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柳贺一路乘船, 沿着大运河抵达了扬州城。
扬州风景秀美,加之又是两淮盐运的核心地带,富庶比之镇江府犹有过之, 但柳贺却无心欣赏扬州城中的美丽风光,他急着赶去漕督衙门向吴桂芳报道。
吴桂芳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比张居正、李春芳早一科,如今以漕运总督的身份兼抚凤阳, 漕运总督府通常设在淮安, 但也有设在泰州、扬州的时候, 因漕运总督所管并非仅漕运一事,也有兵备、海防、钱粮等。
柳贺此次出行只带了一位管家。
刚考中进士时, 他只在翰林院修史,所涉庶务不多,因而不需要一位专门的管家来为他处理杂事,而在柳贺轮值诰敕房、晋升日讲之后, 毋需他主动去找, 便有数人上门自荐,想要在他手下投效。
柳贺官当得虽不大,对管家的要求却并不低。
要当朝臣的管家, 所辖自然不是后院之事,那一点事杨尧也能处理得过来, 如张居正的管家游七, 严嵩的管家严年,其声势往往不逊于朝廷大员,他们既能游走于朝廷官员之间, 为阁臣与其他官员牵线搭桥, 也能在暗中替官员处理私事, 即官员在外的代言人。
柳贺谨慎地筛了许久,最终挑中了一位名为顾为的举人。
此人年已过四十,会试不第后便在顺天府大兴县一处学堂内任馆师,柳贺考察后发现,顾为不仅学问扎实,于军事、河道、农桑和算术上都有独特的见解,算是这大明朝的全能型人才。
可惜在这科举定终身的年代,这样的人才注定得不到重用。
四十岁以前,顾为多次赴考科举,想担一任亲民官为百姓做些实事,会试三年一考,顾为年轻时还不觉疲累,然而人至中年以后,他精力便大不如前,之后考的几回文章还不如年轻时,之后顾为也只能歇了考进士的心思。
柳贺被贬至河道,他原以为顾为不愿随他而行,谁知顾为二话不说收了包袱,同柳贺一道来了镇江府,眼下也同去扬州赴任。
顾为是山东人,年轻时也曾游历过南方各地,他与柳贺一边看河两岸的风景,一边聊起了两淮盐事。
南直各府的营收大项,一个是漕,另一个则是盐。
盐运收益在大明朝的国库中占据了一半,而经由扬州放出的盐引产生的收益则占整个大明盐运的一半,是以两淮盐运使虽为从三品官,若是一省布政使,盐运使是不乐意干的,往往要升至巡抚才算升官。
扬州城中如今有漕督府,也有盐运使司,知府衙门的风头都被大大盖过。
……
柳贺到了漕督衙门,出示了吏部发放的敕牒,之后巡门兵卒前去汇报,稍候了片刻,就见一青袍官员出外道:“阁下可是柳同知?”
“在下正是。”
“下官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龙,见过柳同知。”
南京工部主事为何会在漕督衙门,其实和漕督衙门的配置有关。
按现代的观点,漕督衙门这种就是典型的部/委/办/局,专攻某个条口的,和地方上不同,放在地方上,一县、一府、一布政司都有具体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漕督衙门的事能不能办成,还是得看地方的配合程度。
漕督衙门下设常盈仓和抽分厂,前者主要负责储存和转运漕粮,后者则是管理船厂,负责船只的建造,如今各船厂的头目通常由锦衣卫卫所指挥负责。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中也有管河、管洪、管闸、管泉的官员,都由工部出人,其中管河者往往是工部郎中,管洪、管闸、管泉者多为工部主事。
眼下这李化龙,正是南京工部的主事,他的驻地在徐州洪,因吴桂芳决定在徐州治水,李化龙便也先来漕督衙门报道。
“漕台可在府中?”柳贺问。
柳贺比预定期限早来了两日,他原意是早些见到吴桂芳,谁知吴桂芳去巡查河堤了,要再过一日才能返回扬州。
“漕台早有嘱咐,若是柳同知到了,就先看看黄河徐州段的文书。”
徐州眼下是大明朝的重要水利枢纽,连接南北的交通要道,因京杭运河与黄河傍城而过的原因,徐州每隔三年就要发生一次水患,柳贺手中的文书便记载了洪武朝至今徐州遭水患的情形,真是叫人不忍细读。
但每一份文书柳贺都看得极其细致。
这些文书多是衙门之间的公文,于水患发生的时间、地点、情形、受灾人数多有描述,但公文的通病就是废话连篇,柳贺需要仔细提炼,才能真正收获有益的信息。
其实在隆庆以前,徐州水患并没有现在这般严重,以往黄河大水往往是在山东、河南二地,即便徐州有水患,也多集中在丰县、沛县二地,但到了隆庆年以后,黄河则往往在邳州,水患比以往更重。
柳贺认真读着文书,中途衙门中的小吏给他送了些吃食,柳贺一边吃,目光也不离文书,花了近一日的时间便将厚厚的文书看完了。
李化龙及衙门中的属官带柳贺参观了一下漕督衙门。
其实这衙门没什么可看的,毕竟漕督衙门的关键岗位都不在此地,何况柳贺眼下兼的是扬州府同知之职,漕务上的事不在他的职责范围,他只要负责治水就行了。
但事实上,漕督衙门中的各级官员对柳贺都相当好奇。
漕督衙门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工部,毕竟不管是造船还是治河的物料供给都是工部所出,漕督当得久了,进京当一任工部尚书也是常有的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便是因治水之功荣登此位的。
除此之外,漕督衙门也常与户部、刑部打交道,前者负责征收税银,后者则专职处理漕运案件。
然而,漕督衙门自洪武朝创设以来,翰林出身、任过天子日讲官的官员来此任职的,柳贺还是头一个。
早在柳贺报道之前,衙门中的各级官员便在猜,这位柳三元究竟能在河漕上干多久?
漕督之事做起来其实不易,尤其是治水之事,前任工部尚书朱衡因治水而官至大九卿,而他之所以致仕,除了得罪张居正之外,也是有因河事时不时遭言官弹劾的缘故。
治水之事,稳定很难,出事却很容易,毕竟黄河是唯物的,不因人的意志而转移。
柳贺词臣出身,是清贵中的清贵,京官傲气人尽皆知,而翰林官更是独一份的傲气。
柳贺能吃下这河漕的苦头吗?
河漕一事,光会治河还不够,还需要与沿岸各府州县打点好关系,加上人员的安排、河工银的处理、物料的选用,以及对水情、流向的了解,能担此任的多是技术型官僚。
柳贺给众官员的第一印象便是年轻。
着实年轻过头了。
“这柳三元今年多大,可有三十了?”一位官员询问李化龙。
“应当是没有的。”
“难怪,柳三元任天子日讲时,京中便传闻张相于此有不满。”
李化龙是万历二年的进士,备考会试时,他便听过这一传闻。
但柳贺后来不仅在日讲官的位子上坐得极稳,就连会试同考官也当上了,因而李化龙觉得传闻不真。
若张相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待见柳贺,柳贺恐怕当不上日讲官,更不必说去会试担一任同考了。
同考官之职何其重要?张相又岂会将之随意交予?
李化龙的房官并非柳贺,而是礼科都给事中朱南雍,为了房官之额,六科和六部可谓抢得头破血流,才达成了一科会试各三员同考官的成就,而科场上默认的规矩是,会元必出自词臣之房。
因而他这一科的会元是孙鑛,出自柳贺一房。
若不是张相罢了官选,孙鑛此时也必在翰林院中修史,但即便如此,孙鑛眼下已连任兵部职方司主事与礼部主客司主事,不似其他同年般出京任官。
漕督衙门一向消息灵通,旁人不知柳贺被天子赐飞鱼服,漕运上的官员可是门清。
何况吴桂芳到任后便已数次提过柳贺,询问他何时到来,又命人将洪武朝以来黄河治理的文书都悉数找来交予柳贺。
众所周知,吴桂芳这漕运总督之职是张居正亲自提拔,张居正必然是想将河治好的,那就没必要将一个自己厌烦的官员塞到河务上,那显然是没事找事。
所以柳贺在镇江府中遭受的冷遇,在漕督衙门是一概皆无,漕督衙门中无论衙署还是衣食都是上佳,比在翰林院中吃光禄寺的冷饭要好上太多了。
……
柳贺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又将黄河在南直隶境内的河段图仔细看了,他发现,徐州段在隆庆年后决口次数增多,与水患下移、徐州段黄河河道狭窄弯曲也有关联,洪武朝以来,黄河徐州段常常治理,但官员们统一选择的都是建堤,堤坝越建越高,水流反而越急,决口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
柳贺一边看文书,一边结合前人今人的治水之策去看,仅看文字的话,所有文书的最后都对自身的治水之法夸了又夸,如正德年间治水有成,“可保百年安稳”,结果百年未至,到了嘉靖年,徐州段又决口,几乎就是自夸-打脸-自夸的无尽循环。
柳贺终于将文书看完,忽听门外传来一声喧闹声,之后他便听门外书吏提醒:“柳同知,漕台已至,快出外相迎。”
柳贺便与众官员一道去迎吴桂芳。
吴桂芳官途起于扬州,他在扬州知府任上抗倭有功,便升至浙江左布政使,此后又任福建巡抚、兵部左侍郎。
“见过漕台。”
吴桂芳身后浩浩荡荡数位漕运上的官员,漕运总督并无实际官职,但吴桂芳是自兵部右侍郎任上升的凤阳巡抚,因而属于正二品,外官之中,他已是整个大明朝数得上的,可谓威风煊赫,等闲不敢视之。
吴桂芳上任已有一段时间,对漕督衙门中的官员都已十分熟悉,见一年轻的青袍官员位列众人之前,心下知晓他便是柳贺。
“泽远这一路过来费了些时日吧?”吴桂芳态度十分温和,不过他常年平贼,身上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柳贺道:“禀漕台,在路上费了半月,又回家歇了几日。”
“泽远是镇江人?”
“正是。”
“邃庵公致仕后便在镇江府定居,老夫少时也曾与友人在镇江府交游,镇江府当真山清水秀之地。”吴桂芳道,“嘉靖三十四年,老夫任扬州知府,倭寇来犯,先侵镇江,再入扬州,老夫与镇江知府、镇江卫军兵同进同退,当真令人怀念。”
柳贺道:“漕台护佑一方百姓,实在是我等为官的楷模。”
吴桂芳年已五十有三,却依旧精神十足,他为官已有三十年,考中进士时与柳贺的年纪也差不多,可以说是柳贺在官场上的老前辈。
对吴桂芳,柳贺当然是十分尊敬。
嘉靖年间倭寇侵犯之事,柳贺也听纪娘子与三叔等长辈提过,即便下河村地处偏远,但倭寇来犯时烧杀抢掠坏事做尽,提起此事他们心中仍是惊惶。
吴桂芳年轻时能抗倭,到了年老时,朝廷需要他治河,他又再赴扬州任漕督。
对于这等干实事的官员,他心中一向是很敬佩的。
吴桂芳提起自己嘉靖年间任官之事,当然也不是回忆过去,而是要杀一杀柳贺的锐气,他手中有张居正修书一封,张居正要求他磨磨这个弟子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