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na没等西澄回应, 就先一步扼杀了自己的念头。
“想想这种货色,怎么可能还是 available,哎算啦, 多看会养养眼也好。”
两人一起望着前方男人的背影。
短暂片刻之后,西澄先收回视线, 对Anna说:“忽然有点饿了, 我也过去吃点吧。”
西澄走去自助茶歇室,里头正热闹,业内大佬的social现场, 一群精英人士坐在一起聊天,这一拨,那一簇, 虽然都极具修养地控制音量, 但人不少, 便显得微微嘈杂。
西澄从旁边路过,听到的都是陌生的工科名词。
经纬财大气粗,仅是个间隙中的小小茶歇, 也按最高的接待规格。Anna的话并不夸张, 蛋糕的确好吃, 西澄很快吃完一个,去取咖啡, 右边有人过来, 不轻不重碰到她的手肘。
“抱歉。”对方第一时间礼貌致歉,成熟的男人嗓音。
西澄侧首, 回以单薄的社交微笑:“没关系。”
褚想这才发现是她, 表情意外, 心道这么巧。因为梁聿之, 他不免对这女孩生出几分好奇,悄然看去一眼。
目光交接了下,出于工作人员的职业素养,西澄向一侧挪脚,让出位置:“您先请。”
褚想笑了,略略颔首,爽朗的口吻:“女士优先。”
“谢谢。”
西澄没再推让。
靠在吧台前喝了两口咖啡,褚想不动声色向左瞥去目光,颇仔细地观察。近距离看,她眉目更突出,并非明艳,更偏柔淡,像清晨薄雾中某种辨不清的花瓣,朦朦的让人想拨开雾气一探究竟。
褚想掀了下眉。
“咖啡好像略苦了点。”温和的声音。
西澄抬头,确认他是和自己说话,问:“您需要糖包吗?”
她视线移向台上的糖包盒。
“不用。”褚想淡笑,眸光友好,拿捏着不招人厌的分寸,“我有位朋友,喝咖啡极其排斥加糖包,我也受到影响。”
西澄笑了下,点点头,继续喝自己的。
褚想有点理解梁聿之了,这女孩年纪不大,给人视觉感是柔弱的,甚至笑起来的梨涡为她添加了单纯稚嫩感,但实质上,并非几句对话就铺陈性格轮廓的人。
是会激发男人探索欲的类型。
“我叫褚想。”他投个直球。
西澄微愣了下,视线投过来,看到他笑着问,“请问怎么称呼?”
“我姓唐。”
“唐小姐。”褚想举止自在,始终保持微笑,“恕我冒昧,是否方便交换一下联络方式?”
“抱歉,不太方便。”
西澄喝完咖啡,向他轻轻颔首,径自走出茶歇室。
褚想兀自失笑。看来某人是啃到硬骨头,生生把自己硌着了,偏偏还死不吐掉。
西澄出去后,那两个实习生正好在门口,问了她几个问题,几分钟聊完,她过去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窄长的盥洗台前有道瘦长身影。
他在洗手,衬衫袖扣未解开,只往上扯紧,衣衫皱褶之下露出精瘦的腕部。
西澄脚步停在“woman”的标志下。
这时有位女士进来,她向旁边避让,鞋底在光滑的瓷砖地面摩擦一下,发出轻微尖锐的声音。
洗手池旁的人抽了纸正在擦手,目光随意掠过来,极短暂的一瞬,西澄对上他墨黑色的眼睛,还未看清整张脸,他已经侧回头,仿佛只是对无关路人随意而无心的一瞥。
西澄走去开旁边的水龙头洗手。
高挑瘦削的身影静默地立在她的余光里。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单一的水流声中,闻到一丝香水味道,勾惹起略微久远的嗅觉记忆。
水龙头关掉,入耳的是擦手纸巾丢进桶的动静。
整个过程短暂得不足一分钟。
西澄转头时,他已经走在前方,冷清淡漠的背影。
西澄体悟到某种十分奇怪的感受,并非密密麻麻地网住心口,只是很淡的一丝,似有似无,在心脏附近细微牵扯,不像尴尬。
或许是曾经作祟过的那点愧疚卷土重来。
在新生活开始之后,被摒弃掉的过去的感受。
她在从前体会过很多深刻彻骨的难受,被泛滥充沛的情绪伤害,在能够控制自己之后,已经熟练掌握如何以钝感的状态面对一切,像灵魂从身体里抽离出来浮在空中围观自己的每日日常,从具体琐碎的生活中获取一些单薄普遍的快乐。
几乎既成本能的习惯让西澄自如地压抑掉此刻微小的不适。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打声招呼也没什么吧,便向前走一步。
“梁聿之。”低淡的声音。
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西澄在短暂的时间里想如果他回过头来,她要做什么表情,礼貌地微笑一下?在唇角露出弯弯弧线,很简单的事,她每天都在做。
西澄看到那个黑色的静默的身影停住,宽阔走廊上,他没回头地站在那里,仅一两秒的时间,径自往前。
下半场的主题演讲围绕自动驾驶技术的场景应用,时长一个小时,末尾留出了15分钟现场提问。结束之后是自由交流和媒体采访。
五点之后,陆续有来宾离场,仍然有不少业内人士留在现场与经纬的技术专家个别交谈,媒体在这个时间里对部分来宾进行单采。
褚想有位本科师弟在经纬,邀他和梁聿之去楼上办公区坐坐。
展厅内的人散完之后,经纬的工作人员和思格的人一起处理场地。
Anna带着两个实习生先走,西澄和摄像回看素材,仔细沟通了剪辑思路,她走的时候不到六点。
周奕给她连发了几条信息,甚至拍给她看停车的位置。
他这段时间似乎不那么忙,已经在下班时来接过她两回。西澄没耽搁,很快收到东西,从展厅离开。
褚想刚从楼上下来,正站在广场出口处等梁聿之取车,眼见着那道身影从面前走过去,距他仅十几米远。
他惊讶抬眼,不一会,梁聿之的车子过来,车窗降下一半叫他上车。
褚想坐到副驾,视线仍落在前方。
他不知道梁聿之有没有看到,那位唐小姐径自走到前面路牙旁,白色车子里下来一个男人,说男人其实不太恰当,看衣着风格应当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年轻男孩,高高的个子,从车头绕过来时,俊秀干净的脸上露出笑容,十分自然拉她的手,帮她打开副驾车门。
直到那辆汽车启动,褚想才侧目去看身旁男人。
如他所料,梁聿之看到了。
褚想上次体会这样微妙难言的时刻,还是发生在他自己头上。他亲眼见到前妻和新欢一道出席交流会,而他是那个交流会的发言人之一。
那种酸涩滋味,完全不想回顾。
因此现在他对梁聿之感同身受,无障碍共情。
他琢磨着劝慰的话,想说要不换我来开,车身就在这时动了,驶入前方车流。然而,他们本该右转,车子却径直穿过路口,直行往前。
连续过了两个路口。
他在跟着那辆车。
褚想喉咙动了动,“聿之……”看着那张白得几无血色的脸,到底没说出别的话来,心底无声喟叹。
后面的一路,褚想保持沉默,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仅仅关注他的操作,多少担心他被情绪影响酿成事故,然而梁聿之似乎出奇的冷静,始终沉默地看着前方,即使是拥堵停车的时候,也没有收回视线。
大约五公里之后,前方车子停在一个路面停车处,旁边是商场超市。
两道身影从车里出来,手很快牵在一起。
他们应该是要去超市,绕出来走到路牙,短暂地停下来,那位唐小姐接起电话,年轻的男孩站她身旁,抬手拨她耳侧的长发。
对视的一刻,两张脸同时露出笑。
无可否认的亲昵。
褚想心下不忍,侧过头说:“够了,聿之,别看了。”
梁聿之听不见他的话。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消失在商场大门内,他的眼睑垂了下来,感知到心口因剧烈震荡而闷堵疼痛,没痛到不能忍耐的地步,只是像碎冰块翻搅,贴着血肉摩擦,从中渐渐渗出刻骨的酸楚。
他在这种不受控的疼痛和酸楚中无端生出一股怒气,对自己的怒气。
许久之后,褚想抬手碰他的肩。
“找个地方喝点儿吧,我来开车。”
褚想就近找的一间小酒吧。
没多少位置,卡座满员。吧台有空位。
昏昏淡淡的灯悬下来,黄得发苦的黯色光线兜头笼罩。
旁边坐着两个年轻女孩,黄莺一样的清灵嗓音互相交谈,话题内容伴随着酒吧内轻柔的纯音乐,自由地在小小空间里传递。
“你说他怎么想的,年纪大了,找不到更好的人了吗,要来吃回头草?”
“谁知道呢,分开都半年多了,早move on了,进度快的都能换两三个了,跑来纠缠有什么意思啊,搞得自己多深情一样,演苦情剧吗,你没听他说的话,好恶心。”
“是不是非常舔狗?”
“是啊,什么忘不了什么的,贱男人。”
褚想忽然有点后悔坐到这个位置,看一眼旁边人,只见他面无表情,只有唇色仍然是白的。
旁边的对话依然没有停止。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他了?”
“喜欢的话,就不会开始下一个了。”
混沌不堪的痛苦中,梁聿之在这一刻用了一个无法自洽的自我安慰方式,一个不可思议、没有逻辑的可耻的念头,至少,她也没那么喜欢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