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在现代时, 柳贺以为科举是按地域往上一层层考的,从县城考到京城,最后考中进士就是最高功名, 这话只能对一半,事实上,明朝科举设立之初, 功名只有举人和进士, 考试只有乡试、会试和殿试三级。
乡试就是省一级的考试了, 而乡试之前的考试,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应考资格。
这就是提学官存在的意义, 提学官就是为了提调考生去参加乡试而设的。
提学官两京及各布政司只设一位, 云南与贵州两个布政司则共用一位提学官, 专管一省之学政。
一个人管一省如何管得过来?尤其在明朝中期以后,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数日益增多,一省之中就有数千考生参与乡试,而这些考生都是经过提学官筛选后送考的,考虑到实际情况, 才慢慢衍生出了由县试到府试, 再到院试的格局。
院试即提学最终送考的那一场, 过了院试,才真正跨过童生这一关,获得了乡试的应考资格。
丁氏族学中童生已有多位, 只等提学莅临筛选。
……
童生们一回家, 往昔热闹的族学立刻安静了下来, 柳贺他们倒是一切如旧, 每旬交一篇文章, 只是榜上少了几位眼熟的童生, 排名的含金量都似跌了不少。
“柳贺,明日我约了几位同窗爬山,你可愿同去?”
汤运凤喊过柳贺几次柳贺都没去,因为对方常约在文会、酒楼等地,柳贺着实提不起兴趣,但是爬山他倒是很乐意去,尤其最近天天闷头写文章,整个人写到头昏脑胀,精神似乎都低落了不少。
“去!”柳贺把笔一搁,他要去锻炼身体!
汤运凤约他爬的是焦山,天刚蒙蒙亮,一众同窗就一同外出了,往日里族学同窗若是爬山,首选必是金山与北固山,焦山距族学略远一些,要多费些功夫才能抵达。
在名气上,焦山也不如金山与北固山,后者的知名度来自于王湾及辛弃疾的诗词,焦山则为长江所绕,论风景并不逊色于金山与北固山。
几人雇了一辆车,到了江边又坐了船,这才到了山脚下。
“柳兄你成日闷头读书,该多出门逛逛才是。”
汤运凤也邀请了施允,施允对爬山兴致不大便没有来,他是府城人,府内三山少时已游遍了。
焦山高倒也并不高,稍稍爬上一段便到了,站在山顶,视野之中,长江波涛滚滚,一叶扁舟在江中往来,视野再远一些,西津渡口人潮如旧,但在长江的辽阔下,壮观的镇江府城似乎也变得渺小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柳贺不由吟了一句。
“杨升庵此句倒是符合此景,却不符柳兄的心境。”田志成轻笑道,“杨升庵看透了官场得失因而生出此感,你我县试尚未下场,又何来的几度夕阳红呢?”
杨升庵乃是杨慎,杨廷和之子,也是有明一代的大才子之一,杨家父子因大礼议一事触怒嘉靖,杨慎被贬谪滇南,在浮沉的宦海生涯中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焦山中还有一寺,为普济寺,寺被山包住,论宏大远不及金山寺,却也独有一份佛家气韵。
柳贺撑着寺庙的栏杆,吹着江风,只觉一身清爽,来到大明朝,虽然没有手机和外卖,可风景环境却是一等一的好,大脑昏沉的时候来吹吹风,人都变清爽了。
“柳兄,我等正欲赋诗一首,柳兄可有诗作与我等共赏?”
柳贺:“……”
他很想吐槽,爬山就爬山,为什么连爬山也要作诗啊!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作诗了!
可汤运凤几人却已开始吟诵了,甚至有人带了笔墨过来,一人吟一句,就有一人将该句默下,一捧一和煞有介事。
柳贺在一旁静静围观。
“柳兄,只差你一人了。”汤运凤提醒道,“我也知柳兄你不擅诗,可既来了一趟,作上一首也无伤大雅。”
“噗。”汤运凤话还未说完,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嗤笑声。
“丹徒县虽为附郭县,可县中诸生科举一途却不如金坛与丹阳,可笑士子只知吟诗作对,可这诗嘛,依我看倒也不怎么样。”
“石兄倒也不必这么说。”
“杨兄莫要谦虚,你十岁便能作诗,倒是比他们还强一些呢!”
石姓书生话语中连讥带讽,丝毫不掩饰对众人的鄙视,他这话一出,包括柳贺在内都是怒了。
“何人在此大放厥词?”
“在下石景江,乃是句容士子,话是我说的,你们又如何?”
石景江与杨越都是句容的士子,两人游历焦山时恰听得几位府城士子在此作诗,若未听到倒也罢,一听几人所作的诗,石景江与杨越二人均是无言。
这诗作得毫无美感,焦山的风景似都被毁了!
“你二人倒是作一首来,容我等一观!”
石景江与杨越当即作了诗,二人能出声嘲讽众人,自然是有底气在的,论秀丽隽永,二人所作之诗的确胜过汤运凤几人。
几人搜肠刮肚,却无法想出胜过石杨二人的诗篇,此刻不禁有些懊恼。
“柳兄不是还有一篇未作吗?”这时田志成出声提醒道。
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用热切的目光看向柳贺。
柳贺淡淡瞥了田志成一眼:“我不擅诗,学堂人人皆知。”
“柳兄你文章都已上榜三次,柳兄之才就连丁先生也称赞过数次,又何必谦虚呢?”田志成却没有放过柳贺,反倒不依不饶了起来。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既田兄一再要求,我便拿出来又何妨?”柳贺看向田志成,“只望田兄莫要责怪,我乡间出身,不如田兄有句容风水可沾。”
众人这才想起,田志成并非丹徒户籍,他是句容人,与石景江杨越二人来自一地。
柳贺借了笔,写了几行短诗。
众人一看,只见纸上写着“江心高塔耸,水面雀儿鸣。落叶萧萧下,篷船昼夜行”四句,果真如柳贺所说,他诗才只是平平。
石景江道:“这位兄台倒是有自知之明。”
柳贺冲他略微拱手,语气平淡:“石兄诗才高,可惜科举不考作诗,不然石兄倒是可以拿个状元回去。”
族学几人正要应和柳贺,汤运凤却一摆手,轻声提醒:“几位莫要出声,让柳兄先说。”
之前柳贺舌战葛长理一事汤运凤还记得清晰,柳贺这人平素寡言,也不爱吟诗作对,像极了古板的老学究,可柳贺一旦开喷,战斗力比之平素最爱争论的几人都不弱。
只听柳贺又道:“句容一县纵文运昌盛,又与石兄何干?石兄是哪一榜的进士,又得了什么功名?石兄所想,是石兄一人的想法,还是整个句容士子的想法?”
“石兄一人在此大肆讥笑我丹徒士子,可知嘉靖朝开科十四次,句容一县上榜者仅三人?许汝敬相公为官在乡名声一直很好,可知家乡出了石兄这位才华冠绝一县之人?”
“柳兄说得好!”
“我丹徒科举再弱,也是出过头甲的!岂容你句容士子胡乱污蔑!”
“科举向来以功名定胜负,诗才再高又如何?”
“在下并无小看石兄诗才之意。”柳贺声音不高,石景江听着却分外刺耳,“若是石兄有一日蟾宫折桂,倒是可以笑我丹徒无人。”
……
石景江与杨越走了,可是众人已无吟诗的兴致,在山上稍转了几圈便返回了族学。
柳贺在山上为众人出头,这让原先和他关系一般的同窗们对他多了一分佩服,只觉柳贺平日虽不爱说话,却从不让自己人吃亏。
反倒是田志成所作所为令人不喜,明知柳贺诗才平平,却依旧架着柳贺出来作诗。
众人不由想,平素虽与田志成相处甚佳,可此人毕竟是句容人,到了一众同窗合力时他竟毫不尽心,反而撺掇着柳贺交文章。
同窗之中,汤运凤也是丹阳军籍,可他已在丁氏族学读书,石景江羞辱的是他们所有人,这时候又何来户籍的区分呢?
田志成一贯圆滑老到,此刻给众人的印象却只有精明了。
柳贺因此在同窗中名声更好,在众人看来,柳贺有一股侠士的风范,平日虽话语不多,可一开口便是雷霆千钧。
柳贺的感想是,下次再也不作诗了。
他把自己写的那首五言诗偷偷藏起来,只觉文采没有,用词简单,可让柳贺用后人诗篇震惊全场他也做不到,不然来一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或者“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那是绝对能达到一下子出名的效果的。(注1)
但经此一事,柳贺的学堂生涯反而更愉快了。
即便学堂众人都以科举为目标,为了科场中式翻脸不认人的都有,可日常相处中,众人还是偏向于有担当之人,不看那人说了什么,只看那人做了什么,谁也不愿被人在背后捅刀。
这次去过焦山之后,等学堂下回放假,众人都借了柳贺自己家中的《诗经》注释与注疏,众人知晓柳贺家境艰难,也曾见过他在学堂抄书,于贫家子弟来说,买书无疑是奢侈的。
其实柳贺家倒没有众人以为的那么穷,不过相比多数同窗,他家境确实很一般。
柳贺谢过众人好意,借书之后总第一时间读完,再及时归还,若是同窗与他探讨文章,他也毫不推拒,擅长便是擅长,不会便是不会,他不敷衍,却也不虚伪。
“柳兄真君子也!”
自焦山回学堂后,众人在作诗一道上输了石景江,虽然科场不考诗赋,可输便是输了,便是有再多借口也无法掩盖事实。
因而这段时日,晨课时学堂中读书声朗朗,众人原先还有些懈怠,眼下却专注于读书一事。
镇江府上一榜无人中进士,此事看似与他们无关,可作为镇江府的士子,若是旁人以此讥笑于他们,他们也无话可说。
唯一能做的,便是再勤下功夫,以期登上黄榜之日。
柳贺则继续学他的《诗》,一边学一边写文章。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这句出自《伐檀》,是《诗经》中骂当权者尸位素餐的一首诗,现代人更熟悉的是前一句中的“不稼不穑”与“不狩不猎”,柳贺读完题目先看朱熹解读,再自己琢磨文章。
自学《诗》开始,他每旬所交文章中必有一篇出自《诗》,可他习经时日尚短,文章远称不上出色,至少去考童生试还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