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柳贺与施允还在返家的路上, 此时的镇江府城与平日一样热闹。
登贤坊并不靠近集市,环境可称得上清幽,入冬之后更是安静,其中一间小院内, 纪娘子安安静静绣着花, 她绣的花样子好看,又识字, 会绣佛经, 住进城里之后倒是接了好几单。
不过纪娘子只在日头好的时候绣花,天暗了之后她就将巾帕收起来, 否则柳贺见了不高兴。
纪娘子觉得自家贺哥儿越来越有大人样,但吓唬她的时候倒是少见的孩子气, 常说某村某老太太便是绣花伤了眼睛,后来就瞎了。
滚团待在纪娘子边上,靠着她的脚, 一身毛热乎乎的。
纪娘子算着柳贺返家的日子,柳贺出门考试, 她心里免不了担心, 但纪娘子又不能托人去问,她是寡妇, 平日里出门便不多, 与左邻右舍也并无太多交集。
她正要将花样绣起来,却听得院外一阵唢呐的响声, 这登贤坊平日里人并不多,这唢呐实在是响, 把坊里住着的几户人家都喊了出来。
这种时候纪娘子一般是不会露面的, 滚团更是只胆小的猫, 听得滴滴答答的响直往纪娘子身后躲。
“这里便是登贤坊吧?”
“从南门大街过来,不会有错的,盛知府的进士碑便在坊门口呢。”
纪娘子听见门外有人在高声问答,片刻之后就听有人问道:“柳贺柳相公可是住在此处?”
对方这一问,坊中诸人都有些茫然,登贤坊中人口不多,彼此间多少有些熟悉,来人问的柳相公名字却有些陌生。
“未曾听说啊。”
纪娘子正要出声问询,就听那问话的人继续道:“应当是此处没错啊,地址上写的就是登贤坊。”
“怕是半年前搬来的柳家吧,他家只有一位秀才娘子和小公子,差人所指的柳相公怕是那位秀才娘子的相公,但她相公已经故去了。”
“各位这就说错了。”来人笑道,“今日道试揭榜,柳贺相公在一省士子中考中了第三,名列经魁之一,为我镇江府士子争了光,我等正要去他家中道贺呢。”
“院试第三?”坊中众邻居也是惊讶,“贺哥儿竟这么厉害?”
“正是如此。”报录人也不由疑惑,“柳相公在四月的府试中取了全府第二,前府尊大人都夸他的文章好,这你们竟然不知?”
“那少年只说他考中了童生。”
“如今已是秀才相公了。”
邻居们只在柳家搬来时多走动了几回,柳贺平日在门口见了他们会打招呼,但其余时间他大多在家中闷头读书,出门的时候并不算多。
报录人说话间,纪娘子已是开了门。
只听报录人道:“柳贺柳相公可到了家?”
“未曾,这位官老爷,可是院试结果出了?”
“正是,甲子年南直隶院试榜此时已到了各府,柳贺柳相公被大宗师亲点为第三,在镇江府赴考的士子中,柳相公名列第一。”
报录人当下在柳家门前吹吹打打起来,纪娘子有些慌乱,家中没备多少铜钱,好在坊中邻居有几位有经验的,当下找人替纪娘子换了钱,这才将事情办妥当了。
因柳家只有纪娘子一人的缘故,报录人与邻居们都没有久留,没过多久便散了。
但柳贺取了院试第三之事还是在坊中及镇江府士子中传了开来。
“这柳家刚搬来时,我还觉得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谁知那少年郎这般有本事。”
“柳家贺哥儿我记得……十六岁,应当还未成亲吧?”
“十六岁的秀才,若是中了举人,当真不的了啊。”
“何况人家还不止是秀才,你听报录的说了没?院试第三,咱们镇江府多少士子,能在院试中考第三的又有几个?”
柳贺中了秀才的事很快成了整个登贤坊的谈资,甚至有不少人筹谋着为柳贺介绍一门亲事了,毕竟柳贺才十六岁,十六岁的秀才前程自不必说。
等柳贺从码头那边回了家,刚在巷口露了面,邻居们便齐声向他道贺:“贺哥儿成相公了,这么年轻的相公,咱们镇江府都不见得有几个!”
进门之后,柳贺就见自家桌上摆了一堆东西,有米有油有肉,纪娘子道:“都是邻居们送来为你道贺的”
柳贺不由叹气道:“儿子还想给娘一个惊喜的。”
“娘已经很惊喜了。”纪娘子将邻居们各自送的礼物记下来,对柳贺道,“等过几日咱们得请邻居们吃顿饭,就算没空,这礼也记得回了。”
“娘,我知道。”
纪娘子替柳贺把东西收整好,又提醒他记得拜访孙夫子与丁氏族学的几位先生,嘱咐过后,她一个人进了灶间,便忍不住伸手抹了抹眼泪。
旁人都觉得她孤儿寡母的辛苦,说起她来都有些同情,但纪娘子觉得,除了柳信刚去世的那段时日稍稍辛苦些,之后就一点也不苦了。
贺哥儿自县试开始便一直有喜讯来,在这一年里,他接连过了县试、府试和院试三关,比他爹当年中秀才要快多了。
纪娘子很少当着柳贺的面哭,即便是楚贤退亲、柳义逼着她要银子的时候,纪娘子也从不让柳贺看到她的苦处,但此刻,她真的想哭一哭。
贺哥儿如今是秀才了。
若是相公还在,怕是会比谁都高兴。
若是相公还在,贺哥儿又能中秀才的话,退亲的事恐怕也不会发生,贺哥儿也不必如此早地担起责任。
他家贺哥儿刻苦读书终于得到了回报。
纪娘子极力撑着让自己显得平静,但她心中其实比谁都骄傲。
……
柳贺中秀才之后的第一件事却并不是去拜访孙夫子及各位先生,而是先去府学一趟。按大明朝的规矩,童生中了秀才之后便是生员,这生员之名从何而来,自然是府学与县学的学生才可称为生员。
柳贺先和施允商量是进府学还是县学,府学与县学都在镇江府城内,去哪家其实都差不多,但府学有廪生四十名,县学只有二十名,县学的廪生名额此时是满的,柳贺便选了镇江府学。
成为廪生可以享受国家免费伙食,这是最直接的福利。
同时廪生还有一项隐性福利,那便是县试府试中的保结,县试保结可五人一保,也可廪生作保,但前者风险太高,出了事就得连坐,因此士子们通常会选择廪生作保。
士子们请廪生作保,自然会给予一定的银钱,虽然明面上作保是不需花钱的,但到了这个时候,花钱请人作保已经是科考中默认的。
若是有良心的廪生便会象征性地收一些,丁显为柳贺他们牵线的廪生便是如此,但府学县学中狮子大开口的廪生也有不少,府学还稍好一些,县学学风更为松散,不少廪生不惦记着考举人进士,只想着保留廪生的身份谋利。
柳贺与施允到了府学,先见了教授、学正、教谕与训导,镇江府学的教授姓邵,是嘉靖年间某一榜副榜举人,会试数次不第后便来镇江府充了教官,教谕与训导等也都是举人,这也和镇江府富庶繁华有关,若是别的地方,也有秀才便能充任教职的。
在大明朝任教职是个苦差事,因教职通常九年一考,也就是说,九年才能升一级,还得是教有成效者,也就是说,教的弟子中举人数多才行。
除此之外,明初《科举成式》中规定教官不许科考,这规定一出,直接将举人教官的进阶之途给打断了。
即便后来教官们科考的规定没有国初那般严格,到现在仍是规定教官必须“教有成效、教授职三年、每省毋过五人”,教官们自己的上升路径没了,自然更不会用心教授弟子。
……
成了生员之后,柳贺与施允便可换上秀才襕衫,秀才襕衫用中间玉色布绢制成,“比德与玉”,外用青边,从领至衿,因而有青衿之称。
换了这身衣服,就代表着柳贺与施允正式进入了士这一阶层的最低一级。
柳贺朝施允看了看,不得不说,换上襕衫之后,施允外貌更显俊秀了。
“进了府学,咱们先认真读上几个月。”施允道,“府学中不少士子都在家读书,留在府学的并不多,但你我才入学,还是要守上几月的规矩。”
柳贺点了点头:“好。”
府州县学学风散漫在大明朝是常态,就算是两京的国子监,也有不少士子找各种借口依亲读书的,吏部拿这些生员都没有办法,只能捉到一个是一个。
乡试在后年,看着时间充足,其实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八个月而已,在这期间,柳贺还是想有一个稳定些的读书环境,既然连施允都说府学学风一般,恐怕真实的风气比一般还要一般。
小三关已是无比艰难了,但从秀才到举人的难度更是天堑,《范进中举》这篇文已经讲得清楚明白,周进六十了还是童生,好不容易考上举人当了学官,才在考场上点了又老又穷的范进。
现实其实一点也不夸张,柳贺所见的院试考场上,少年得意者有之,也有屡考不中的老童生。
不夸张地说,中举便是一根胡萝卜,这根胡萝卜吊着人心,士子们想尽各种办法接近这根胡萝卜,有走科考之路的,有捐监纳监的,就算中不了,这些士子们也依旧被这根胡萝卜圈着,便没空去想多余的事,如此整个大明才能安定。
柳贺也没心思嘲笑别人,因为他也是被胡萝卜吊着的驴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