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第三场的策论, 有策有论,考察的是考生对政治的观点及解决问题的能力,柳贺写起这类文章来还算顺手,五篇策论也未等到黄昏便已交了卷。
到八月十五日的傍晚, 柳贺乡试乡试三场终于全部考完。
出考场的那一刻, 他仿佛卸下心头重担似的,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无论结果是好还是坏,毕竟是考完了。
乡试这几日都是晴朗舒爽的天气,加之秦淮河畔风光秀丽,第三场刚刚考完, 就有不少士子奔向了河两岸的画舫,柳贺实在没有那个心思,先在客店里休息了一夜, 第二日便约着施允一同游历整个金陵城。
乡试放榜没有院试那么快,他可以在金陵城中好好玩一玩。
金陵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战国时期,楚威王在此筑金陵邑,东汉末年孙权在此建都,城中风光壮美, 无数文人墨客曾在此赋诗留念。
柳贺与施允先去鸡鸣寺拜了拜, 杜牧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鸡鸣寺便是四百八十寺之首。
当然, 两人拜佛并非是对佛祖多么虔诚, 只是据传鸡鸣寺求事业比较灵, 乡试之前便有不少士子来此求运, 柳贺和施允都算来得迟了。
柳贺心中感慨,他果然也是俗人一个。
……
就在士子们游山玩水的时候,江南贡院内,众帘内官也在紧张忙碌着。
为国取才乃是大事,考官们一日睡不到三个时辰,只求于四千多份考卷中挑选出最出色的士子。
《诗》一房中,房官王家卿与梁大中一刻不歇地看着文章,第二场开考时,治《诗》一经的士子文章便都集中到了他二人手中,丁卯年这颗乡试治《诗》的士子最多,有约一千五百份卷子,梁大中与王家卿判卷时不敢有丝毫懈怠,但尽管如此,一篇篇文章看下来,两人依旧觉得头晕眼花。
梁大中是福州府府学教授,嘉靖丙午的贡士,此次被抽调至应天府已是他第二回参与乡试阅卷,他治《诗》经,对《诗》如何判卷已是十分熟悉,一天之中,经过他手的试卷便有上百份,其中大半都被黜落了。
梁大中此时领了一份考卷,只见这士子文辞典雅,内容也是饱满翔实,只是最后一篇文章写得太仓促了些,五百余字中竟有数个错字,真是可惜。
梁大中只能在朱卷上用青笔打了个叉,虽然心中遗憾,但纵是文章出色的士子也有被黜落的可能,错字是绝对不可取的。
梁大中此时又拿起一份考卷,一日之中看过的考卷太多,寻常文章已激不起他的兴致,此时日头渐落,贡院里也点起了烛火,到这时候,他下笔往往会比白日更狠一些。
梁大中喝了口水,先将考生七篇文章整体读了一遍,并无错字,也无疏漏、涂抹的痕迹,便提了提精神,将文章从第一篇开始看。
初看之时他神色尚有些随意,然而一篇看完,梁大中不由吞了吞口水,神情之中也带着一抹激动之色,他今日经手了数百份考卷,但头场文章中,这考生的头道题是答得最完美的。
文章引经据典、词畅理顺,对四书经义的理解可谓到了极高深的境界,七篇之中仅这一篇都可作为程文供其他士子学习了。
梁大中是福州府学的教授,福州府乃大明科举重镇,梁大中见过的出色士子不知凡几,但手中这张考卷却依然给他一种惊艳之感。
梁大中迫不及待地将这考生的文章继续看了下去,读完其余六篇文章,他才发现,这考生四书功底深厚不说,五经文章也写得精彩绝伦,文章可圈可点之处极多,犹如品尝了一杯好茶,令人齿颊留香。
梁大中毫不犹豫地在这张朱卷上写了一个“荐”字,之后便将文章呈给了王家卿。
乡试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房的荐卷须得到每一位房官的认同,只有所有房官都推荐的试卷才能往上呈给副主考,若是房官之间无法达成一致,是否推荐则由副主考与主考决定。
王家卿手头也有尚未批阅完成的文章,他头一次担任阅卷官,于自身职责上不敢不尽心,待他将手中考卷看完,才来看梁大中推荐的考卷。
七篇文章看完,王家卿沉吟片刻,在梁大中之后写一个一个“荐”字,并写道:“文章纯雅通畅,明晰平实,经义大成也。”
王家卿同样是治《诗》出身,作为进士,他的眼光自然不差,治《诗》的考生文章他看了不少,当真没有一位比这乙字号房的考生更出众的,此人乡试时的考卷就已经达到此等境界,足以证明治学的严谨。
其四书义三篇可见其对经学的掌握程度,五经义四篇则显出唐宋文章的精华,理与气皆具,气势浩浩荡荡,读完之后文字犹在胸中回响。
“南直士子文章果然非同凡响。”
王家卿是河南南阳卫的军生,会试时考的是北卷,虽大明以南北中卷取士,论及考中的可能,北方士子机会其实更多一些,但北方士子取中的名额虽是固定的,到了排名的时候,位居前列的往往是南方士子。
此次负责批阅《诗》一房的考卷,他不禁感慨,南直一省士子底蕴深厚,出色文章他一日之内能看数篇,乙字号房这张考卷甚至让他产生了文章华国的感慨。
作为房官,这一日戌时,王家卿将《诗》一房的卷子呈给了副主考孙铤,他呈了数份荐卷与备卷,备卷是荐卷被副主考黜落时的备选,但通常情况下,副主考只会挑中荐卷中的几份呈给主考,备卷通常也会归于落卷之列。
作为副主考,孙铤任务也是辛苦,他负责批阅《诗》、《春秋》、《礼记》三房的考卷,房官们荐上来的卷子是否选中最终由他来定。
南直隶以《春秋》、《礼记》二经为本经的士子虽然不多,但归纳到他这里的考卷也有好几十份,《诗》一房则更多,作为副主考,他既要核定三房取哪些考卷,还要将评语写得足以服众,不过他毕竟是翰林院编修出身,进了翰林院就开始分校《永乐大典》,区区乡试文章于他而言毫无难度。
但乡试毕竟是一省考生之牵系,孙铤也不由更谨慎一些。
《诗》一房的士子众多,出精品的几率便更高一些,此时孙铤手头已经集中了几份卷子,均是他认为可以竞争《诗》一房经魁士子文卷,其中有两人孙铤也无法确定高下,他便将那些考卷放到一旁。
到这时,王家卿今日选定的考卷也呈了上来。
孙铤却已来不及看了,作为副主考,他还有出题的任务在,此时众考生第二场已经考完,第三场的策论该由主考与副主考二人商量着出题。
等到士子们考策论的这天,《诗》一房的全部考卷已经批改完成,就等孙铤一份份细看了。
孙铤这日中午才看到乙号房的这套卷子,见梁大中与王家卿俱是荐,且王家卿的评语并不似平日那般保守,当下他便展开朱卷,细细看了起来。
这一看便看了有一刻钟。
孙铤瞥了一眼先前令他犹豫不决的两张考卷,只觉和眼前这士子的考卷比起来,之前考生的文章像是失了颜色一般。
孙铤不由心想,这文章也不知何人所作,四书文叙事严谨、条理分明便也罢了,五经文章更是充满丘壑,足以作为一房之经魁。
“好文章,当真是好文章。”
作为翰林院编修,孙铤干的便是精细活,且《永乐大典》内容庞杂,堪称类书之大成者,他为了校阅此书,便是再冷门的典故都能知晓,各房呈上来的考卷中,便有士子胡编滥造典故以欺瞒考官,但到了孙铤这里,士子的胡诌他一眼便能辨别出来,但乙字房这张考卷却字字珠玑,引用典故涵盖经书史书,便是孙铤也不得不赞叹这考生博学。
他在这张考卷卷首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高荐。
而在这之后,尽管孙铤阅览了数篇文章,但在他心目中,依旧是这张考卷为最佳。
阅卷完成后,孙铤将《诗》、《春秋》及《礼记》三房的考卷呈送到主考面前,王希烈主要审阅的是《书》、《易》二经,但在所有考卷批阅完毕后,两位主考、各房的阅卷官将集中在一起,审定最终取中的考卷。
……
二、三场考试完毕后,众考官日夜不休地将试卷阅完,最终选出了一百三十五份卷子,由于今年取消了“皿”字号,众士子的卷子都聚在一处,也不知谁是生员谁是监生。
考生们的三场考卷也按其号舍归类在了一起,能被选中的,都是考官们一致认定三场俱佳的卷子。
“《易》、《书》两房的经魁已是定了,《易》之经魁为己字房亥号卷,《书》房经魁为甲字房丑号卷。”
王希烈将视线投向孙铤:“余下三房的经魁文和兄可决定了?”
“已是定了,子中兄觉得如何?”
孙铤挑中的文章王希烈已经过目了,两位主考之间有了默契,自然不会再容他人置喙。
五经魁既已定下,接下来便是排定前五名次的时候,贡院内,负责监考的是南京道江西监察御史贺贲,直隶提学御史耿定向、应天府尹谭大初等人也在一旁。
五份考卷摆在王希烈及孙铤眼前。
“乙字号房治《诗》的士子得圈最多,《易》之己号房的士子文章同样出众,解元便在这二人中产生,诸位没有异议吧?”
就算有异议,场中众人也不会说出来。
两京乡试与各布政司不同,各布政司的乡试通常由巡抚衙门垄断,考官也由巡抚聘请,因而看巡抚脸色的考官多,解元是何人通常也由巡抚决定。
南直乡试则不同,主考是京官,还是翰林,那是天子近臣,便是应天巡抚及凤阳巡抚的面子都可以不给。
这便是两京乡试由朝廷任命主考的意义所在,若是天子任命的主考都要受地方上的掣肘,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应天乡试的任命权收归到朝廷,依然如往年那般由南京礼部定了便可以了。
但今科乡试的解元究竟是谁?
众考官及帘外官不由将目光看向面前两份考卷,一份是治《易》的,一份是治《诗》的,南直士子四千人,何人能名冠一榜?
王希烈指着其中一份卷子道:“文和兄,我更爱这一份考卷。”
孙铤微微一笑:“下官倒是与文和兄不谋而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