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考成法各条, 柳贺看得极细。
张居正想推行改革,自然得先从管人一事上开始,若是连人都管不住,所谓改革也会是空谈一场。
看过考成法的文册后, 柳贺自文渊阁退出, 心中却仍在思索着其中的条文。
以如今大明官场的境况, 张居正能想到这招,心思可谓缜密至极, 因而他的改革并非只是一条鞭法一个层面, 而是全方位的。
今日张居正此举,一方面恐怕是在考验他,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看他值不值得招揽。
上船还是不上船?这是一个问题。
换成旁人, 若是被次辅如此看重, 恐怕早已乐颠颠地投效了,然而柳贺毕竟知晓那段历史, 与张居正同行,不仅是志向能否达成那么简单,更关乎身家性命。
柳贺在翰林院中的同僚, 将来官至大学士、大九卿的有数位,但这些人多是在张居正身前不愿追随,张居正身故后才在官场平步青云的。
柳贺乃是诸位同僚中最年轻的一位,哪怕是熬他也能熬过许多人了,张居正递来的橄榄枝,他是接还是不接?
这段时日天气依旧有些热,柳贺一边走一边想, 身上不知不觉冒出了许多汗。
京城的冬天冷到冻死人, 夏日却也不会给人凉爽之感, 柳贺回家先灌了一大碗凉茶,之后便将自己关进了书房,闷头思考这考成法是否还有可改进的地方。
到了家,柳贺就不必穿官服了,尽量穿得轻便舒适,他此刻在脑海中回想着考成法的内容,事实上,张居正想的这套法子已经很完备了,就算要柳贺想,他也只能从细枝末节上去完善。
以六科牵制六部,就是充分发挥台谏之权,然而这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扩大了言官的权限。
张居正在世时,言官并不能将他如何,而到了申时行为相后,言官与内阁之间也展开了争斗,之后争斗愈演愈烈,到了晚明时,党争便也难以避免了。
柳贺觉得,这方面的危害也是要考虑到的。
还有考成法中的一些细节,柳贺觉得操作起来有些粗暴了,还需要再商榷商榷。
他如此这般列了三四五六点,回家时他脑海中还在思索身前身后事,到了这时候,柳贺却只想着该如何将这考成法完善好了。
无论如何,他做事只凭本心就好,心中是如何想的,那便随心而至,好歹跨越数百年春秋来到这大明朝,他难道只想着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便足够吗?
如果只抱着这一目的,他现在其实已经做到了。
……
第二日回翰林院当班,柳贺仍在完善自己所列出的一条条。
柳贺原先觉得自己列的不多,细数之下,似乎已经有了不少条,只是不知他将这些交过去,次辅大人内心又是如何想的了。
会不会觉得柳贺是个愣头青,或是觉得柳贺刻意推拒他的招揽?
领导喊他提意见,他一口气提了数条,这做法确实有些过分。
等到下衙的时间,柳贺很干脆地将自己所写交给了张居正的中书,接下来的那几日,他一边慢悠悠地修史,一边等待着张居正派人来找。
可惜等了几日都毫无动静。
张居正之前说的轮值诰敕房之事似乎也没有了下文。
柳贺心中也不纠结,张居正若是觉得自己得罪了他,那得罪便是得罪了,除非是如申时行那般圆滑的人,翰林官谁能不得罪人?
柳贺未等到张居正的消息,朝堂之上,高拱和殷士儋两人的争斗日趋白热化了。
监察御史赵应龙劾殷士儋因太监陈洪入相,殷士儋上疏自辩,说自己原本是一介草民,干词臣干了二十多年,给皇上讲课讲了九年,多么辛苦多么不易,皇帝没听赵应龙的话,反倒好好劝慰了殷士儋一番。
然而高拱岂会轻易罢手,他的得力干将韩楫又翻出殷士儋以往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进行弹劾,到这时候,殷士儋自然也该反击了。
事情就是那么凑巧,高拱这头指使人弹劾完殷士儋,那头张四维之父专擅盐利之事被御史郜永春弹劾了。
虽然殷士儋声称这事并非自己干的,但在高拱看来,这就是明晃晃的了。
殷士儋究竟是不是走了陈洪的关系入阁呢?
事情当然是真的,“取中旨入阁”可是在史书上写得明明白白的,其实明代走太监的捷径入阁的不止一人,高拱自己当年能入阁也是因为太监助力,所以他在这边揪着殷士儋打也是站不住脚的。
这一日上朝,柳贺可谓见证了大明内阁的火爆之处。
具体情节如下:
柳贺所属的翰林院在早朝中一贯占据有利地形,这是大明官场公认的,毕竟将来的阁臣都出自此处,位置站得太靠后,让这群储相得面子往哪儿搁?
上朝上得早,柳贺自然有些瞌睡,他在翰林院中的同僚也是如此,众人便聚在一处,说着京中有何处可赏花赏景,或是近日自己新收藏了一方徽砚,只为打发上朝前的这一点时间。
此时,就听前方传来一阵怒喝:“高新郑,你欺人太甚!”
明代朝堂骂架其实挺常见的,遇上那等脾气火爆的,打上一架也并非不可能。
但今日,骂声却并非出自身后,而是队列之前!
高新郑何人?当今首揆高拱是也,高拱是河南新郑人,明代官员坐到了一定的位置,旁人便以其家乡代其名号,如严嵩人称严分宜,徐阶人称徐华亭。
之后不知高拱说了什么,殷士儋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先逐陈公,逐赵公,复逐李公,今又为四维逐我,你能长久把持着这首辅之位吗?”
众官员:“……”
以往都是下级官员打架阁臣劝导,今日阁臣打架,众人只能……吃瓜看戏,不敢出声。
殷士儋脾气却比众人想象中还要火爆,骂完高拱还不够,他袖子一挥,内阁大员的气度也不要了,伸出拳头就要打高拱。
张居正自然是坐不住了,伸手就要拦,却也被殷士儋骂了一顿:“张太岳,要你在此装好人!”
高拱此时有意张四维入阁,谁知位置被殷士儋挤掉,殷士儋虽为裕王潜邸旧臣,与高拱相处却并不和睦,可两人相处竟恶劣到在朝堂上开打,这着实出乎柳贺意料。
骂战结束后,众官员是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等到隆庆帝露面时,众人也是该奏事的奏事,该上报的上报,就好似无事发生一般。
高拱为人一贯霸道,朝中众臣私下里这般说的不少,隆庆帝登基不过五年,从徐阶、陈以勤到李春芳、赵贞吉,走了的阁臣比留在内阁中的数目还要多。
今天殷士儋演的这一出算是把高拱的老脸都扒干净了。
但众人也不禁感慨,张四维果真厉害,竟叫高拱殷士儋两位阁臣相争至此。
……
这一日下朝时,整个朝堂可谓安静无比,九卿衙门及翰林院官员平日下朝总有几句闲话要谈,要么就是其余衙门的官员拦住户部官员,埋怨哪笔银钱发放迟了,户部官员则随时开始哭穷表演,或是往那一横,一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滚刀肉模样。
而今日,说话的人少了,几位年老的官员似乎连咳嗽都忘了,众官员只用眼神互相示意,便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柳贺那日已在内阁见识了高拱殷士儋两人争执的后续,但直到今日才发现,故事还没有结束。
翰林院众翰林也在猜测,高拱与殷士儋谁先走人,不出意外的话,先走人的必然是殷士儋,毕竟高拱是首辅,他是阁臣,且隆庆帝心目中显然更偏向高拱,否则同为潜邸讲官,殷士儋何须走陈洪的路子入阁?
退朝之后,柳贺便被吴中行等人围住,柳贺低咳一声:“午饭时再说。”
马自强一直盯着他们这边看呢。
柳贺猜,不仅翰林院衙门中如此,此刻京中大大小小的衙门恐怕都在议论高拱与殷士儋打架一事,靠着威压是挡不住的,此刻光学士心中恐怕也是蹊跷,这两人何至于到老拳相向的地步呢?
如马自强这等老成持重之人考虑的是朝事,新科进士们自然不会那般忧心忡忡,众人纯粹抱着凑热闹的心态。
如今翰林院中修撰以上官员才需上早朝,吴中行等人初授的检讨,自然看不到朝堂上发生的那一幕,而其余京官站位靠后,无法目睹最清晰的画面,在这一点上,翰林官的优势相当明显。
……
这事足足议论了数日,以殷士儋罢归告一段落,眼下内阁中只剩高拱与张居正两位阁臣,内阁事务繁忙,东诰敕房、西制敕房便要添补人手,柳贺轮值诰敕房的事便定了下来,与他一同的还有许国、沈鲤等人,除了增补轮值翰林外,中书唐文灿等人也同样被补充进来,誊写诏文、敕旨等。
唐文灿是隆庆二年进士,却并非通过会试的途径考中的殿试,他是嘉靖二十八年举人,中举之后便回家创办书院,之后被选入内阁中书科任中书,在礼部举办的中书试上,唐文灿考中第一而获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当然,如唐文灿这般考中进士的还是少数,且唐文灿少时府试第一,也是少年举人,才学自不必多言,柳贺虽为进士,但论起对朝廷诏令的熟悉也未必比对方更强。
柳贺轮值诰敕房当日,他才归家,就听唐尧说家中收到数封贺帖及礼金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