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柳贺府试第一场至此已全部结束, 他将那首五言八韵抄写在考卷上,便将笔墨等收拾好, 等待交卷出考场。
公堂之上, 已有数位考生将考卷呈送在唐知府面前,唐知府已看完了场中所有考生的第一道题和第二道题。
待考生呈了第三卷,唐知府对照之前判定的两道题判断考生取或不取, 场中诸生皆是县试中的佼佼者, 能得唐知府一声称赞的却仅有几人。
柳贺前面还有几人,他便不慌不忙地等候着, 施允眼下还未交卷,两人约好了一同出龙门。
稍候了片刻便轮到柳贺,他将试卷呈上,躬身道:“见过知府大人。”
他知晓自己这首五言八韵作得只是一般,因而并未报太大希望,只求知府大人别在他考卷上画个叉就行。
果然, 待看了柳贺的考卷之后,唐知府的眉毛皱成了一团, 柳贺心中不禁也有些忐忑, 这诗作得虽然不如何, 却也是他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方才填满的。
试帖诗是第三道,第一场三道考题中,最重的是第一道四书题, 之后是五经题, 试帖诗分量最轻,但却是考生亲自呈给考官的。
片刻之后, 唐知府看向柳贺, 疑惑道:“你两道经义题皆是文理平实言之有物, 堪称雄文,怎的这试帖诗……”
他点评过的一众士子中,柳贺四书五经两道冠绝全场,试帖诗却在众人之中为最末,以致于唐知府看到柳贺姓名时,竟不敢相信这三题为同一人所作。
他捋了捋胡须,轻声道:“也罢,以你前两篇文章,便是案首也当得,我如何能不放你去院试一展身手?”
“你的卷子我取了,二场三场便不必来了。”唐知府道,“乡试会试虽不考试帖诗,但你这诗还需磨练一二。”
柳贺的试帖诗若是与他两篇文章一个水准,他便是唐知府属意的案首,但柳贺这诗一作,到手的案首就飞了。
本朝虽然不重诗赋,但严嵩、李春芳与袁炜皆是靠写青词得入内阁,唐知府同样不擅诗赋,他如此提醒柳贺,只是一个善意的警醒。
“学生知道,谢知府大人提点。”
唐知府轻轻颔首:“院试你须精心准备,为我镇江府士子扬一扬名。”
其余士子见唐知府如此看重柳贺,心中不禁有些羡慕,不知柳贺究竟作出了怎样的文章。
“此子声明我以往从未听过,朱兄你可知晓?”
“竟被知府大人亲自点了,即便不是案首,此子之才不日也将传遍整个镇江府了。”
“什么?此子举业不过三年?”
一众士子中识得柳贺的虽然不多,但柳贺毕竟在丹徒县试中取了第七,且葛长理于县试前挑衅他一事也有不少士子注意到了。
但对柳贺来说,他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案首不案首的柳贺倒并不在意,只要能过府试就行,何况他第一场便过了,之后就无需过五关斩六将,能少考一场是一场。
柳贺到了龙门,其余士子见了他皆是遥遥拱手,柳贺也拱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考场内的气氛依旧静谧,柳贺手握着府试通过的凭证,心下一阵激动。
唐知府嫌他诗作得不行的时候,柳贺心中七上八下,他自觉两篇文章作得不错,知府让他再试两场倒也罢了,如果直接把他黜落了,那他连想哭的心都有了。
……
过了一会儿,施允也到了龙门,考场内的士子此刻大多聚齐了,龙门一开,士子们便三五成群地向外走去,柳贺与施允落在后面,正要去对面坐一坐,就听身后有人将他叫住:“柳兄,幸会。”
柳贺并不识得这人,对方面庞稚嫩,看年岁应该比他和施允小了几岁,柳贺面露疑惑:“兄台是?”
“在下丹阳姜士昌。”
柳贺顿时恍然。
姜士昌的名声在镇江府一直很响亮,他爹姜宝是进士,因得罪了严嵩被贬谪,眼下严嵩垮台,姜宝在清流中的名望反而更进一步。
柳贺知晓姜士昌倒不是因为姜宝,到了晚明,他可比他爹有名,他虽没登上魏忠贤编的东林点将录,可论起战斗力,他可是能参王锡爵和李廷机的人物。
“姜兄,幸会幸会。”柳贺冲他一拱手,“姜兄找在下何事?”
姜士昌找柳贺当然没什么大事,只是此次他与柳贺一同被知府保送进了院试,如无意外的话,府试案首便是他囊中之物,然而他听唐知府的意思,柳贺的四书五经文竟比他还好一些。
这无疑激起了姜士昌的竞争心。
他少时便极有才名,尽管丹阳县试的案首并不是他,可论才学,他却丝毫不输案首,府城中的士子他虽不太了解,但论文章功夫,丹阳向来要比府城更强一筹。
“柳兄第一道四书题是如何破的?”姜士昌直截了当问道。
柳贺也不藏私,将自己如何破题说与对方听,本次府试府中必然会出程文集,即便他不说,姜士昌也能看到他是如何作答的。
柳贺为人并不傲气,他读书时比旁人更能吃苦,因而他自己不觉,在他人看来,柳贺周身自有一股静气在,他话语虽不多,与人交谈时却带了十足的真诚。
他不仅答了自己破题的内容,更将思路复述了一遍。
姜士昌的语气原本有些冲,见柳贺如此,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何况听了柳贺的破题,他就知道柳贺文章为何被知府取中了。
论破题的精准,柳贺的确胜过他一筹。
姜士昌当下收了傲气,对柳贺道:“待程文集出了,我再细读柳兄文章。”
柳贺有些懵,不过对姜士昌的性子他并不讨厌,直来直去总比拐弯抹角的好,柳贺实在是厌恶和某些聪明人打交道,他们自以为全天下只有自己聪明,旁人都是傻子。
“你第二道如何破的?”姜士昌与两人告别后,施允又问柳贺。
他第一篇四书义答得不错,可五经题却有欠缺。
“那边有家面摊,我们去吃碗面。”柳贺道,“我再细细与你说。”
“好。”
两人点了一碗鳝鱼面,这同样是镇江府城内的特色,鳝鱼即黄鳝,镇江本地称之为长鱼,将鳝鱼切成鳝丝丢进面里,再加上香油葱姜等调味,味道甚是鲜美。
考完了一场试,柳贺早就饿了,虽在考场中吃了些糕饼,可咽下去总觉得肚子里沉甸甸的,又不敢多喝水,因而一出考场柳贺就想找些热汤热水吃一吃,粥也好汤也好,这样肚子才熨帖一些。
老板把两个馒头对半切开,柳贺和施允一人拿了一半,蘸着汤吃,施允显然也是饿得狠了,只顾埋首吃面,待得吃饱了,两人才讨论起文章来。
柳贺将自己如何作答的念给了施允听,施允拿笔将其中几句话记下,过了一会才道:“难怪。”
两人有书信往来,施允一早知道柳贺文章精进颇多,但听了柳贺在考场上的作答,他才知晓,为何柳贺的文章能被唐知府保送。
施允有些闷闷不乐起来。
不过他只是性子冷淡一些,却并非那等嫉贤妒能之人。
他也将自己在考场中作的一篇说给柳贺听,两人将面碗推到一边,讲文章,也讲经义,施允与柳贺都治《诗》,两人在同龄士子中是佼佼者,对经义的理解更精深一些,柳贺说了什么,施允便能立刻接上,还能补充柳贺说得不足的地方。
两人说了一会儿,待店家来收碗,柳贺才想起要付面钱。
他和施允出来吃过几回饭,都是一人付一回,施允的家境要比柳贺家强上不少,不过柳贺也不想常占人家便宜。
店家笑道:“小老儿在这府学前支了几十年的摊,这些学生们考完了要么高谈阔论,要么垂头丧气,如两位这般谈文章的真没有几个。”
柳贺与施允都是不好意思地起身,两人在这边谈得久了,反倒耽误了店家做生意。
……
既已被知府取中,之后的二场三场柳贺自是不必再考了,这给他带来的最直观的好处就是不必再付之后几天房费了,这倒是能省下不少钱来。
柳贺也在纠结究竟是在城里等还是先回家,但他转念一想,既已拿了院试资格,发案时他必然在前五十之列,是否看到具体名次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柳贺原本打算去书肆一趟,可惜天色已晚,他怕赶不上回家的车。
西津渡口附近有一间车行,专门负责接送坐漕船以及民船的百姓下乡,各乡都有车,待人数满了就出发。
柳贺就是坐的去西麓镇的车,这车最远能驶到石马镇,沿途送的也是府城向西几个村落的百姓。
江南漕运发达,长江上漕船时时往来,依这漕河而生的有各地的运粮船、运盐船,还有船夫以及拉船的纤夫。
眼下正是□□,渡口船只来来往往,时不时有船只拉着货物到了码头,号子声响起,纤夫们便用力将船拉出。
如果说考场中是一番景象的话,渡口又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这里没有风花雪月,有的只是最纯粹的繁华与劳动。
柳贺看了一会儿码头上的景象,待人齐了,他上了一辆牛车,若是坐马车会更快一些,只是眼下车行里马车都出去了,只剩牛车。
牛车其实更稳当一些,就是速度有些慢。
他穿着士子的长衫坐在一侧,上车的百姓视线便会先落在他身上,但找位置时,这些人却自动离他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