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柳贺日夜兼程, 总算在计划日期内抵达了镇江府。
自进京赶考那日算起,他已有足足三年半没有回家了。
离京时天还有些热,再回家时, 天气已经微微有些凉了。
柳贺挂着扬州府同知的官牌,西津渡口上官船远不如通州码头那般多, 因而其余船都让柳贺先过。
柳贺下船时, 便见一青袍官员迎上前:“柳大人难得归乡,为兄已是等候许久了。”
此人乃是镇江府同知周翰,嘉靖年间的进士, 和申时行、王锡爵为同年, 柳贺还在任帝王师时,借着这层关系, 他和柳贺通过几次信。
柳贺为六品编修时, 镇江知府及周翰对他都极其客气, 柳贺升右春坊右中允时, 两人还特意送上贺礼, 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柳贺家乡的父母官,贺礼便是镇江百姓贺柳贺荣升帝王师。
而现在,这周翰在他面前已经自称兄了。
想必他得罪张居正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周翰来此, 恐怕还因为他是镇江府的管河同知, 黄河梳理一事与镇江府无关, 柳贺对他的管辖有限, 不过吴桂芳毕竟是漕运总督,周翰到底还是要小心一些。
而镇江知府干脆连面都没露,恐怕是担心因此开罪于张居正。
镇江知府是正四品大员, 柳贺却只是区区五品官, 没有了翰林官的光环, 他的确不必卖柳贺这个面子。
“周兄客气了。”柳贺微微一笑,“在下只是返乡,过几日便要前往扬州,周兄不必为我费心。”
“柳老弟,你难得回来,便让为兄尽一尽地主之谊,陈府台也是说了,命为兄好好招待你,不然他定要责怪为兄的。”
柳贺道:“那便叨扰周兄了。”
……
待周翰走后,早早接到消息的三叔便安排了人替柳贺将东西搬回去:“知晓你们要回来,我日日到码头来等,今日总算到了。”
“在路上耽误了几日。”柳贺道,“三叔,三年没见,你更有精神了。”
“现在不用吃苦,人当然有精神。”三叔将一个少年推至柳贺面前,“贺哥,你许久未见平哥了吧?这三年他窜了不少个头。”
柳贺和三叔一边聊一边往家中走,西津渡口离清风桥也不远,柳贺慢悠悠地往家走着,他此时并未穿官袍,走在路上与普通的读书人并无区别。
三叔道:“前些日子我听说贺哥你得罪了宰相,府衙和县衙里的书吏从前常和我喝酒,这几日我去请他们,他们都不出来了。”
柳贺笑道:“三叔,我的确得罪了宰相。”
“那也没什么关系,只要人平平安安的就行。”
柳贺发现,他们家人可能都是典型的乐天派,张居正在京中权柄日炽,即便六部尚书得罪了他都没有好果子吃,可到了他娘和他三叔的嘴里,张居正似乎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罪的。
“家里已经做好了饭,到家就有得吃。”
到了家之后,柳贺心情也彻底放松下来,离家几年,清风桥的宅第却一直有人打理,回来了就能住,镇江城小,清风桥这边也颇为静谧,加上这两日不必点卯值衙,柳贺真有种修个长假的打算。
滚团已经开始撒欢了。
这猫在船上特别没劲,妙妙可能是继承了杨尧晕车的习性,在船上也蔫蔫的,滚团除了要适应晃个不停的船外,还要负责陪妙妙玩,可谓独自一人承受了所有。
这下回到镇江府,清风桥的一草一木都是它熟悉的,精神自是十分旺盛。
……
周翰自西津渡口拜访过柳贺后,一转身便进了知府衙门。
镇江现任知府姓陈,性子有些不苟言笑,行事上也有些冷酷,远不如前任知府待人亲和。
柳贺任日讲官时,他每逢年节总要寄信恭贺,他是丁士美的同年,柳贺毕竟在丁士美手底下干过一阵,两人便这般攀上了关系。
辖地出了一位名满天下的柳三元,这陈知府原先极为高兴,待柳贺升上右中允后,他觉得柳贺前途无量,便很是认真地去经营与柳贺间的关系。
然而,柳贺竟得罪了张江陵!
陈知府原本觉得,柳贺毕竟是张江陵的门生,张江陵在京中大刀阔斧地搞改革,南直一地近两年就有不少官员升降,但按理说,作为张江陵门生的柳贺应当是很安稳的。
可他偏偏将权相给得罪了。
如今地方官员、京官升迁俱是张江陵一手为之,吏部尚书张瀚只会应声,权力皆在内阁,陈知府想再升一级,张江陵就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柳贺返乡,若是镇江府官员大张旗鼓地迎接,被有心之人听到反而对他不利。
陈知府问周翰:“见过柳三元了?”
“见到了。”
“柳三元可有怨怼之色?”
“府台多虑了,这柳三元如今得罪了张相,能下放一任同知已是张相恩典了,他又岂敢怨怼?”
“本官谅他也不敢。”
“这柳三元当真糊涂,天子日讲官多么尊贵,他偏偏想不开得罪张相。”
“柳三元年少气盛,他毛都没长齐就进了翰林院,行事自然比旁人更骄傲些。”
“本官细思之下,那饭还是不必请他了。”陈知府道,“如今夏粮即将征收,咱们镇江府的官员又岂能沉迷于酒宴?柳三元想必也是理解的。”
“府台大人清廉,咱们镇江官场上谁人不知?”
“这柳三元今科会试任同考,竟也未替咱们镇江府多取几个进士,当真是……”
周翰听了也觉得府台大人过于苛刻了。
柳贺别说只是任了房考,就算他是主考,拆卷之前也不能看到考生姓名,如何能多取镇江府的士子?
他两人都是进士出身,又不是不知晓会试时的一套规矩。
只能说,府台大人此时着实有些嫌弃柳贺了。
周翰是陈知府的手下,行事一向以知府为尊,既然陈知府觉得不该招待柳贺,周翰便当此事没有发生,他与柳贺同为正五品官,即便不给柳贺这个面子,柳贺也不能拿他如何。
柳贺其实也未等周翰来邀,他时间紧张,先回下河村拜祭了父祖,又去拜访了孙夫子。
到孙夫子家中时,柳贺才意识到,孙夫子竟已这般老了。
柳贺在京中时,孙夫子害了一场病,身体便大不如前,通济社学的蒙师也不做了,只在家安心修养。
“夫子,弟子再过些时日要去扬州,夫子不如住到弟子家去。”柳贺道,“弟子接了圣命要去徐州治黄河,不携家眷上任。”
“我住到你家像什么话?”孙夫子闻言有些生气,柳贺看到他生气的模样,倒想起在通济社学时他是如何教训学童的。
他入社学读书也有十三年了,孙夫子如何不会老?
孙夫子是他爹的夫子,也是他的夫子,他爹都已经去世十四五年了。
“弟子是挂念夫子。”柳贺道,“夫子与师娘在乡下,身边又没人照应,找个大夫来一趟都不容易,师娘年纪大了,伺候夫子已经不容易,难道夫子还要她替你抓药不成?”
“我自会想办法。”
“那弟子便安排两个人来照顾夫子与师娘,其实弟子来之前,我娘便嘱咐过我,非要我接夫子过去,师命不可违,母命也不可违。”
可柳贺好说歹说,孙夫子就是不同意。
他家中清贫,与师娘又无子女,家中只有一个侄儿,平日也不怎么来看,眼看着他身体一天天瘦下去,师娘偷偷和柳贺说,恐怕要替他准备身后事了。
在这大明朝,无子无女,晚年必然凄凉。
“泽远,你这次回来治河,可是得罪了什么人?”孙夫子突然问道。
他身体是虚,但思考并未受影响,孙夫子虽不明白朝堂上的弯弯绕绕,却知晓柳贺好好的翰林官并不会随意外放治河。
治河是个苦差,这一点人尽皆知。
“夫子真懂弟子,弟子这一次得罪了当朝首辅。”
“你的性子看着平和,其实也有些倔。”孙夫子道,“和你爹当年一样。”
“但你也不必失望。”孙夫子轻拍着柳贺的手,他身子在被窝里,手指却比柳贺体温凉得多,“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无论做什么官,只要真正为百姓做些实事,那就不浪费了你辛苦考中的进士。”
“弟子知道。”
孙夫子脸上也有了些笑模样。
柳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任馆师一辈子,也未曾想过自己能教出一位状元。
柳贺自这乡下村落中一步步踏出,到了京城,见了天子,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孙夫子不敢想象之事。
他这个弟子却做到了。
他永远以柳贺为荣。
……
从孙夫子家出来,柳贺鼻头也忍不住发酸,就是被张居正贬去治河他都没这么难受。
孙夫子人又瘦,性子又倔,他一点不肯接受自己的好意,他自己明明都犟成这样了,还对柳贺劝告,为官时要平和,不能焦躁冲动,也要圆滑一些,这样事情才办得顺利。
纪娘子是希望柳贺能将孙夫子和师娘一道接过去照料,这样家里有老有小也热闹些。
可孙夫子不同意,师娘也不愿意,他们两人都害怕麻烦人,虽然柳贺是孙夫子的弟子,可他们却觉得,两家并非亲人,他们贸然上门不合适。
柳贺只得安排了几个人照顾两位老人,再请郎中定期上门诊治。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回乡之后也并非事事都如他想象中那般美好,所以古人才说近乡情更怯。
他才二十多岁,竟也产生了老者一般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