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四章
张学颜当着张居正面夸赞柳贺, 其中有吹捧张居正的意思,也对柳贺重农一事颇为欣赏。
柳贺人在镇江府,心中却依旧挂念着百姓温饱,为官到这种地步, 已经十分了不起。
张居正早已读过这一期《育言报》, 报纸登载先由内阁核查, 他与柳贺又常常通信, 自然清楚柳贺近日在忙些什么。
柳贺离京之时和他说过的话, 都在一步步慢慢实践。
张居正心中明白, 柳贺与那些恋栈权势的官员不同,他在京为翰林也可,在地方为亲民官也可,但张居正私心里认为,以柳贺的才能, 必得放在天下权势最尊贵之处方可有为。
他年轻时在官场失意,由京城返回家乡江陵,一路多见官员贪腐、百姓穷困,然官员也有精干图治者, 但其所恵不过一地百姓罢了。
因而越是有能力者, 越应当到能彻底发挥其能力的地方。
不过张居正心中也十分欣慰。
他未将心中真实想法告知柳贺, 然而无论柳贺选择暂退返乡, 还是在家乡促农事、助文教, 都令张居正觉得,他张太岳还是有弟子缘分的。
隆庆五年这一科进士榜,先是柳贺将他长子筛落, 之后傅应桢、刘台上疏弹劾他, 张元忭、邓以赞二人成日只知说他错处, 之后夺情一事,吴中行、赵用贤意图上疏……于师生之缘,张居正已无太多所求。
他不是没有想过培养门生,可他所重之人大多反他。
柳贺心中同样有自己的坚持,但遇上大事,他仍愿站在张居正这一边。
夺情一事后,他与柳贺算是将话都说清了,于政事上柳贺依旧有许多不赞同他的地方,但在他一众门生中,能理解他的也只有柳贺一人。
张居正其实不愿柳贺返乡太久,但他新读了柳贺所写的《乡居小记》,便觉得也该让柳贺悠闲几日。
柳贺人不在京城,却仍在《育言报》上撰文,也有许多人对此不太服气。
翰林院中,沈一贯便道:“这报归礼部,而非某人私有之报,若致仕返乡的官员人人都在报上撰文,其若戴罪,天子读了他文章恐怕还会怜惜,令其早日返朝。”
罗万化听得此言不由皱眉:“肩吾兄,不如读过文章再行批判,如何?”
罗万化是状元,沈一贯为三甲,然而罗万化不受天子及内阁器重,官运只是平平,他一开口,沈一贯便道:“一甫兄,我只就事论事罢了,并未针对谁。”
沈一贯虽未提柳贺之名,但他实则句句不离柳贺,谁都能听出来。
事实是如此,柳贺人虽不在京城,《育言报》的影响力却一日胜过一日,人人皆知这《育言报》是柳贺所办。
本月将是太后圣寿,扬州盐商主动献银为太后祝寿,民间主动捐钱,天子与太后十分高兴,便见了这些盐商,谁知这些盐商谈着谈着竟提起了柳贺,赞他为扬州百姓出力甚多,扬州盐业的秩序由他整顿,秩序一清,盐商们只专心挣钱就足够了,获利反倒比过去更多。
听在不喜柳贺的人耳中,柳贺简直是阴魂不散的存在。
柳贺是不知晓宫中有这一遭,若他知晓,恐怕要感慨一句,哥虽不在京城,京城却有哥的传说。
不管旁人想法如何,他是意志坚定之人,只做自己必须做的事。
这一期《育言报》,柳贺因写农事所得受到满朝瞩目,论科第,满朝文武没有能与他相较者,他都如此重农,日后官员士绅谁若对农事不屑一顾,旁人便要问一句,您科第如何?在朝中又当什么官?
有柳贺带头,官员士绅看《育言报》时便对农事多了一份关注。
事实上,到了万历朝,朝野内外已经有了对农与商的争论,农为本,而商获利甚多,许多士绅便提出,要农商并重。
这种理论本身无错,但商之所以为时人所弃,也有商人狡诈之因。
试想一下,百姓一年在地里刨食,辛辛苦苦不过挣了几两银,商人一倒手便能赚取许多利润,粮食丰收时便联合抑制粮价,致百姓丰年比贫年日子更难过,到了百姓家中无粮时,商人们又坐地起价,令百姓以数倍价钱购买粮食。
商人本身是不生产的。
柳贺上辈子看过一部电视剧,剧里说,百姓们吃着商人辛苦运的粮,没有商人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这就不知将农民与织工放在何处了。
商人在大明为最贱,便是贱在此处。
《育言报》眼下已经有了争农与商的苗头,柳贺觉得,可惜这个时代的信息实在不发达,不然就将各种作物收购价几何在报上标注清楚了。
而后一期《育言报》终于将柳贺《乡居小记》一文登了出来。
到了此时,即便沈一贯有意见,也不得不闭上嘴巴。
柳贺眼下是公认的文坛大家,《育言报》所收稿件一向是择优登载,柳贺文章发在此处,《育言报》便不可能弃他而取旁人。
何况这篇《乡居小记》描写可谓意境深远。
经柳贺那篇《祭师文》,天下读书人知晓,镇江府丹徒县有一位孙夫子,而《乡居小记》一文则将柳贺家乡美景写出,此地有山有水,可远眺长江,渡口游船如织,绿树葱葱,百姓安宁,经他所写,镇江府的美景跃然纸上。
柳贺极少写散文,这篇《乡居小记》不似他从前文章那般棱角分明,但一篇读完,却有一股清新之感扑面而来,令人心中欢快。
“柳泽远文章已是大成了。”
“此人投身官场倒是可惜,若一心写文章,史书上必能有他姓名。”
“好文难得,自《祭师文》后,便是这《乡居小记》最合我心意,泽远他回乡有空闲,不写上十篇八篇怎么能行?”
听黄凤翔这般说,罗万化不由笑道:“鸣周兄,你且放过泽远吧。”
黄凤翔道:“待泽远回京,我定要他将这文章抄录下来,赠一份予我,文章大家的文稿,日后可作为传家宝,一甫兄也叫泽远赠一份。”
罗万化也有些意动。
……
柳贺忙了一阵农事,王锡爵的信又到了,他便抽出空来去太仓拜访。
他与王锡爵约定了某日到,镇江府离太仓不远,一日也够了,王家是太仓豪富,王锡爵任吏部左侍郎后,在太仓一地,王家更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当然,王家子弟颇为低调,毕竟苏州府这地盘高官众多,王家行事若是太猖狂,也易被言官盯上。
柳贺见了王锡爵便感慨道:“我知元驭兄为何常惦记着归乡了。”
王锡爵笑了,道:“你若喜欢,便在此多住半年。”
柳贺道:“元驭兄再这般说,我明日便举家迁至太仓。”
“镇江知府恐怕得先和苏州知府打一架。”
两人开了会儿玩笑,王锡爵便称赞起了柳贺那篇《乡居小记》:“泽远你在家也是劲头十足,我却非如此,在乡只愿当个富贵闲人,教教儿子们读书。”
“这样也不错。”柳贺道,“元驭兄你也知,我在礼部办了不少事,全放下我也办不到。”
他们当过官的,只要对朝事还有一点忧虑,便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
“京中究竟是何情形?”柳贺道。
王锡爵轻轻摇了摇头:“你我都退了,元辅便不再提增补阁臣,京中许多官员都十分心急。”
“此事实在难看。”柳贺道,“天子已成年,恩师的确该归政,可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倒好似天子急着抹杀恩师功劳似的。”
“你我二人不在京城,纵是忧心,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王锡爵叹道,“我思虑许久,仍是觉得泽远你当先我一步入阁。”
“为何这般想?”
王锡爵道:“我虽不愿认,心中却也明白,无论是天子还是元辅,都更属意泽远你。”
换了旁人王锡爵或许会不服气,但对柳贺他一向敬佩。
“泽远你要歇到何时?”王锡爵道,“经元辅归政一事你也能看出,朝堂上办实事者少,谋心机者众,泽远你想避开妖风,可一味逃避也不是办法。”
柳贺叹了口气:“元驭兄,我今日来此实不想听这些。”
“那便改日再谈。”王锡爵道,“今日你难得来一趟,我令府中厨子做了几道拿手菜,也好叫你尝尝苏州口味。”
柳贺道:“我当年游学也在苏州住过一阵,可惜当时与元驭兄并不相熟。”
王锡爵的意思柳贺也明白,但他觉得,至少现在还没有到他回朝的时机。
若是可以,柳贺希望能在天子感受张居正归政诚意的时候回朝。
论起朝事,王锡爵有许多见解,但不论朝事时,他于琴棋书画品茗等道无不精通,柳贺不由感慨,大户人家出身和他这小门小户出身果然不同。
在太仓王锡爵家中住了几日,对方待柳贺可谓事事周到。但两人谈话间仍是提到了张居正归政之事,一方面,张居正的确要归政,时机已经到了,但另一方面,天子同样要做好亲政的准备。
临别之际,王锡爵对柳贺道:“泽远,若我所料不错,你归朝应当比我更早一些。”
柳贺疑惑道:“元驭兄为何如此笃定?”
“你不必猜缘由,只需知道我王元驭是神算便可。”
柳贺无奈道:“元驭兄,若我真如你所说那般归京,我定要向天子奏明,元驭兄你在乡极是清闲,竟要和钦天监抢活干。”
王锡爵不由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