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小政和雪姬离开后, 朱襄还来不及思念,就又被沉重的工作压垮了。
他看着堆积如山的公文, 一脸不敢置信:“这、这是政儿平时的工作?”
韩非点头:“是!”
李斯叹气:“朱襄公, 再不开始工作,今夜就睡不成了。”
朱襄起身往外走,被韩非拉住。
“朱襄公, 去哪?”韩非疑惑。
朱襄面无表情道:“去把政儿接回来。”
李斯差点扑哧笑出来。他捂住嘴道:“朱襄公,太子的船大概是追不上了, 赶紧处理公务吧。”
韩非看向居然能轻松地和朱襄公开玩笑的李斯。
李斯平时不是总端着,对朱襄公十分恭敬。怎么突然性格变了?
韩非猜测,李斯肯定是陪同朱襄公守城时, 守出了交情。
可恶, 我也想去战场!
这个时代重军功,哪个贵公子没有一个兵戈梦?韩非第一次对李斯酸了。
朱襄知道自己不可能把嬴小政追回来处理公务,他只是徒劳无功地挣扎一下。
“李牧呢?”朱襄开始找外援。
李斯道:“武成君正在军营。”
朱襄拍桌子:“把他叫回来!怎么能就我一个人忙碌!”
李斯忍着笑寻人去通知李牧回来帮忙。
朱襄翻开堆积如山的文书, 看了几眼就开始头疼。
现在的一个郡等于后世一个省, 县等同于市, 但就郡县两级,没有真正的“县”,村镇的组织就更不存在了。
秦国原本的郡县面积没有这样大,领土变大之后, 郡县的面积也跟着膨胀。
怪不得秦朝建立之后基本对地方失去了控制, 这能不失去控制吗?
朱襄想起秦始皇在咸阳城被刺杀都查不出来凶手,深深叹了口气。
那时候别说地方, 秦始皇连脚底下的咸阳城都失去了控制。
搁在秦国统一之前,如商鞅、白起之类的重臣想杀就杀,只要当时他们身在秦国, 就根本逃不掉。
楚王被刺杀在都城,却连凶手都找不到,被视为楚王对贵族和地方失去了控制的象征。秦始皇此事不也是?
朱襄思维发散一下,又叹了一口气,继续处理这令人头疼的政务。
耕种、税收、缉盗、断案、基建、军防等所有事全由郡守一人决断,大到防备楚国来袭,小到邻里因为院墙问题互相状告,朱襄看着堆积如山的文书,使劲按压太阳穴。
现在这地方官制不适合实际情况了啊。等有空,给夏同上书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要不等政儿回来后,就把吴郡重新丢给他,自己回咸阳与夏同、蔺贽、蔡泽当面聊聊。
李牧得知朱襄求助,换下了军中戎装,恢复普通士人模样,来郡守帮忙干活。
然后他就听到朱襄抱怨了一大堆。
李牧道:“现在的郡县确实太大。郡县之上,本来还会有一个封君。现在秦国撤掉封君的权力,也该另选流官,在郡县之上再设一级。”
流官便是字面意义,“流动的官吏”的意思,即中央直接派遣的官吏。
朱襄赞同道:“郡县需要缩小,郡县之上需要再设一级,比如州。待天下安定之后,各级长官大概文武也要分权了。”
李牧笑道:“若文武分权,那文官一定会被君王抬高,以打压控制武将。你不要出这个主意,小心被暗杀。”
朱襄摸了摸鼻子:“我不傻。”
李牧道:“我看你很傻。”
朱襄给了李牧一拳,然后唉声叹气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这些事处理完……我觉得没必要什么事都让郡守过目,其他官吏是干什么吃的。说的就是你二人,李斯、韩非!”
李斯无奈道:“太子要求,所有事必须由他定夺。”
韩非使劲点头。不是我们偷懒,这是太子的要求!
“政儿是政儿,我是我!”朱襄道,“赶紧过来,我们分一分职责,该你们做的事,不用再来麻烦我。”
李斯犹豫道:“待太子回来……”
朱襄打断道:“等政儿回来,你们再按照他的要求做便是。”
韩非道:“朝令夕改,不好!”
朱襄道:“那我就争取劝服他,让他别事必躬亲。现在一郡之事都忙得脚不沾地,等他管理一国之事,岂不是睡觉的时间门都没有了?就算政儿很厉害,能够事无巨细地处理好政务。他总不能指望后代秦王都和他一样精力充沛还能力出众。”
李牧道:“这事等政儿回来再说。赶紧处理文书,很多文书今日必须处理完。”
朱襄惨叫一声,把脸砸在了桌面上。
李牧忍俊不禁,拍了拍朱襄,安慰道:“忍一忍,待政儿回来就好了。”
韩非提醒:“朱襄公,这些事,本就该你做。是太子,替你做了,你该做的事。”
李斯干咳一声,道:“朱襄公当然知道这些事本就该他处理,但朱襄公为了磨砺太子,才将政务全交给太子,朱襄公只管春耕秋收一事。这是朱襄公对太子的慈爱。”
韩非道:“哦,慈爱。”
朱襄抬起头:“你们俩一唱一和,有意思吗?”
韩非和李斯用默契的表情回答,没意思,但朱襄公你真的不快点干活吗?
李牧又拍了拍朱襄的肩膀:“再不开始,今日就做不完了。”
朱襄在拖延摆烂中使劲挣扎了两下,默默再次翻开了文书,与无聊的政务作斗争。
他宁愿在田埂上蹲一天把脚蹲麻,也不耐烦看这些文书中的弯弯道道。
明明是很容易解决的事,但写文书的人总是拐来拐去,让人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吴郡虽然开垦了田地,吸收了许多流民,削弱了本地士人的力量。但本地士人仍旧掌控着吴郡大部分经济命脉。
亲亲相隐,郡守作为流官,要搞懂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不仅需要敏锐的直觉,还要有足够的信息来源,否则就会被当地豪强架空。
事实上封建时代大部分流官都是被当地豪强架空,能协调好与当地豪强关系,便能做出一番成绩,不然就是被排挤走。
朱襄又想给秦王上书了。
夏同啊,你想过将来你一统天下之后,六国贵族的势力在当地根深蒂固,你空降一个流官,大概率是被架空吗?
朱襄想起刘邦起义的时候,县令闭城不出,刘邦只射出一箭通知县城里的乡亲,乡亲立刻把县令杀了,开城门迎接刘邦。
由此可见,至少秦国县令一级的流官,大部分是被当地豪强压制的。
朱襄一边处理政务,一边对李牧叹气:“我现在很烦恼,我就想让夏同也烦恼。”
李牧懒得回答。
他只是有些好奇,秦王和朱襄早年的相处模式。李牧虽与朱襄友情真挚深刻,但与朱襄结识,在几位最亲密友人中,算是最晚。
秦王在蔡泽给朱襄当账房时就已经离开,李牧没有见过秦王还是夏同的时候。
见秦王不仅和朱襄如平常朋友一样打闹,甚至对蔺贽也十分纵容,李牧知道这三人大概以前是非常亲密的。
夏同与朱襄年岁相差不多,也就是与朱襄结识时,大概年岁与如今政儿差不多?
那确实是少年朋友,年少友谊了。
李牧突然有些羡慕。他如果在年少时就与朱襄和蔺贽结识,想来会有更多乐趣。
朱襄就跟有读心术似的,道:“李牧,你要是年少时结识我和蔺贽,大约你都无法早早去雁门郡当你的小将军了。”
他正色道:“你会成为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天天被长辈追着打骂。”
李牧失笑:“那我还是晚几年结识你们更好。”
李斯和韩非竖着耳朵,听李牧和朱襄一边处理文书,一边说起在赵国的事。
那时朱襄还是个被人看不起的庶人,蔺家一个平平无奇只会种田的门客。李牧身为将门之后,只因眼缘便与朱襄折节相交。两人与蔡泽、蔺贽一起饮酒吃肉,谈天说地,端得快活无比。
韩非想,李牧遗憾没有早结识朱襄几年,错过了少年时代的友情。秦王会不会也遗憾在朱襄最困难的时刻没能陪伴在挚友身边?
这样的友谊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看向李斯。
李斯:“?”瞅什么瞅?
韩非收回视线。没关系,我也有挚友!
李斯打了个喷嚏,差点把文书毁了。
他揉了揉鼻子,面露疑惑,总感觉有人在说他坏话。
……
嬴小政第一次单独和舅母“出游”,开心得就像是一只脱笼而出的小狗,每在一处码头停靠,就拉舅母下船游玩。
回咸阳?我不正在回去的路上吗?君父又没说多久回去。
雪姬纵容宠溺嬴小政,由着嬴小政的玩心,只是不准嬴小政离开码头,走太远。
这次蒙恬陪同嬴小政一同回咸阳,顺便回家探亲。
蒙武还是南郡郡守,早早等候在码头,请雪姬和嬴小政停留了半日。
蒙武可不敢再称呼嬴小政为“政儿”,对嬴小政十分恭敬。
嬴小政却不给蒙武面子,对雪姬道:“舅母,我最初见到的蒙伯父就是这样,沉默寡言,冷静干练,好像十分稳重。结果认识没多久,蒙伯父就露出本性。”
蒙武:“……”
蒙恬竖起耳朵。我来听听,阿父的本性是什么!
雪姬笑道:“什么本性?蒙郡守与你舅父熟悉后,自然不会用对待生人的态度对待你舅父而已。”
嬴小政道:“那不就是暴露本性?”
蒙恬使劲竖起耳朵。太子,你别光说本性,说说什么本性啊。
蒙武察觉到儿子的心声,给了儿子脑门使劲一拳,道:“太子,别笑话臣了。”
嬴小政道:“没笑话,只是拉拉家常。伯父,你儿子蒙恬真是出息了,都敢去斩项燕的旗帜了,快夸夸他。”
蒙武看向蒙恬:“真的?”
蒙恬不好意思道:“其实也没有那么夸张。”
现在想起来,蒙恬有些后怕。他知道自己的武力值远远不如项燕,若不是项燕被南楚君混乱的车架挡住,他说不定会被项燕斩于马下。
而且他也不算正面对敌,基本靠着垃圾话搞崩了楚人的心态,胜之不武。
蒙恬不好意思说自己的“辉煌战绩”,嬴小政可不惯着他。
他虽然心里不承认自己有朋友,但蒙恬、李斯和韩非在嬴小政的地位还是不一样,他自己都没发觉,对待这三人仿佛朋友了。
所以嬴小政见到蒙恬,就忍不住想为蒙恬说“好话”。
他虽没有亲眼见到,但到了广陵城后,立刻就去打探了守城战的细节,说不定知道得比蒙恬还全面。
嬴小政叽里呱啦把蒙恬当时的勇猛和狡猾都描述了出来,说故事的表情就和朱襄似的,十分生动,简直可以兼任说书先生,一定会博得满堂彩。
雪姬微笑着看着嬴小政“说书”,仿佛看到了小一号的良人。
外甥肖舅,政儿长大后,确实与良人又相似了几分。
蒙恬听太子“说书”,尴尬得脚指头都想把鞋底抠穿了。
蒙武听得满脸惊奇,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他记得大儿子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老实人啊,怎么在战场上这么多花样?
那一招挑衅是跟谁学的?李牧和王翦似乎都没有这样的过往。难道是儿子无师自通?
儿子老实人的面目背后,难道藏着一颗完全不同的心?
真是不肖父啊。
蒙武一边遗憾儿子不像自己,一边又十分骄傲。
他拍着蒙恬的肩膀道:“你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很好。听闻有了自己的带兵风格,将来才能为将,甚至为帅,你未来一定比你亲父强。”
蒙恬正感动,想要说几句谦虚的话。
嬴小政疑惑道:“蒙恬什么带兵风格?带着兵说垃圾话挑衅敌将,把敌将气得脑溢血吗?”
他补充道:“垃圾话和脑溢血是舅父的话,就是字面意思。”
蒙恬的感动没了,再次想用脚指头抠穿鞋底。
蒙武却哈哈大笑,道:“这不也是不错吗?”
蒙恬耷拉着肩膀,就像是一只可怜的被泼了冷水的小鸡仔。
当着蒙恬父亲的面夸赞完蒙恬后,嬴小政继续逆流而上。
已经垂老的张若也等候在码头,与嬴小政见了一面。
他既然有幸与秦太子有过交情,当然要把握住这样的交情,才能惠及子孙。
嬴小政见到张若后,抱怨曾大父、大父和君父都太刻薄寡恩,居然让张郡守还不回老家,这是要让张郡守一辈子守在黔中郡吗?
嬴小政拍着胸脯,说自己回咸阳一定会好好劝说君父。
张若笑道:“不必了,我这一生大部分功绩就是在黔中郡,举家搬迁到黔中郡,替秦王镇守一辈子黔中郡也不错。”
嬴小政赞叹张若的高德,在船上的时候却对雪姬道:“那可不能让张翁在黔中郡安家。若张翁把家族都搬到黔中郡,张家就是黔中郡的封君了。”
雪姬笑着摇摇头,道:“你啊。你自己决定,舅母不懂这个。”
嬴小政撒娇道:“舅母肯定懂,只是懒得想。舅母,等我当了秦王,我就封你为吴国夫人!”
雪姬道:“舅母能陪伴在你和你舅父身边就够了,那些虚名不重要。只要你们平平安安就好。”
她为嬴小政理了理衣襟:“江上风大,好好穿衣服。”
嬴小政扯了扯纱衣,道:“在吴郡习惯光着膀子,现在回了咸阳的穿着整整齐齐,真是不自在。”
雪姬再次失笑。
两人的船只又来到了王翦管理的码头,王翦准备好了一船礼物赠送给嬴小政。
见到王翦,嬴小政又活泼了一些,吵着要跟着王翦去新建立的关隘看看。
雪姬犹豫了许久,见嬴小政不断央求,只能叹气同意。
王翦失笑:“若是朱襄在这里,一定不许。”
嬴小政得意道:“舅母才不会像舅父那样无情。走走走,我要去看看王翦老将军天下无敌的具装铁骑!”
老将军?王翦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雪姬点了一下嬴小政的脑门:“王翦将军并不老。”
嬴小政叉腰:“比我老。”
王翦无奈地笑道:“比起太子,我确实是老了……唉,慢点走。”
嬴小政拉着王翦就跑,兴致勃勃要去骑王翦那匹看着十分精神的马。
雪姬无奈地想,政儿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能不能承担起太子的重责。
不过看到嬴小政对王翦,比对张若亲近,雪姬在心里有了几分计较。她记下此事,待与朱襄重逢时,讲给朱襄听。
嬴小政在王翦这里足足停留了两日,直到秦王来信催促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前来送信的正好是蒙恬的弟弟蒙毅。
嬴小政不悦地打量了几下梦境中自己的宠臣,道:“你就是蒙恬的弟弟?”
蒙毅恭敬道:“是,太子。学生蒙毅。”
嬴小政道:“为何自称学生?”
蒙毅红着脸道:“我是咸阳学宫的学子,现在侍奉在荀子身边。”
他其实想说自己是朱襄公的学生,可不敢。
嬴小政点头:“那你现在读了什么书?”
蒙毅报了一堆书名。
嬴小政脑海里闪过那堆书的记录,然后询问书中细节。
蒙毅刚开始还对答自如。当嬴小政引经据典的程度越来越深时,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珠,思考的时间门也越来越多。
蒙恬嘴角上弯,然后努力让嘴角下撇。
不能笑,这可是我最爱的弟弟,怎么能因为他被太子欺负而发笑呢?
咳,错了错了,怎么能说太子欺负他?太子只是考校一下他的学问,是看重他的表现。
蒙恬虽然止住了嘴角上弯的幅度,但眼中幸灾乐祸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