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四月未至, 镇江府衙已张榜告示府试将于何时何地进行,参加府试的士子中,除了二月刚刚通过县试的各县前五十外, 还有往年通过县试、却倒在府试这一关前的士子。
应考人数之庞大丝毫不逊于县试。
府试之难,便是难在此处。
柳贺早前约了施允一同去府衙报名。
与县试不同,府试需两位廪生作保方许入试, 为柳贺及施允作保的廪生也由丁显牵线搭桥,若是让柳贺自己去找,不仅耗费人力物力,付的资费也要更贵一些。
这便是在丁氏族学读书的好处,廪生资源要比别处丰富得多。
“施兄!”
过了府衙前的青石路, 尽管人数众多, 柳贺还是一眼就看到了施允,和一众呼朋引伴的士子对比,施允身边空空荡荡, 倒显得他有些孤零零的。
施允性格一贯如此, 柳贺其实与他有些像,为人不如旁人圆滑。
“我来迟了。”
“不迟,我也刚到。”
镇江府衙位于府城东北, 柳贺家却在镇江城西, 过了金银门,沿途又经过北固山与长江的一段, 过了铁瓮城旧址, 马车才到了府衙前的巷道, 接下来的路马车已经挤不进去了, 柳贺只得下来走了一段。
“人可真多啊!”柳贺感慨道, “不比县试时人少。”
待柳贺和施允会了面, 依然有不少士子朝府衙门口赶过来,几乎将衙前的道路堵住。
和县试时不同,到了府试时,士子的年龄就要大上一截了。柳贺粗略看了一圈,中年人模样的士子不在少数,但也有相当数量的少年郎,志得意满地站在一众士子中,不似中年士子一身暮气。
柳贺佩服那些能够一次次奔赴科场的士子,考到后来,身心怕是都麻木了,只是靠一股执念在支撑,换成是他,他根本就做不到。
……
等了一会儿,府衙大门开了,一队衙役执仗分列两侧,领头的书吏环视一周:“诸生都先散开,知府大人吩咐过了,金坛县最远,先是金坛县的士子来领考凭,之后是丹阳与丹徒二县,莫要拥挤。”
这书吏虽这么说,可在众士子列队前,依然有几人先一步入了府衙,柳贺不知这些人的身份,只听其余士子议论纷纷:“那位是靳家的公子吧?”
“茅家的三公子也来考了。”
“此次府考,这几人恐怕会受到优待吧?”
“兄台慎言。”
一府之尊可轻易决定众考生在府试中的去留,若是这话被旁人乱作文章,在场诸生都没有好果子吃。
科场之中,人情关系是免不了的,但官员们通常不会做得太难看,避嫌还是知道的,如正德间焦芳那般赤/裸裸的毕竟是少数。
但官员子弟中式的几率的确比平民子弟更高,倒不是其中有什么关节,而是官员子弟家境优渥,往往能够延请名师指导,家中长辈又多是进士举人,于学业一途能更进一步,平民子弟却是没有这些条件的。
但整体来说,科考的公平性还是很强的,自洪武朝至今,无数士子投身于此道,若是堵了贫家士子的上升之途,轻则民变,重则改朝换代。
若是不信,黄巢与洪秀全有话要说。
柳贺与施允二人站在丹徒县的士子队伍里,看着金坛县的士子一个接一个入内,柳贺估算了一下,排到他们恐怕要等到午时了。
丹徒县的队伍仍在一动不动地等候着,柳贺看向施允:“施兄,可带了书?”
施允摇了摇头,柳贺递给他一本薄册:“眼下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先看两页书。”
不仅他们这么干,队伍中其余士子也是如此,正如上辈子月考前在考场外背课文的学生,其实背书未必有作用,也不一定能碰到考点,主要是求个心理安慰。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此时金坛县的队伍已经排完了,轮到丹阳的士子进去,天气一热,丹徒县诸生难免有些躁动,几个身子骨不好的士子已经被晒得头昏脑胀了。
“年年在此排长队,连块遮风挡雨的地都没有。”
“我丹徒士子是后娘生的不成?”
也有士子想离开队伍喘口气,一看身后黑压压的人群,便立时歇了心思。
到了午时,方才轮到柳贺与施允,柳贺只觉身上出了不少汗,连鞋底都站硬了,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气垫鞋,步行全靠11路,因而双腿常常受累。
入了府衙内,书吏几人正在忙碌,柳贺递交了县试通过的凭证,书吏接过后核实了一番,另开了一张凭证,上书柳贺籍贯、三代及本经等信息,柳贺拿着凭证找另外一位书吏,该吏仔细观察着柳贺样貌,贴了一张浮票,浮票上记载着柳贺样貌标志,就连柳贺脸上两颗痣就被记了下来。
这浮票是为了防止考生作弊,据说前代连痔疮也会标记。
幸亏镇江府还没有这么变态。
浮票贴完,书吏又在柳贺考凭上盖上章,柳贺县试为丹徒县前十,到了府试有提堂坐号的资格,书吏自也替他标记上了。
到了施允时,流程也与柳贺一样。
柳贺接过考凭,看着浮票所书的面白无须字样,默默“……”了一下。
小说里的面白无须都是形容太监的吧?
他看向施允,问道:“我面白吗?”
施允则指着自己的浮票,沉默了半晌,方问柳贺:“我脸长吗?”
两人皆以沉默回应对方。
施允二月县试排名第九,在柳贺后两名,张榜后不久他便找上柳贺,要柳贺把此次县试的四书文及试帖诗默写一遍给他,柳贺正好要给两位先生寄信,就托他们将信转交给施允。
施允随后寄来了他在县试中所写的文章。
二人得空便会互相点评文章。
这一回府试,施允同样在家苦读,他文采风流胜过柳贺,写文章的逻辑却稍弱一些,此次备考府试他便一心补足弱项,以求顺利通过。
领了凭据,两人一同去面馆吃了面,之后便分开,距离府试还有几日,两人都不想耽误时间,还须将文章磨砺一二。
面对府试,柳贺的心态虽然乐观,却没有县试时那般自在的感觉,毕竟府试的竞争力非同小可,稍不注意就有落榜的可能。
但柳贺对自己的文章有信心,他考前一直在努力打磨文章,文章境界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府试中有才华的士子必然很多,但柳贺是在做足了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备考的。
他唯一的弊处大概就是通经时日尚短,为了弥补这一缺陷,他没日没夜地读书作文,正是要让自己在考场上不留遗憾。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
前去府城的前一晚,纪娘子为柳贺收拾好包袱,在柳贺长衫里侧缝了银两,又再三叮嘱他将考凭等放好。
柳贺笑道:“娘,我不会忘的。”
“这可马虎不得。”纪娘子神色严肃,“你爹当年与我说过,他考府试时,一位同窗的考凭便是被同住之人给偷了,他诉苦无门,白白耽误了两年。”
“那人可受惩处了?”
“无凭无据,他丢进烛台烧了也容易。”
听了纪娘子的话,柳贺小心翼翼地将考凭收了起来,都走到这一步了,若考不成试,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等你府试回来,家中还有些银两,我们便搬到省城去住。”
柳贺原本就打算和纪娘子提议这事,却没想,纪娘子竟先他一步提了出来。
“你若读不成书,留在乡间倒也罢了,可你必然是要往上读的,成日在村中待着,连个请教学问的地方都没有。”纪娘子轻声道,“你爹当年受过的罪,还要你再受一遍不成?”
柳贺县试考中第七后,孙夫子特意托人给纪娘子传话,说县试第七极有可能考中童生,童生之后便是秀才,柳贺不可能一直留在下河村。
眼下柳贺不过十六,即便这一趟考不中,再苦学两年必然也能做到了。
而下河村地处偏远,进城一趟并不容易,且距县衙府衙都远,于柳贺游学交友皆有不便。
纪娘子觉得孙夫子的话极有道理。
柳贺自归家读书以来,他二婶里里外外说了什么,纪娘子比谁都清楚。
柳贺未考时她便笃定柳贺考不上,柳贺县试中了,她又说了无数酸话,又说府试难考,县试中了也未必能中府试,纪娘子听多了都觉得晦气。
她以往觉得忍一忍无妨,现下却已是烦不胜烦了。
纪娘子做这个决定也不容易,她是纪家村人,出生后连府城也未去过几回,更不必说搬到城里去住,家中的一草一木她都熟悉,通济河两岸的风光她闭上眼睛都能清楚道出。
但纪娘子很清楚,若不是因为她在,柳贺不必受这么多委屈。
先前她没有下决心,可看着柳贺考一次试就得奔波一回,纪娘子终归还是心疼的。
“府城热闹,娘也能多看一看。”见柳贺脸上有担忧之色,纪娘子反倒安慰他,“你爹说了多少次进城也没去成,你娘也想知道,他惦记的府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
第二天一早,柳贺便从家中出发到达府城,和县试相比,府试时的客店更是爆满,柳贺若非托纪父定了一间房,眼下恐怕连柴房都没得住了。
客店的掌柜自是喜笑颜开,每逢县试与府试,房费能涨一翻不说,每间房都住满了士子,这些士子家境大多不错,在店中用的茶水等都是最好的,只这一晚就能抵平日一月。
柳贺的一间在楼上,推开窗,街上不少来府城应考的士子,巷道两侧有卖笔墨纸砚的,也有卖衣裳鞋袜的,这两日天色阴沉,明日府考时极有可能下雨,故而卖伞的也有不少。
柳贺倚着窗,任由窗外人声传入屋内,手中捧着一本书认真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