,都说出那么绝情的话了,他怎么还能那么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翻资料?
而且他写的批注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乱步一下子窜过去,夺走他的笔啪地丢在桌面上。
手里突然一空,他抬头看到是乱步,还诧异地挑了挑眉。
乱步:“……”
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恶人。
人家明明在认真工作,自己却跑过来打扰……
乱步心虚地垂了垂眼,忽然扫到面前的纸上写着:【附近的小妹妹升初中之后因为留着厚刘海被同班女生嘲笑了,所以跑来侦探社求助……】
下面黑笔批注:把那些小朋友都带过来
来字还没写完,笔就被乱步抢走了,剩下的一半有种强迫症看了会难受,忍不住想要帮他补完的感觉。
然而乱步盯着那些字:“…………”
他抬头看了看另一个自己,对方脸上的笑容温柔中好似带着些许腼腆:“只是想教他们一点做人的道理。”
乱步:……我教你一点道理好不好?
跟小朋友计较,是有多幼稚啊!
乱步差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每当看到他的时候,乱步就会有国木田面对太宰那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然而另一个自己和太宰治又是截然不同的。
他永远不会踩到对方的底线上试探,总是恰到好处地待在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位置上,绝不越过那条线半步。
因为社长不喜欢那个交易,他就再也没有提过;觉得与谢野可能会生气,还跟她道歉;刚才乱步表现出不想让他离开的意思,他也没有继续下去。
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这里,继续翻着乱步之前交给他的资料,看起来温和而有教养。
好脾气到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
乱步都差点想不起他在车厢里冷静又带着疯狂的样子了。
乱步其实不怎么喜欢规规矩矩的人,但是看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老老实实坐在这里,拿着他不喜欢的资料,他又会忍不住觉得顺眼,还有点开心。
那副模样很像他小时候想象出来的样子,他也听闻过父亲在警界中的名声,所以父母离世之后他才会去找父亲在警校的熟人,不过事实证明,他实在不怎么适合当警察。
可是,即使知道自己也可以有这样的一面……也不足以抵消乱步心中的郁闷。
乱步觉得,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走进过另一个自己的内心。
也没有被另一个自己放在心上。
可他又那么喜欢另一个自己。
这种不对等的感觉让他特别难受。
他还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这么上心过,偏偏那个人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
来到侦探社以后,他总是那么礼貌,疏离,就好像他只是一不小心误闯了这个地方,只要这里的主人同意,他随时都可以离开。
乱步很讨厌这种感觉。
他很想告诉另一个自己,就算他把面前那堆资料全部看完了,就算再看一千份、一万份,自己也不会让他离开的。
可是乱步做不到。
他不能就这样把人留下来,让他待在熟悉又陌生的侦探社里,看着另外一个自己跟社长相处,看着太宰治跟国木田一起搭档……
国木田其实早就回来了,但一直站在角落的柜子旁,默默整理着文件。
与谢野晶子也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出声,乱步用沉默而带着些微难过的眼神望着另一个自己。
这么看下来,在场的人里只有福泽谕吉是最冷静的。
除了在另一个乱步和与谢野一起出现的时候,他很明显地愣了片刻,直到现在他都把手收在和服袖子里,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就好像在进行什么修行一般,谁也不能打动他。
乱步把人带回来的时候没有想那么多,福泽谕吉却不一样,他早就知道事情不会那么顺利的。
不然在车厢里的时候,他根本不会跑。
可福泽谕吉没想到,他竟然直接把事情给挑明了。
就那么直白地说不想看到他们。
这句话对乱步的杀伤力太大了,就好像在告诉乱步,他一点也不喜欢乱步,他讨厌乱步……
他不会不明白乱步有多难过,可他却像是没看到那样。
福泽谕吉一开始觉得,他可能对乱步存在着微妙的不爽——
打开车厢门的时候,乱步清爽而阳光,他却那么狼狈而绝望,如果是他,一定有足够的理由对乱步表达不满。
他可以看乱步不顺眼,对乱步冷嘲热讽,可是他没有。
乱步问他什么问题他都回答,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福泽谕吉没有从他那里感受到丝毫的敌意。
他其实很喜欢乱步。
但是他又在跟乱步划清界限,明确地拒绝乱步的靠近。
福泽谕吉静静地望着他们,仿佛终于觉得时机足够了,于是跨出了那一步。
“跟我来一下。”
他对另一个乱步说:“我有话要问你。”
正在和乱步说话的人抬眼,早已有所预料地望了过来,与他幽暗的绿眸对视的刹那,福泽谕吉心里蓦地一紧。
然后就见他笑了起来。
“好的。”他说,“请等我一下。”
他伸出手,把被乱步弄得乱七八糟的那一堆资料整理起来,他的速度很快,而且很熟练,乱步惊讶地看了看他,然后抿了抿唇。
福泽谕吉也在望着他的侧脸。
和喜欢表达自己情绪的乱步不同,他冷静又克制,还有种过度礼貌的感觉,比起把武装侦探社当成救过自己的地方,这种行为更像是对他们避之不及。
过了一会儿,他把资料整整齐齐地摆好,福泽谕吉带他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与谢野已经把那床被子收走了,其他人都放了假,越发显得室内冷清而安静。
另一个乱步安安分分地站在他的身后。
福泽谕吉侧头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好奇地打量周围,明明刚刚才从这里出去,却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他还用手戳了戳摆在门边的青竹盆栽。
注意到福泽谕吉的视线,他把手背到身后,笑着说:“如果我的回答能让你满意,我就可以离开了吧?”
福泽谕吉静静地望着他。
如果不了解福泽谕吉的人,一定会觉得他的眼神很凶,哪怕他对人没有任何恶意,这么看过去,也会让人觉得仿佛被山间出没的野兽给盯上了。
乱步应该很了解他才对。
可他这么望过去的时候,乱步的笑容不甚明显的顿了一下。
然后他就放松了下来,对福泽谕吉眨了眨眼睛。
绿眸温和清透,福泽谕吉心里莫名的浮现出了一个猜测,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一定绞紧了,十根手指头不安分地动来动去,根本没有表面的乖巧。
福泽谕吉忽然走近他,把手伸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乱步的身体僵了僵,不管手臂还是肩膀都绷直了,从上往下看,还能看到他喉结不安地滚动。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看起来反而更一目了然,有种轻而易举就能被人折断的脆弱感。
福泽谕吉伸手把门关上了。
关门声响起的瞬间,他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地把乱步的变化收入眼底。
乱步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手指在身后攥成了拳头。
从容的呼吸也变乱了。
他在紧张。
幽闭恐惧症?
福泽谕吉收回手,看了看他,忽然说:“你比乱步小。”
他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来,绿眸一眨不眨地望着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补充:“年纪。”
他看起来比乱步小。
刚认识乱步那段时间,乱步都没有这么明显的需要照顾的感觉。
看到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福泽谕吉问:“能喝茶吗?”
眼前这个小小的乱步似乎还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想了想才说:“可以。”
福泽谕吉走到自己的茶柜旁边:“哪一个?”
“都可以……”接触到福泽谕吉的眼神,他改口,抬手指了指,“那个。”
他故意指了放在最高处的一个,还皱了皱眉头,好像觉得被福泽谕吉的话牵着鼻子走很丢脸似的。
福泽谕吉视线落在那盒茶叶上,介绍说:“这是乱步买的。”
他把乱步和眼前的年轻人分得很清,态度也没有多热情,反而是出于待客的那种周到,眼前的年轻人也放下心,点点头说:“就那个吧。”
他的语气稍微活泼了一点,没有刚才的冷淡和拘谨了。
福泽谕吉把茶叶拿下来,忽然想起平时给自己泡茶的春野绮罗子也放假回家了,只好无奈地说:“你等我一下。”
年轻人点点头,看到他拿着茶叶要出门,又跟到他后面说:“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他的视线在办公室里转了转,好像又没有刚才那种好奇了。
福泽谕吉想起他的幽闭恐惧症,觉得他是为了找别的东西转移注意力才这么说的,立即回道:“可以。”
以他迫不及待想要离开的心态,应该不会把办公室弄得很乱,而且福泽谕吉也没有在里面放什么机密。
就算放了,他也不会想看吧。
说不定还会觉得看了大家就有理由不让他走了。
福泽谕吉在心里微微叹气,去茶水间泡了茶,回来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他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
他面前摆着一个黑色长盒,盒子已经被他打开了,黑色绒布也被掀开,里面躺着的是一把简练而质朴的长剑。
那把剑是前段时间福泽谕吉去军警总部的时候,偶遇路过的儿时好友,对方送给他的。
说是去给部下换剑的时候,意外看到了那一把,觉得很适合他,就买下来了。
福泽谕吉不会随身携带这样的利器,拿回来了就一直放在办公室里。
然后这段时间因为中岛敦的事情,他又去找了很多人,基本没怎么回过家,也就没有把剑带回去。
也不知道乱步是怎么想到要打开来看的。
福泽谕吉端着茶走进去,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乱步很久都没动过了,他一直垂头望着那把剑,双手在膝盖上握成拳头,手背和指节都透着苍白。
黑色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福泽谕吉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了,他看着那把剑,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事物。
他在害怕,而且怕到了极致。
哪怕幽闭恐惧症发作的时候,他都还保留着清醒的意识,现在他却什么也做不到,身体已经紧张到了极致,连呼吸和心跳都快忘了,他真的会窒息的。
“乱步!”
福泽谕吉赶紧出声。
他快步走过去,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仿佛被惊醒了一般,猛地抬起头来。
“社长……”像是看到了不可能会出现的人,他绿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眼里满是仓皇,然后下意识起身朝福泽谕吉跑了过来。
不知道是想去找福泽谕吉,还是更想从那把剑旁边逃开,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的茶几,在福泽谕吉出声提醒的刹那,他的身体咚的一下撞了上去,然后宛如断了线的风筝摔倒在了地上。
前一刻还很从容的年轻人就这么倒了下去,痛苦地拧着眉头,额上冒出来的冷汗完全浸湿了头发,他的脸上也是濡湿一片,犹如被泪水打湿。
福泽谕吉的心脏一下子被攥紧了。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年轻人一直都在疏远乱步,拒绝乱步的靠近。
比起死,他其实更不想让乱步发现他现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