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爹爹!”
柳贺带着满腹疲惫回家, 刚到院门前,就有一扎着小辫、面上粉扑扑的小姑娘冲出来,冲到他怀里的模样真如小炮弹一般。
柳贺在扬州待久了, 妙妙也是一日比一日大, 她性子格外活泼好动,柳贺本以为这点随了杨尧, 谁知纪娘子说, 妙妙这副模样, 与柳贺小时候像了十成十。
好吧,是他的锅。
“爹爹,陪我玩毽球。”
“好好好,待爹爹换了衣裳过来。”
妙妙坐在院子里等了一会柳贺,柳贺换上常服,与自家闺女在院子里踢起了毽子。
当官五六年,柳贺身材虽未朝横向发展, 但体重绝对是加了不少斤的,平日他又疏于锻炼,年轻时还常常绕着院子跑, 到了现在,他伙食质量倒是大幅提升,锻炼却没能跟上。
柳贺觉得,好在他如今在扬州任了府官,平日常在各州、县奔走,若是还在京中, 他恐怕还要胖上许多。
柳贺与自家闺女踢键子时, 滚团也在一边急着追毽子跑, 纪娘子于是也给它丢了一个毽子, 可它却不爱玩纪娘子扔的那个毽子,光追着柳贺与妙妙踢的那个。
“娘子也来陪妙妙踢一踢。”
柳贺将毽子丢给了杨尧。
时下女子都裹小脚,杨乡绅夫妇不忍女儿受苦,便未给杨尧缠足。
杨尧接过毽子,与妙妙一道嬉戏了好一阵。
妙妙是在京中出生的,按年纪来说也该缠足了,可柳家没有一人谈这件事,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柳贺未亲眼见过女子缠足时的姿态,杨尧却是见过的,她自己都未吃过这样苦,又如何肯让妙妙吃?
纪娘子也不会觉得柳贺夫妇宠女儿,她宠妙妙比之当年宠柳贺也不逊色。
妙妙玩得累了,便和纪娘子一道玩起了纸风车,柳贺则和杨尧提起了家中事,三叔前些时日从镇江过来,说孙夫子的身体如今愈发虚弱,恐怕撑不过年底了。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柳贺听了还是不忍。
“夫子也不愿见你这般。”杨尧道,“相公不必难过。”
偏偏柳贺眼下任外官,扬州府中事又多,他一时脱不开身。
“等休沐日时,我们天黑便出发,去看夫子也来得及。”
柳贺点了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他在翰林院中时是五日休沐一次,可身为外官却没有这样的待遇,即便有休沐日,府衙与巡抚衙门那边往往有事要处理,还有巡按、巡盐、提学各道御史来府中查探。
大明朝设了十三道御史,南直隶为两直之一,因而没有御史,巡察诸事,扬州府归凤阳巡抚,山东道监察御史、河南道监察御史也可就扬州府事出声一二,因扬州府靠近山东、河南二道,虽不接壤,但朝廷规定,南直隶各府监管由临近布政司的监察御史分摊。
柳贺大多数时间都在扬州府,若涉河漕事,则要常去淮安府、徐州府,涉文教事,则要前往应天府,此前和吴桂芳一道治河,他连济宁府也去过。
作为一府主官,若是被查出不在任上,御史必定要参柳贺一本的。
上回柳贺见孙夫子时,夫子身子已很不好,柳贺请了人照顾夫子和师娘,又请三叔、纪伯父他们这些离得近的帮忙探望,可对孙夫子的身体,柳贺心里也有数。
夫子教过他与他爹,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长寿的老人了。
不过难受是免不了的。
孙夫子为人又倔,柳贺想让他搬过来一起住,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
“若是夫子身体不好的,便让师娘和我们一起住吧。”柳贺叹道。
杨尧却说:“以夫子的性子,他恐怕已经提前叮嘱过师娘了。”
柳贺又深深叹了口气:“当官之后,我与亲人,与好友数年都见不上一面,上回难得见了诚甫,但之后要见面恐怕又难了。”
“这也是难免的。”杨尧握住柳贺的手,“相公莫要成日愁眉苦脸。”
……
即便柳贺为孙夫子的事难过不已,但府中依然有许多事等着柳贺处理。
关于贩卖私盐一事,张居正几日之后给柳贺来了信,让他随本心而为,柳贺见此眉头不由皱成川字,他心中的意思应该表述得十分明白——张居正究竟能不能替他背锅。
张居正却告诉他,他干不干随意,锅背不背随缘。
柳贺:“……”
这就有点过分了。
主要是他和吴桂芳熟啊,看到吴桂芳的待遇,柳贺如何能不羡慕嫉妒恨?
吴桂芳要治河,张居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御史言官的抨击质疑皆被他挡了回去,为了吴桂芳,张居正甚至要将河漕合并,只为吴桂芳能在河漕总督之职上放手施为。
换成柳贺,这待遇可谓千差万别。
柳贺不禁感慨,谁让他会试时没有取中张敬修呢?
今年八月,何洛文与许国任顺天乡试主考,张居正子、吕调阳子与张四维子皆榜上有名,什么叫会当官?人家这才叫会当官,人情卖了,官职升了,在翰林院中前途一片光明。
而柳贺呢?
出走两年,归来弹劾一堆。
不过即便张居正这般说,柳贺该干的还是得干。
两淮盐运覆盖的主要便是扬州府与淮安府,盐运司衙门更是在扬州府城中,别的扬州府官可以不管,柳贺既然看到了,该管的还是要管的。
何况如今他在扬州府也并非初来乍到,说起话来还是能有些作用的。
待这一年夏税交过,柳贺便在府中、下关、盐运司衙门与钞关等盐商集中之处及海陵、兴化、海门等盐场处张贴告示,讲官府如今重查贩卖私盐者,如有违反,严惩不贷。
考虑到许多灶户贩卖私盐是因盐商盘剥,柳贺也强调,若灶户因盐商盘剥、借贷等被迫贩盐,盐商同罪。
朱元璋建立明朝时,将各行各业出身固定了,民户便是民籍,军户便是军籍,另外有匠籍、灶籍等等,也有冷门的籍,比如太医院籍,钦天监籍,籍一旦定了,民众只有通过科举考试才能脱身,否则世世代代便要从一职而终。
灶户都是灶籍,其受盐商盘剥极重。
按理说,盐业乃是官营,灶户也算是国有雇工,形式应当类似于国营X场,国家分拨物资,国家营收得利,灶户每日拿固定收入就行,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兴化、海陵等地的灶户中,有不少甚至要找盐商借贷以购买烧盐的灶具,卖盐的过程中又受盐商盘剥,价格皆由盐商定,若盐商贩盐逃脱官府认定,这盐本身就等于不存在,盐商又如何会付钱给灶户?
且灶户烧盐便得成日受盐熏,时日久了,双目失明的灶户也不在少数。
对于这般的灶户,柳贺心中是很同情的。
平民百姓,既无家业支撑,也无雄心壮志,要的不过是一日三餐温饱而已,他们如何不知贩私盐是重罪,若不是维生艰难,他们如何为会了一丝薄利去犯下大罪?
一日三餐,便是百姓所求。
这也是为何柳贺对清朝一向没有好感,某地有灾,粮食不够吃,创下“康乾盛世”的康熙帝却批复道,你们汉人一天吃三顿,粮食当然不够吃了,改一天吃一顿就行了。
粮食问题如此解决,FAO看了都要点赞。
柳贺这道告示,便令盐商们按时给予灶户银钱,同时要求盐商不得扰乱市价,还灶民以生息。
柳贺这告示一贴,第二日,都转运使王焕便上了门。
“柳府台贴出告示是何意?盐之产销向来是我盐运司衙门的事,灶户也归我盐运司,地方不得干涉!”
王焕气势汹汹,柳贺命人上了壶茶:“王盐司何必如此焦急,先喝口茶润润嗓。”
“你扬州府的茶,本官可不敢喝。”王焕早知柳贺要干涉盐事,就等着向柳贺发难了,不过他之前吃过柳贺的亏,因而也不敢慌慌忙忙就上奏参柳贺,免得又被柳贺这奸诈小人倒打一耙。
“下官也未干涉盐产盐销啊。”柳贺道,“王盐司,这灶户洪武朝时是归盐运司管理,然而洪武朝后期,太/祖便在盐场设百夫长,这百夫长可是归两直布政司管的。”
“下官为一府主官,灶民也是本官治下之民,民被盘剥,下官如何管不得?”
“柳府台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王焕脸色阴沉,“你发告示倒是容易,今早本官的盐运司衙门就被堵了,盐商们都来本官面前哭诉,说灶民犯事盐商同罪,这天底下可还有公理可讲?”
柳贺微微一笑,反问王焕:“王盐司想必也知,灶户之所以贩私盐,多是因盐商相迫,盐商只顾收盐收银,盐运司衙门只管盐之产销,可灶户被盘剥犯事,盐商侵吞其产致其家毁人亡,案件可都是归我扬州府及州县处理的。”
“张相推出考成法,地方诉讼也归考成法管辖,下官调阅了历年案卷,扬州府诸案,有一半起于盐,此事王盐司可知?”
“断案若不秉公,下官也要遭申斥,到那时,王盐司可愿与本官一道去吏部申明详情,就说这是你盐运司衙门的案子,本官作为扬州知府本不该管?”
“本就是你扬州府的案子,为何要叫本官作证?”王焕道,“你也不必事事搬出吏部,便是吏部知晓,该是你扬州府的职责,你扬州府还是得担着。”
柳贺端起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王盐司,依你之意,灶民非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