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文瞬间凝固了, 整个人无比僵硬地望着他,先前那点疑惑得到了证实——景国全果然在怀疑他和宁栩。
从他找宁栩来劝他开始,就能看出来端倪。
景文自己倒觉得无所谓, 反正早已经决定出柜, 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
可是一旦景国全知道,那也意味着宁栩那边要陷入被动, 很有可能毫无准备被迫出柜, 这件事他还没和宁栩商量过, 根本不想擅自替他做主。
景文迅速冷静下来,第一反应就是不能承认,他竭力保持镇定道:“爸,你在说什么?”
景国全安静下来,扭头直勾勾地盯着他,从小到大,景文每一次撒谎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球,这次却表现得格外平静,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
也正是这抹平静, 使得他确定了宁栩在他心里的地位。
如果换了以前,景国全早就怒不可遏当场揭穿他,直接给这小子兜头一巴掌。但此刻他只是坐在座椅上, 什么都没干, 因为他心里清楚,假使这一巴掌抽下去,景文绝对会立刻下车跟宁栩走了。
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番景文的模样——心想果然长大了, 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
景国全收回视线, 双手交握在身前:“你不用急着反驳我, 我只是在说我的看法。”
司机往后瞥了一眼,默不作声地升起挡板继续开车。
景文慢慢蹙起眉头,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手在身侧捏了捏拳,等待他的下文。
景国全慢慢地说:“去年直播部门盈利首屈一指,前段时间上面来人做审计,我亲自审了一遍各类款项,有一笔额度不小的进出款竟然是我的名字,于是我在一个新签约的网红账号下面,发现了你的号。”
景文的心猛然一紧,眼神锋利地看向他。
景国全不是在炸他,而是在笃定。
“那个号,是你初中的时候拿我身份证注册的,后来一直没换绑,只改了手机。”景国全的眼神变得稍许温和起来,“也许你觉得我早就忘了这个号,但爸爸还记得,当时分部刚刚成立,你很高兴地说以后想像我一样坐在这个位置上。”
景国全看着他说:“本来在知道这件事后我很生气,恨不得马上去学校揍你一顿,后来看着那个账号我又想了很多,你长大了,揍你一顿又有什么意义。”
景文心头剧震,转开脸半天没作声。
他小时候确实讲过这样的话,那时他还很黏着景国全——虽然皮得不行、成天挨揍,可他心里很敬爱景国全,把他当成无所不知的榜样。
景国全会带他打篮球,带他半夜溜出去烧烤,带他在家里一起打游戏……
说起来是父子,实际上更像好朋友。
后来他听到了景国全和张丽莉的事,也发现他们从来是当自己面一副面孔,背过去又是一副面孔,年少的幻想彻底崩塌,一腔崇拜全部转化为愤恨。
随着他变得加剧叛逆,景国全也对他愈发严厉起来。
至他高考结束,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谈过话了。
景国全深深地叹了口气:“我是干这个行业的,这种事自然见得不少,只是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会发生在我自己儿子的身上。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景文渐渐平复了呼吸,闷声道:“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说罢。”
“那你要冷静,别太生气。”
“……我已经冷静好几天了。”
景文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我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
他终于转回投来,迎上父亲冰刃般的目光,两人谁都没有退让,宛如无声的交锋。
景国全冷声道:“在一起?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又或者是,你以为的一辈子。”
最后一句,免不了带上了一丝嘲讽。
来自年长者的嘲讽。
这种讽刺极容易挑起年轻者的愤怒,从而使谈话变成激烈的争吵,这是所有谈话大概率的结果,然而,景文却将那股怒意硬生生压了下来。
他用同样冷漠的声音回敬:“爸,你挺逗的,总喜欢用自己的经历去衡量别人。你的婚姻失败,就觉得全天下都没有爱情。你的亲情失败,就觉得全天下的孩子都是逆子。”
景国全没想到他会说这些,登时有点被下脸的恼火,眉头逐渐皱了起来。
景文自顾自地接着说:“我确实年纪没你大,阅历没你多,但有一点我比你强,那就是我有一颗还算正常的心。我愿意去尝试一段良好的关系,也愿意为了这段关系付出,因为我信任那个人,他也同样信任我。”
景国全感到嗤之以鼻,同时也眼神微变。
那个总是没个正形的男孩,好像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变成熟了。
这些话,若是放在以前,他连语言都组织不好,更别提当他面说出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能看见他的每一处改变。
景国全默然半天,哂笑着道:“场面话谁都会说,这些话是好听,我问你,你考虑过自己父母和他的父母吗?你和他都是男人,以后不生小孩怎么办?他父母能同意?你们手拉手走在街上,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又怎么办?你不介意他也不介意?”
景文想了想,低声回答:“爸,你说得这些都是我们会慢慢解决的问题,我不能保证可以一蹴而就,可我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心去解决这些问题,你面试员工也不能要求人家刚进来就十全十美吧,这都需要时间。至于他的父母……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出柜的压力这么大……”
他的语气产生了一丝变化,惹得景国全再度打量他。
景文艰难地笑了笑,说:“早知道的话,我以前就不会因为这个跟他置气了,我宁愿他不要向家里公开我。这种压力,如果全部都能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景国全再次震惊,怒道:“你……”
他指着景文“你”了几声,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真是执迷不悟,彻底没救!
景文终于放软了语气:“爸,你能不能先不要告诉别人,尤其是他爸妈。”
景国全短短十几分钟,被他气得头晕目眩,斜眼看他道:“知道怕了?”
景文摇摇头:“我得跟他商量过才行,我担心他太被动。”
景国全:“……”
他已经不想讲话了。
“既然你不说话,那就是答应了。”景文看了他一眼道。
景国全闭上双眼,吐出一个字:“滚。”
景文乖巧滚了,缩回自己的座椅上一动不动。直到抵达燕园为止,景国全都没有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临下车前,问了他一句:“你妈妈呢,她知道会怎么样?”
景文呼吸一窒,随即跟上了他的脚步。
景家在燕园有三处房产,一处是景文的爷爷景茂生,另外两处是他爸和他叔叔住的。燕园住得都是燕中有名有姓的人物,走几步就能看见站岗的保安。
景茂生那栋堪称一个小型庄园,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段,包揽了一个高尔夫球场和一片绿化极好的小山坡。
景文有点诧异地问:“爷爷在家?”
景国全总算理了他一句:“他犟得很,不肯待在疗养院,只能回来养着,你去看看他吧。”
景文跟着他走进园子,他奶奶正推着景茂生晒太阳,旁边有园丁在浇花锄草,景茂生在轮椅上看喷雾里的彩虹看得津津有味。
景文走过去蹲下道:“爷爷,我回来了。”
景茂生头发花白,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看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哎,哎。”
景文莫名其妙:“哎什么哎,不是中风好了吗,怎么还要坐轮椅?”
景茂生只笑着看他,并不说话。
何秋说:“你可算回来了小文,我们去那边聊。”
她把轮椅交给佣人,拉着景文的手把他带到了旁边,景茂生又扭头去看彩虹,景国全在他旁边抽着烟不说话。
景茂生和何秋是老夫少妻,她比景茂生年轻十几岁,看上去精神要好得多。
何秋摸着景文的脸,心疼道:“上个大学都瘦了,既然在燕中上学,那平时没事多回来待几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
景文点了点头,问:“爷爷怎么了,中风康复会影响语言系统?”
何秋低垂下眼睛:“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医生说是脑萎缩加记忆衰退,我没让你爸告诉你,现在他连你爸都不认得了。”
景文倏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景茂生,曾经叱咤风云的老人已然风烛残年,甚至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景国全顺了顺他的后背,他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人,比划着手试图和他说点什么,却运用不好自己的语言。
景文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快步走过去,不敢相信地蹲下来道:“爷爷,你还记得我吗?是我啊,小文,你想起来没有?”
景茂生指着他念:“小、文……小……文……”
景文马上转向景国全和何秋:“你们看,他记得的,根本就不是老年痴呆啊!我们找最好的脑科医生给他看,一定能好起来的!”
何秋这段时间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走过来说:“他不记得,只是在重复你的话而已。老景,你认识他是谁吗?”
她指了指景文,景茂生呆滞两秒,摇头:“不……认识……不……想不起来……”
景文的眼泪顿时刹不住了,闭上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喉咙不断哽咽地望着景茂生。
景国全拍了拍他的肩膀,刚开始知道这个消息,谁都接受不了,但总是要慢慢接受,年长的亲人终有一天会离开的事实。
景文满眼泪水地抬头,一遍遍不死心地问:“爷爷,你再想想我是谁,小时候你还送我去上学,每次都是你拎书包,我在后面跑着玩,你忘了吗?”
他完全停不下来,一点一点说着小时候的事。
何秋转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泪。
到最后,景茂生也有点慌了,不明白他在讲什么,只能一个劲儿摆手,懊恼地说:“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
何秋呼出一口气,半晌才回身对他笑:“我们回去吃饭吧,孙子该饿了。”
景茂生不高兴地看着她:“孙子……是谁……你……又是谁……”
何秋笑着推他往里走:“死老头,连我都不记得。等会儿再告诉你我是谁,咱们先吃饭。”
当天景文留在了家里,他跟家庭医生了解清楚了景茂生的病情,这种病得依据病人自身的情况,他现在处于时不时能记起来一些的状态,主要还是接受治疗配合家里人细心照料,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人到了晚年,很多毛病身不由己,不是有钱有权就能彻底解决的,只能尽量延缓衰老。景国全年轻时太过拼命,留下了很多隐藏的后遗症,这些小毛小病爆发起来都不容小觑。
下午,景国全把他叫到书房,景文提出自己想去建筑分部。
景国全顿了顿,问他:“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宁栩的意思?”
景文不高兴地看着他:“爸,你别做这种猜测行不行?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思,我不喜欢圈里那种应酬场合,也搞不来那些说话的艺术。”
“你以为去分部就不用应酬了?”景国全重重地哼道。
“严谨一点,我说得是‘不喜欢圈里的应酬’。”景文说,“跟一帮大老爷们儿喝酒我还是擅长的。”
景国全皱眉:“歪理!”
景文一脸坦荡:“反正这是我的底线,你断送了我的事业,总得答应我几个条件吧。”
景国全气麻了:“你有个屁的事业!嘴皮子这么厉害,不进圈可真是可惜了!”
“爸,你别阴阳怪气。”
“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景文抱着手臂:“那你算是同意了?我明年就去上班,对了,记得给我开实习证明。”
“出去!”
景文回到房间后,给宁栩打了个电话,和他说了下情况,只暂时没告诉他景国全知道他俩关系的事,想等回去当面跟他说。
宁栩问:“那你晚上不回学校了?”
“嗯,我想留下来多陪陪我爷爷。”
“应该的,你可以请几天假,以后周末也回去看看。”宁栩侧耳听了听,“你哭鼻子了吗,小可怜?”
他似乎被带坏了,也开始瞎称呼。
景文顿时有点尴尬,摸了摸鼻梁:“没有啊,在你心里我是个哭包?动不动就哭……我才不是那种人。”
“哦——那你还挺坚强的。”宁栩边走路边笑着说。
景文闷闷地问:“你在哪儿呢,旁边那么吵。”
“学校西门,离你们那儿挺近的。”宁栩说,清大的西门和燕大毗邻,燕大又距离燕园不远。
景文蹭了蹭电话,权当在蹭他,低声说:“我想你了,老婆。”
“我也有点想你。”宁栩悄悄拦了辆车,“我去看你好不好?”
景文蓦然睁大眼睛:“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不是有课吗?”
“翘了。”宁栩勾起嘴角,“地址发我。”
景文立刻道:“老婆你太好了!我马上去门口接你,不,我开车去接你吧,反正我有驾照,你在西门等我,一会儿就到。”
宁栩噗地笑了:“我已经上车了,别废话,快把地址发给我。”
景文:“!!!”
他登时原地满血,飞快把地址发过去,连忙跑去大门口等人。
十几分钟后,终于看见了宁栩,那一刻景文又快激动哭了。
他很想或牵着或揽着宁栩,却碍于附近有人下不去手,只能不停跟他说话。
“翘课真的不要紧吗?不是专业课吧?”他视线贴在宁栩身上问。
“不要紧,请假了。”
“往这边走,这里的绿化喜不喜欢?”
“喜欢,看得出设计师很用心。”
“那你以后常来!”
景文殷勤地介绍自己的家,一路把他带到园子里,刚好碰上吃完午饭推景茂生出来的何秋。
景文介绍:“这是我朋友宁栩,这是我爷爷奶奶。”
“爷爷奶奶好。”宁栩礼貌道。
何秋笑着说:“你好,这孩子长得真俊,看着就招人喜欢。”
景文东张西望:“我爸呢?”
不管景国全接不接受,他都打算要带着宁栩光明正大地回家里,顺道给他正式看看未来儿媳妇。
“不知道,抽烟去了吧,我怕他熏着老景,没让他跟着。”何秋说。
她对宁栩温柔笑道:“你们先看着他,我进去拿些茶点来,咱们找个亭子坐下慢慢聊。”
宁栩点了点头,何秋转身走进房子里。
他和景文蹲在景茂生面前,三人大眼瞪小眼。
“你爷爷真不记得你了?”
“他大概知道我是谁,就是想不起名字。”
拐角处,景国全的身影一闪而过,在看见宁栩后,不动声色地站在了罗马柱背后。
他听见两个人在窃窃私语:
“那他认识你奶奶吗?”
“偶尔认得。”
“你爸呢?”
“完全不认识,他烦我爸得很。”
景国全发出冷笑,这逆子。
听见他们这么聊着,景茂生也急了起来,张着嘴道:“我……不记得人了……也不记得……很多事……记不住……记不住啊……”
景文眉头紧皱,正要说点什么。
宁栩忽然说:“爷爷,没关系,你别着急。”
他一只手握住景文的手,另一只握住景茂生干枯的手,将他们叠握在一起。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孙子小文,你们现在认识了。”他认真地说,“以后你忘记一次,他就会介绍一次,所以不用担心记不住。”
景文愣愣地望着他,柱子后面的景国全也露出怔忪的表情。
宁栩对景文使了个眼色,他方才反应过来道:“是的,爷爷,我叫小文。”
景茂生慢慢地念出他的名字:“小文……小文……我孙子,小文……”
他转向宁栩:“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