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之上, 萧声仍是婉转,像呜咽的低声啜泣,低低略过水面又随着流水渐渐远去, 徒留寥寥悲音。
渔夫的歌声也不由得由原来的豪迈粗狂转为细语呢喃,最后随着尾调消失在清风中。
一曲罢,船中简笙还在闭眼品味乐曲,停下和歌的苏轼在一旁哭笑不得。
还没等他开口, 船头上老艄公不满的声音就先传了过来:“我说几位相公, 这曲调转得可真是猝不及防, 要不是老头子我年轻时追求我家老婆子时学过不少情歌,可就差点跟不上啦。”
说罢又是哈哈一声, 对着几人劝慰道:“看这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清风流水,好酒佳肴,如此伤感可是辜负了这好一片天地呀。”
几人随着视线往天上看去, 果然, 朗月当空,清辉洒满江上,波光粼粼, 仿佛是从人间星海之间升起一般,沧澜壮阔。
作为破坏气氛之人, 杨世昌不好意思地拱手:“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
深知好友的秉性,苏轼敲了敲船舷,笑道:“杨兄还是对长生一事还是有执念在心啊。”
这也不奇怪, 杨世昌本就是道士出身, 道教对长生的追求由来已久, 而长生的诱惑对他们而言更是尤为巨大。
毕竟在各种道教典籍的记载里,仙人已经彻底超凡脱俗,不染尘埃,身怀神通妙法,远离生老病死,饱览三界风光,逍遥自在,遨游天地,以至于永恒。
这种近乎与天地同力的存在怎么能不让在自然面前渺小的人类心生渴慕?
不过渴慕是一回事,若为此走火入魔,愈陷愈深可就不是一件什么好事了。
哪怕这个世界真的出现了什么神鬼妖魔,也不应该因其毁了做人做事的心念,唯有保持自我,坚定道心才能在这个神鬼乱舞的世界坦然自若。
只是苏轼能看得开,不代表身在道教的杨世昌看得开,所以他也不准备说什么大道理,而是借着艄公的话头劝道:
“仙缘缥缈,长生一事更是可遇不可求,正如船家所言,山川河流,清风朗月,这一草一木,天地自然造化不变不移,我等一同享有,不尽不竭,从另一种角度而言不也是永恒的吗?”
听到这里,简笙想起当年背诵赤壁赋的最后一句,不由得将其念了出来:“是造物者无尽藏也,而吾与此之所共适?”
苏轼闻言心下一阵诧异,接着愈发开心,没想到竟然有人能与他在此刻灵犀相通,而且还是如此超凡脱俗之人,此次游玩还真是不虚此行啊。
这个时候,苏轼对于眼前神秘的道人,倒是真的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了。
“不错,正是如此。”他合上扇子潇洒一笑,眉目疏朗,依稀可见其少年时如明月入怀的风采。
只是这时候眼前的道人却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样,飞速陷入深思之中,片刻后又突然抬头向天边望去。
“造物者?万物...永恒? ”道人嘴中呢喃,声音好似在风中一样轻忽。
他随着道人目光看去。
天际夜色微茫,星光点点,江水流淌,一如往常的每一个江夜,并无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
但看道人凝重的样子,好像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苏轼和杨世昌面面相觑,无声摇头。
江湖人的世界,搞不懂。
而另一头的简笙在运转内力,不动声色地将眉心视界打开。
在这个视角里,山川、河流、花草、虫鱼,如在眼前,纤毫毕现,但是仍然无事发生,万物仍在遵循天地规则而运转。
简笙拧眉,不死心的又运转起指间那枚白色的棋子。
在棋子的加持之下,眉心视界有了新的变化,像一张灰色的素描画逐渐染上了些许色彩,哪怕只是星星点点,微小如尘,但彼此之间无数细如牛毛的无形丝线将光芒连接世界,连成一片,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点的网络。
而这片网络的中心,就是她自己。
她震撼的“看”着眼前,万事万物,身上所有的光芒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汇聚而来,运送着微茫的不知道是生命力还是何种不知名的东西。
山河、海洋、花草,林木,飞禽、走兽、虫鱼....天地方圆,目之所及,无穷无尽垠,一切的一切其身上的光点都和她相依,随着她的呼吸而动。
简笙的思绪有一瞬间的凝滞。
她现在终于能够感受到,自己体内流转的力量和这些丝线上的尘光——同根同源。
面对如此宏大壮阔的世界,感受着身体在一点一点强大起来的力量,简笙却没有得知此身力量来源的安心感,而是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恐惧和明悟。
她的命运,从进入这片大地的那一刻起,早就无形之中和此方天地连接在了一起,不可挣脱,不可背弃。
船上,一直暗中留意的杨世昌和苏轼两人只看见眼前道人的眉心好似有一道银辉流转,水色月光中也转瞬即逝看不真切。
莫名的,他们二人感觉此刻船中气氛突然有些沉重,就连船头的艄公也好像感受到了什么屏住了呼吸,整片空气都仿佛停滞了一般。
好在沉重的氛围很快被打破,就在两人在寻思如何寻找话题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气氛之时,眼前的道人从天边收回了视线。
许久之后,她突然问道:“你们想要长生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达到逍遥么?这个那位剑仙恐怕帮不了什么?”
逍遥这个词很有意思,是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凡人的想象中,仙人最令人羡慕的便是能达到所谓逍遥的境界。
道人话音低沉,二人不由得正襟危坐起来,想要听一听这位江湖上的隐士高人有何见解,兴许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来源。
“我观那位剑仙行事,皆是以强势强权压倒一切,要说帮助,倒也没有多少,仅在武功方面有所指点,至于修仙一事,恐怕就连她本人也不甚清楚。”
此话一出,苏轼和杨世昌的视线不约而同的汇聚而来,甚至苏轼的眉头还有些微皱。
“先生这句话可就有失偏颇了?”苏东坡不赞同的道。
杨世昌同样不赞同地摇头,虽然他对于剑仙抱有怀疑,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认可甚至说崇敬剑仙的伟绩,在群魔乱舞的当下,剑仙的帮助更是犹如雪中送炭,给予羸弱的人类以庇护。
这是无可置疑的事实。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矛盾的生命体,相信与怀疑,有时也能同时集于一体。
见到两人义愤填膺的样子,简笙哭笑不得,原本沉重的心思也散去不少。
这两人之前还在为西洲剑仙的强势而忧心忡忡,现在听到有人说对方一丁点的不是,又开始急着为其辩解。
苏东坡稍稍坐过来一些,显然是要好好为剑仙好好辩论一番。
“先生有所不知,西洲剑仙看上去雷厉风行,实际上最是心善不过。”
“哦?”简笙笑了起来,一路走来,还真没有人说过她心软。
见到简笙的笑容,苏轼心头‘呼’的一声,松了一口气,说实话,就刚刚那个奇怪的气氛,他还以为他们说错话要就此葬身大江了,他可没忘记,对方还是个江湖高手来着。
“剑仙与妖魔之间的屡次战斗暂且不提,或许先生未曾关注,无论是在西洲京城还是扬州,每一场大战之后人类的伤亡其实并不算重。”
“我虽未得以亲眼看见,但妖魔之类何其凶残,与之争斗所波及的场面又是何其之大,如京城蝗灾之流,稍有不慎便是亡国灭,可就是在这样宏大的争斗中那位仍能护住边角的黎明百姓。”
说道这里,他的眼眸愈发清亮,语气也猛然高涨起来,带着特有的豪放之气。
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整个紫禁城都没了,出来被妖魔祸害死亡的,真正死于神魔之战中的人类却没几个。
他的目光往向小桌,杯中酒水清亮,带着扬州的玉兰花香。
“别的不说,江南花家公子的眼睛能够完好,说没有那位的出手,我是不信的,更别说还有傅晚晴、苏梦枕等人实实在在的例子在前了。”
说着他喝了一口美酒,而后长叹一声:“若那位剑仙真的是仙人,也一定是一位很温柔的仙人。”
杨世昌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他是真没想到,一向对仙神之事敬而远之的好友,竟然对这些江湖秘闻了然如心,这消息,可比他这四处游历之人灵通多了。
不过这可就错怪了东坡先生,他虽然一向近鬼神而远之,可若真的遇到了利国利民的真神,又怎会不密切关注呢。
而且身为朝廷一员,虽说被贬,但往日的人脉关系还在,对于一些内部消息自然也就了解得多。
说回“逍遥”一事,苏轼看着简笙诚恳道:“我不知道剑仙那里是否真的有什么修仙之道,但我的确曾羡慕仙人的,不为别的,就为那份良善。”
“维护心中的良善是很艰难的,有时候还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我很羡慕她拥有守护那份良善的能力并且轻而易举,在我看来,那才是真真正正的逍遥吧。”
随心所欲固然美好,但有能力为心中信念而战难道不是天地下最为逍遥之事吗?
他承认自己没有那种放下一切,只求自在的勇气,可见惯了太多的人间疾苦,又怎么能够真正放心的下呢?
闻言,简笙沉默片刻,想了想一路走来的历程。
除了最开始有些狼狈,之后的境遇可以说算是顺心如意,想要斩妖除魔,就斩了,哪怕铲了整个紫禁城,想要治好苏梦枕的身体,就去医治了,想要治好花满楼的眼睛,也一样做了。
虽然一路周周转转,总是找各种理由,又是为了升级又是为了布局什么的,但她的本意确实是想要一个圆满。
——游戏也好,现实也罢,她希望所有人都能走到幸福快乐的结局。
就像小时候每部动画片的结局一样都能够是hap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