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柳贺一直在清水潭守着, 高邮湖两岸堤坝虽做了加固, 但究竟能否守住,柳贺心中也并无底气。
高邮湖毕竟是淮河入江的通道,换句话说,它并非第一波直面淮河洪水的, 水势到了高邮湖时已有所延缓, 可尽管如此,大水仍不断冲刷着堤坝, 宝应高邮两地的河工们冒着雨在河岸边继续加固,若是水势再高一些,仅靠防恐怕是防不住的。
好在雨到第四天时就已经停了。
柳贺等人在清水潭附近搭了棚, 一直紧紧盯着高邮湖的水位, 河工们辛苦搬运时,柳贺与众官员也没有闲着,柳贺的注意力在堤坝上,众官员则应他之令为河工们准备物资, 同时与他一道勘探水情。
这堤是嘉靖年间所筑, 其实也不太安稳, 但自嘉靖年至今, 管河的官员们都未想过将堤坝挖开再筑一条新的,而是抱着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念头。
一是银子难挣, 二是官员们大多任期很短。
对官员们来说, 在任上平稳度过三年才是最重要的,可以不干事, 但是绝对不能出事。
因而治河之事虽年年有, 但常常是小打小闹, 哪段淤塞了便疏浚哪段, 哪段溃堤了就修补哪段。
高家堰也并非今年才决口,隆庆三年、隆庆四年都发生过高家堰决口以致高邮、宝应、盐城、淮安等地遭遇水患一事,河道官员们自隆庆三年便开始对高家堰进行加固,然而加固的效果极其有限,到今年又是高家堰决口致淮水外溢。
疏浚和加固堤防都是有效的治水方法,但沿岸各地各自为政不行,也不能哪坏哪修,还是要标本兼治,因而所耗费的并非一地之力,而是要系统地完成一项大工程。
由此可见,张居正对吴桂芳的期待必然是很深厚的。
……
水退了之后,高邮湖水位依旧很高,但水情毕竟没有影响到高邮湖沿岸的百姓,且宝应城与高邮城都未被淹,与其他地方相比,扬州府的官员们可以大大松一口气。
他们也是接到各地公文才知水情如此严重。
若非柳贺强逼这些官老爷们日夜守着这大堤,高邮宝应二地恐怕也要如淮安府一般遭水淹了。
河道官员们也不敢再抱怨了,他们不知,柳贺是如何笃定会有大水的?
柳贺从堤岸上下来,双腿甚至没站稳,这几日守着水位,他精神也有些紧绷,回到同知衙署,他先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便静下心来写此次高邮湖遭大水的情况。
听得吴桂芳派人来请,他换上官服,来到了漕督衙门。
事实上,柳贺和吴桂芳的交情还不算特别深。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自己是张居正的门生,然而隆庆五年这一科张居正收了四百门生,而吴桂芳的官场资历比张居正还要老,即便柳贺是张居正力荐,可发现柳贺的实才之前,吴桂芳也绝对不会好好用他。
但此次柳贺加固堤防之事却让吴桂芳刮目相看。
很显然,柳贺并非那等纸上谈兵之人,他能在水淹之前及时巩固大堤,让高邮宝应免遭水患,足以说明柳贺于治水上也有想法。
吴桂芳之所以派人来请柳贺,一方面是真情实意想听听他的看法,而另一方面,也是想以柳贺这门生的身份影响到张居正。
吴桂芳想开通草湾、恢复老黄河的故道,拓宽黄河入海之路,而朝中却有大臣提议堵住崔镇的黄河决口,束水归漕,两种想法都有人响应。
为官之途,政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时候官员之所以遭罢免,并非他们为官不堪,只是他们所支持的与当权者不同罢了。
……
柳贺到达漕督衙门时刚到下午,吴桂芳在衙署内见了柳贺,和之前几次均身着二品大员的官服与柳贺会面不同,此次吴桂芳穿了常服,两人相谈时便没有上级对下级的庄严气氛。
柳贺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泽远住在衙署可还方便,若有不便之处,你尽可以找谢知府解决。”
“禀漕台,下官处处适应,扬州城中美食众多,下官着实大饱口福。”
大明朝的扬州因两淮盐运而兴,鼎鼎大名的淮扬菜便是盛于盐商,盐商们吃得考究,用料考究,在这扬州府中为官,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日子过得要比天子舒服多了。
光禄寺厨子做的菜更适合喂猪。
不得不说,光禄寺的存在对各衙门附近小吃摊及酒楼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
柳贺对吃的要求都算很不严格的了,毕竟他出身一般,自小也未过上大鱼大肉的生活,可纪娘子烧最简单的菜汤他都能大口喝,对光禄寺提供的伙食却很难以常理对待。
到了扬州,至少他的胃是很满足的。
吴桂芳也是爱吃之人,他在扬州为官的年限长,对扬州美食自然是如数家珍。
柳贺赞道:“下官改日定要尝尝,叫漕台如此推崇的美食滋味究竟如何。”
“必不会叫泽远你失望就是。”
闲叙了一会儿,两人很快步入正题。
吴桂芳先将一封文卷交予柳贺:“泽远,此前老夫已经对你说过,老夫有意开通草湾河,恢复黄河故道,老夫的想法皆在这纸上,泽远你细细看,有何看法可与老夫细说。”
柳贺拿起文卷细细看了起来,吴桂芳的目的已经十分明了,但柳贺仍是问道:“漕台是想将高邮湖堤坝筑高以蓄水吗?”
“正是如此。”吴桂芳轻轻捻须,“泽远果然聪慧非凡,难怪太岳兄对你如此推崇。”
柳贺:“……”
他堂堂帝王师被安排来治河,这等宠爱他当真不配。
柳贺轻声道:“漕台,下官近日观察高邮湖水势,高邮湖因黄河夺淮而起,湖床高,若是将其堤坝筑高,恐怕仍是挡不住这淮河之水。”
“且此后黄淮之水经此入海,泥沙必然越堆越高,到那时恐怕如洪泽湖一般成为悬湖。”
有句话柳贺没有说,若是高邮湖的堤岸比地面还高的话,一旦堤岸决口,对附近百姓的侵害恐怕比过去还要大。
柳贺并不赞同吴桂芳的蓄水之法,尤其在降水量很高的年份里,高邮湖仅是容纳降水就很是不易,蓄水之能必然又要下降。
吴桂芳沉吟片刻,过了许久才道:“泽远还有何看法,一并说了便是。”
柳贺心知,这是他和吴桂芳难得敞开胸怀论治水的时机,且他此前与潘季驯通过信,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一些关于治河的建议。
“漕台可是想以草湾河道分散如今淮河支流的压力?”柳贺取了河道图来,在图上比划道。
吴桂芳点点头:“正是,泽远你看,黄河由徐入淮,此次崔镇决口后,水便涌至徐州与淮安等地……”
吴桂芳也是走技术路线的官员,虽然他以往所管的是军事,但自接下漕督之职后,他于治水研究得也是极深,他在河图上不断比划,对南直隶境内水势流向、交汇处等均有十足的了解。
柳贺面上有些犹豫。
“泽远有话直说便是。”吴桂芳道,“老夫被太岳兄架在了这个位子上,你我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何况方法并不重要,你我的想法都是将河治好,若是能治好这河,即便老夫的方法一条不用又如何?”
柳贺恭恭敬敬朝吴桂芳一拜:“下官觉得,若要治河,便得淮黄一道治。”
眼下吴桂芳的着力点在徐、淮、扬、泰四府州,但黄河之患却非仅在这四地,不过吴桂芳为漕运总督,济宁以南的河道他可以插手,济宁以北却是河道衙门的事。
“这……老夫也知。”
事实上,张居正正是因治河之事才下定决心将漕、河两个衙门合并,眼下漕、河分工有异同,两个衙门常常因为河上的事产生推诿和矛盾。
柳贺指着图上:“自漕台提到开通草湾之事后,下官便时时思索,敢问漕台,开挖新渠是否因为海口堵塞?”
“海口目前只有云梯关一处,河水入海不通畅,自然要开挖新河道。”
柳贺沉吟了片刻,便指着图上另一处:“漕台,这一处您是否注意过?”
柳贺所指的,即从清口至山阳湾西桥的一段,清口是黄河、淮河、大运河三条河流的交汇之处,而西桥也是此前黄河行洪的旧河道所在。
吴桂芳道:“老夫自然是注意到了。”
“漕台,可有细一些的墨笔?”
吴桂芳手下取了毛笔来,柳贺便就着河图沿线圈圈画画:“漕台,下官以为,这草湾新河固然可以加强黄河、淮河水的流通,但新河挖开以后,西桥以上的旧河道恐怕就要被泥沙堆积了。”
水都往新河去了,旧河何来的水呢?
“若是这草湾新河开通了,黄淮之水势必要走这条新水道,敢问这新水道要修成何样长,何样宽,才能挡得住黄河绵绵不断的水流?”
柳贺之言直接将吴桂芳给问住了。
他对草湾新河的规模早有计划,然而若是依柳贺所问,即便将草湾新河宽度、深度再拓宽十倍,恐怕也无法担负起泄洪的重任。
吴桂芳将柳贺毛笔勾勒之处细细端详着,脑中念头不断闪动。
不过吴桂芳所思考的倒并非自己想法被柳贺全盘否定之事,他在仔细分析,若是草湾新河一开挖,事实是否会真如柳贺所说的那般。
若是真的……
那草湾新河的开挖恐怕就不是利于民,而是贻害于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