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不知道自己在做梦。
朱襄的认知被梦境蒙蔽, 愕然一转而逝,开心地与平阳君赵豹重逢。
其实朱襄在赵国时,与赵豹并无太深感情。
赵豹对他的好感, 在他入秦后慢慢涨到了两心;朱襄若对赵豹有好感度显示, 可能只是半颗心。
赵豹最初与朱襄并无太多接触,之后虽举荐朱襄, 但朱襄对出仕兴趣缺缺, 对赵豹没什么感激之情。
这是傲慢的穿越者的通病,不会因为一个举荐就感恩戴德。何况蔺相如已经举荐过朱襄多次了。
之后赵豹与赵胜虽一直护着朱襄,但平原君赵胜的存在感太强了, 赵豹就像是赵胜身后的一道影子。
他与赵胜一同保护朱襄,与赵胜一同送别朱襄, 但旁的人多更看重平原君赵胜, 他只是跟着兄长做事。
事实上若论才华心性,赵豹也确实不如赵胜。
赵豹虽比赵胜和赵王更谨慎,但他并非是因更聪慧而谨慎,而是因为胆怯而谨慎。
在赵胜面前,赵豹不像是兄弟,更像是晚辈。赵胜经常叮嘱赵豹,赵豹也很依赖赵胜。
只是即便以前相交不深,故人重逢总是开心的。
石桌上的饭菜, 朱襄本已经吃光,不知道何时, 石桌上又恢复了一桌用南瓜做的好菜。
朱襄与赵胜把酒同欢, 说起无关七国的一些事。
朱襄介绍南瓜,介绍棉花,介绍可以可以割好几茬的水稻。
朱襄重点介绍了雪姬给他的种子, 这时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自然而然地把好感度系统说了出来。
“雪一上来就给我五颗心的好感度,特效差点把我眼睛闪瞎了。”
“一看送的东西,全是政儿爱吃的,一颗心送蒜,二颗心送大葱,三颗心送了政儿因为掉牙不给吃的辣椒。”
“四颗心五颗心全是水稻,因为政儿那时在咸阳,说小麦小米吃腻了,吵着要吃稻米,还要吃新米,被我好一顿揉搓。不过五颗心给了耐盐碱的类似海水稻的水稻,正好适合我开发沿海平原。”
“但看着还是无语啊,雪这是送给我种子吗?她这是给政儿拟定食谱呢!”
朱襄把自己不能和他人诉说的话吐槽给赵豹听。
赵豹捋须笑道:“为母者更怜爱幼子,正常。”
朱襄摇头叹气:“还幼子。政儿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
赵豹惊讶:“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他时,他还蜷缩在雪姬怀里,这么小一团。”
赵豹双手比了比,唏嘘道:“都这么多年了。”
朱襄恍然:“对啊,都这么多年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平阳君怎么还和当初一样,虽已经四十多岁,发须因保养得当还是黑色。
不过四十多岁在后世也就是中年人,不算老。平阳君又从不争名夺利,默默守着富贵明哲保身,很有自知之明地不掺和政事,所以显得比旁人年轻正常。
若不是遇到自己,平阳君或许就不会有站在朝堂之上,与赵王激烈争辩的可能。
平阳君反对赵王接收上党,出兵长平的时候,都没有与赵王激烈争辩。
梦中影子摇晃,朱襄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酒杯空了,面前石桌上也空了。
本就没有酒,也没有菜,什么都没有。
“朱襄,赵王今早崩了。”赵豹的双眸一如曾经明亮,他脸上带着淡淡的惆怅,告诉了朱襄这件刚发生的事。
朱襄眼眸微垂:“是吗?”
赵豹道:“他之后很后悔,也很努力。他确实醒悟了。”
朱襄没有说话。
赵豹轻叹了一口气,道:“但他无论再后悔,再努力,再醒悟,也和你,和廉颇,和李牧无关了。”
朱襄平静道:“是。”
赵豹道:“不过看在我和兄长的份上,太子政将来灭赵后,不会因为赵丹迁怒赵国宗室,对吗?”
朱襄道:“当然。”
朱襄使劲揉了揉脸,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如没有发现赵豹是来向他道别的模样。
“就算没有你和平原君,我会阻止他迁怒无辜。”朱襄道,“有你和平原君,他会厚待你和平原君的子嗣。政儿是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赵豹苦笑:“他应当是好孩子,他可是被蔺相如,被你带大的孩子。”
赵豹起身,捋了捋衣袖,对朱襄作揖道:“我该走了。”
朱襄起身平端衣袖,作揖回礼:“请慢行。”
赵豹直起身体,笑道:“好。”
转身前,赵豹道:“我真的很后悔啊,为何不早些与蔺相如一同举荐你,为何不再坚决一点举荐你。你本该是赵国的朱襄公。”
朱襄没有回答。
赵豹叹了口气:“其实我明白,就算早些举荐你,你可能也成不了赵国的朱襄公。赵王没有秦王那样的魄力和能力,他护不住你。”
朱襄苦笑。
赵豹转身,声音无限落寞:“但还是后悔,总该试一试,试一试……”
他没有往前迈步,但身影越来越淡,好像是在不断往前走,给朱襄留下的背影也越来越淡。
朱襄只看见赵豹仰着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流泪。
赵豹吟唱起了《诗经》中的歌谣。
“墓门有棘,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
墓门有梅,有鸮萃止。夫也不良,歌以讯之。讯予不顾,颠倒思予。”
你的墓前长满了乱木杂草,你本该用斧头砍掉这些杂草来匡正它。国人一直在规劝你,你却不知悔改。待你终于要悔改的迟了。
已经迟了!
赵豹双臂张开,宽袖鼓风,如乘风而去。
但他身下的光芒又像是火焰,鼓风的衣袖就像是被火焰蒸腾。
后悔啊!
好后悔啊!
终于决定要悔改的时候,却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赵豹黑发转白,仿佛枯草,然后瞬间燃尽。
……
“平阳君去了,去了!”
一声尖锐的哭喊,引起了更多的哭声。
赵豹躺在榻上,他没有蜷缩,却像是蜷缩着一样。
他过了今年才刚五十岁,却形容枯槁,头发枯白如杂草,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比朝中那些六七十岁的卿大夫更苍老。
连他原本伟岸的身高也因为病痛缩水,是以没有蜷缩,却像是蜷缩着一样啊。
他病榻前的子孙、友人、门客,都在恸哭。
赵王没有派人来,因为赵王今早崩逝了。
一直在糊涂和清醒中挣扎了许久,被病痛折磨了许久的赵豹得知赵王崩逝后,才仿佛松开了最后一口仿佛早应该散去的气。
他那时候清醒了,被家人搀扶着朝着王宫跪拜。
“兄长,我完成了承诺,在你走后继续辅佐赵王,不让赵王再次犯错。”
“我完成了承诺,赵国的未来,该交给后人了。”
“我来寻兄长了。”
说完后,赵豹没有在清醒中咽下最后一口气,而是又糊涂了。
他再次像以前糊涂时一样喊着要去找蔺卿,蔺卿有一门人号朱襄,是大才,一定要举荐给赵王。
“给我备车!”
“快备车!”
赵豹在呼喊中断气,死时眼睛怒张,不肯瞑目。
……
“良人,良人,你怎么在庭院里睡着了?”雪姬将坐在趴在石桌上沉睡的朱襄轻轻推醒,“小心着凉。”
朱襄醒来,衣袖浸湿一片。
雪姬惊讶:“良人,你在怎么了?做噩梦了?”
朱襄抬袖抹掉脸上的泪,道:“不是噩梦,是故人辞别。平阳君去世了。”
雪姬更为惊讶:“良人怎会知道?”
她话说出口时,想起了蔺公入梦告别的事。
雪姬叹了口气:“他在梦中与良人辞别吗?没想到,他居然会入良人梦来。”
雪姬心中仍旧有些不敢置信。
蔺公入朱襄梦来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她虽对曾护着自己一家人的平阳君赵豹虽也有些许好感,但也知平阳君与朱襄感情并没有多深厚。
秦昭襄王没有入朱襄的梦,秦仁文王没有入朱襄的梦,应侯范雎没有入朱襄的梦。
论感情,这些长辈应当是比平阳君更深厚。
见良人眼泪不止,雪姬急忙亲自去打水,给朱襄洗脸。
雪姬已经懂得了很多事。如此神异之事,她不敢被他人所知,所以得亲自去。
朱襄面容十分平静地流了一会儿泪,终于将眼泪止住。
他伸出手,一颗红薯静静躺在他的手掌上。
朱襄与平阳君或许没有深厚的感情,但朱襄公却是平阳君的执念。
“赵国土豆被拔了,面临饥荒,这可如何是好?可还有如土豆般可以救荒的粮食?我记得朱襄公似乎说过……”
“我曾说过红薯也能救荒。”朱襄道,“但那时赵国饥荒,补种红薯也已经来不及了。”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