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台的遭遇着实将柳贺同一科的进士们吓住了, 刘台此举,恰似杨继盛当年弹劾严嵩“以丞相自居”,何况杨继盛并不是严嵩的门生。
刘台廷杖已是受了, 人也被下了诏狱, 若是还要再构陷他的罪名, 刘台这些同年们也是看不过眼。
然而作为门生, 忤逆座师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们既想救出刘台,却又忧心因此触怒了张居正。
吴中行与唐鹤征在信中也有许多不满,即便他们并非反对考成法, 也不反对张居正秉政以来的种种政令。
但张居正的确太霸道了。
吴中行想尽办法见了刘台一面,刘台与他说,此前柳贺因张敬修之故被外放, 他已很是不满,不过他的上疏中未提及柳贺, 主要也是怕柳贺难做。
不过柳贺猜,刘台此言恐怕已传入张居正耳中了。
高拱在时, 张居正还曾劝过他和殷士儋的架,但他当政之后比高拱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吴中行告诉柳贺,张居正在下属面前常说“我非相,乃摄也”,严嵩当年都不敢说自己是摄政,张居正这般说,无非是欺天子年幼罢了。
但天子终有亲政之日。
所以张居正的下场才会比严嵩还惨上数倍, 严嵩只有一子, 张居正儿子多, 便显得身后遭遇更为惨淡,毕竟他的儿子虽因他为相受了种种好处,但也并非坏到严世蕃那般上了奸臣传的程度。
吴中行来问柳贺,可有救下刘台的法子。
因朝中众官畏惧张居正之势,无人敢为刘台发声,正如刘台所说的那般,台谏失声,否则也轮不到他一个张居正门生来上疏。
柳贺叹了今日的第二回气,这事着实有些难办。
柳贺与刘台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不过他却想到了明年会发生的事——在历史上,大约就是这两年,张居正夺情之事就要发生了,到那时候如刘台一般站出来反对张居正的门生恐怕还有几位。
刘台之事若是处理不好,任由刘台被问罪、被流放,朝臣们嘴上不说,心中却还是会有怨的。
尤其张居正私是要处理刘台的家人。
刘台此前在刑部任主事,与唐鹤征更熟一些,柳贺也因此和他外出喝过两回酒,因而知道,刘台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七个弟弟,还有姐妹,他的曾祖父倒是任过知县,但父亲只是生员,他能考中进士殊为不易,家中弟妹也需他补贴。
他一人问罪也就罢了,累及家人又是何必?
柳贺心想,他也只能尽力为之了。
到了这一日晚间,柳贺又收到了张元忭与邓以赞的书信,这二人一样为刘台之事心忧,不过两人性子不似吴中行那般急躁。
张元忭道,他与邓以赞都登了张府的门,可惜张居正在此事上十分固执,连带着对他们这些门生都没了好脸色。
“唉。”
其实柳贺能理解刘台之所为,在他之前,御史傅应祯已因重君德、苏民困、开言路三事开罪张居正,傅应祯也是柳贺的同年,与刘台同为江西吉安安福县人,他二人现在被认为是结党对张居正不利。
他们任官不久,各人性子不同,刘台与傅应祯都是有冲劲、有热血之人。
尽管柳贺常觉得言官只知放屁,但即便如此,言官台谏之权大明开国已有之,张居正的考成法就是将言路握在自己手中,他并非不让言官说,但言官不可针对他,针对他的政敌他倒是没有意见。
主要是嘉靖以来就有这优秀传统。
高拱靠着这法子喷得徐阶无法反抗,张居正再加以改良,终于将言道控制住,成为他指哪打哪的武器。
……
吴中行与张元忭的信中都对柳贺有期待,不为别的,主要是柳贺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
他们并没有让柳贺和张居正对着干的意思,毕竟柳贺之前已经得罪过张居正一回了,若是再得罪深一些,柳贺也没有好日子过。
柳贺此前因收商税一事已引起满朝文武的瞩目,为这事,柳贺不得不写了一篇《论商》自辩,如今《论商》刚在京中流传开来,刘台这事一闹,反倒没有什么人关注柳贺了。
柳贺在书房内静坐了许久,他回房时,杨尧居然还没睡,柳贺不禁有些愧疚:“吵着你了?”
杨尧摇了摇头:“相公这一日都神思不属,听说是顾先生拿来了一封信?”
柳贺道:“今日已收了两封了。”
“相公若是愿意,可与我说一说。”杨尧揉着柳贺眉头,“总好过你一人犯愁,自你来扬州之后,今日叹的气最多。”
“因为这事的确难办。”
柳贺便将吴中行、唐鹤征与张元忭、邓以赞的来信复述了一遍。
御史因言获罪的的确是有,但张居正处罚刘台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毕竟他说的都是实情,只是忠言逆耳罢了。
别的御史因未行监督之责获罪,也有与地方同流合污获罪的,比如扬州府这块,除了盐运司衙门外,也有专巡盐事的巡盐御史,大明朝巡盐御史收银子的可不在少数。
可若是因弹劾首揆而获罪的,最出名的就是杨继盛。
眼下张居正的名声还没到严嵩那一步,他真把刘台治得狠了,日后朝臣们心中只会把他往严嵩靠拢的。
但刘台也太过冲动。
无论如何,座师门生的关系都是不可逆转的,刘台既是张居正的门生,便一生都是张居正的门生,除了他之外,其他御史来弹劾比他更合适。
大明朝最重的便是孝道与师道,违背师道可与违背孝道相比。
“相公又不会置之不理。”杨尧抱住柳贺胳膊,“相公脾性看似温和,心中其实有一把尺子在,只要是你觉得不合适的,再难也挡不住你。”
柳贺道:“在扬州府里,还觉得你相公脾性温和的只有你一个了。”
在扬州府官吏们眼里,柳贺的形象和《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有些相像,除了不会半夜学鸡叫让长工们起来干活外,他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府中的任何一个角落,不打招呼就开始查人。
即便柳贺不爱骂人,可他一笑,众官吏就觉得知府大人肚子里在冒坏水。
杨尧也知道,柳贺是打算为他的这位同年发声了,烛光下,她的神色比白日里更温和:“相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回乡当教书匠的话,还能常常陪着妙妙,不过相公——”
“嗯?”
“相公可知正德朝时的罗玘?”
柳贺点头:“圭峰先生的大名我又如何不知?阳明公平宁王之乱时,圭峰先生也在其中出力,可惜未待平叛他便过世,我平素最爱韩愈文章,正德以前,时人读韩柳文章多有批判,圭峰先生却大赞韩柳文章,他是文章大家,正因他出力,正德以后,唐宋学派才逐步为时人所接受。”
“罗玘与李茶陵的典故,相公可以考虑一二。”
听杨尧这般说,柳贺恍然大悟,他抱住杨尧亲了一口:“娘子先睡,我去去就来。”
当下他披上衣服去了书房,因有了杨尧的提醒,他知晓给张居正的信该怎么写了。
罗玘与李茶陵的典故,说的是罗玘曾骂李东阳一事,罗玘是李东阳的学生,任官时也曾受李东阳提携,当时刘瑾乱政,李东阳多有忍让,还被人称为“伴食宰相”,罗玘直接写信给李东阳,骂他太软,助纣为虐,直接和李东阳断交了。
李东阳也并未将罗玘如何,罗玘后来因武宗朝朝政混乱而归乡著书,文名传遍天下。
柳贺自然要将张居正狠夸一通,说您当下推行改革不为人理解也是正常的,眼下朝廷国库空虚、官吏贪酷懒散者多,非下猛药不可,但改革一旦激进,便容易招致骂声。
举个例子说,王安石被后世认为是改革家,但在明人撰写的各类宋史里,他都是被列入奸臣传的,张居正其实也是一样,多年以后才获得翻身。
柳贺又说,刘台为官还未满六年,您之所以推荐他任台谏之职,不正是因为他年轻敢说吗?若是换成老成油滑的官员,他们固然会说喜庆话,但问题依然摆在那里,始终都得不到解决,放这样的官员在台谏的位置上,天子及内阁各位学士恐怕也睡不安稳。
柳贺对比了张居正和李东阳,说当年李公可以宽恕罗圭峰,今日恩师为何不能宽恕刘台?恩师的气度远胜当年李公。
柳贺不太会写吹捧的文章,写得太过显得他自己太舔,但是不写,张居正正在气头上,他总不能说,刘台骂得真棒,且让我也来骂一骂。
在信中,柳贺也很隐晦地提示张居正,刘、傅二人选择的方法固然不对,但两人所言之事他还是需考虑一二的。
他眼下在台上是为了改革,但他心中知晓,朝中一些官员知晓,不代表天子知晓,不代表天下人知晓,即便改革必须扫清一切阻碍,但自封为摄并非改革必须,为家中子弟科举谋身也并非改革必须。
改革固然有许多值得攻讦之处,但总比因私欲遭攻讦要高贵一些。
柳贺还在京中时其实已经和张居正提过这些,不过他人微言轻,说的话张居正恐怕也不会听。
写完信再回房时,杨尧已经睡了,柳贺替她塞好被子,躺下来后却有些睡不着,迷迷糊糊过了许久才睡过去。
昨日睡得迟了,他却醒得很早,一大早,他便命人将这封急信送出。
“尽人事听天命吧。”柳贺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