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看不到蔺贽被骂, 心里十分难过,做鱼的时候都在唉声叹气。
传统酸菜鱼应该用草鱼,但朱襄担心几位老人吐刺难,又正好想给他们吃点长江特产, 于是采用了长吻鮠。
长吻鮠即江团, 又叫鮰鱼, 主要生活在长江水系。朱襄让人捞了鱼之后,小心翼翼养在船上,每天换水, 到了咸阳时, 还有十几条江团活着。
江团的美味在宋时, 因著名美食带货家苏轼一首《戏作鮰鱼一绝》而被人广泛认知。
苏东坡赞曰:“粉红石首仍无骨, 雪白河豚不药人。寄语天公与河伯,何妨乞与水精鳞。”将江团美味与当时顶级食用鱼河豚和鲥鱼相提并论。
朱襄相信,秦王也一定会对这种鱼的美味赞不绝口。
去腮刮鳞破肚清理内脏,朱襄示范了一次后, 处理鱼肉这点小事就由咸阳宫的膳夫来做。他开始调配佐料。
热锅,倒入大豆油,下姜丝、大蒜、泡椒、花椒等爆炒,再放入鱼尾和对半切开的鱼头炒出香味;
将切成小段的酸菜倒入锅中,加水和鱼骨熬汤,然后将鱼肉放下滚水中稍稍烫一下立刻起锅, 放入盆中;
之后将酸菜等打捞到盆中,再把滚烫的汤倒入盆中,用余温将鱼肉彻底烫熟,朱襄这一盆酸菜鱼就做好了。
如果重口味的人,还会再炒一锅红油浇到酸菜鱼上。但秦王柱和荀子年纪都较大, 子楚脾胃又弱,朱襄就没有弄那么刺激。
做好最复杂的酸菜鱼之后,其他的菜就简单了。有膳夫帮忙处理食材,朱襄只需要动锅铲,很快就将饭菜做好。
最配酸菜鱼的就是大米饭。朱襄用从南边拿来的新米蒸了一笼大米饭,又热了瓶米酒,才去换衣服擦身体。
虽然吃饭时也会出一身汗,但与秦王同桌,朱襄还是要随时保持身体整洁无异味。
朱襄虽看着在秦王面前很“肆意”,其实很注意细节。蔺贽常常笑他太过小心谨慎。
虽然秦王不一定在乎,但小心无大错。朱襄在战国生活了这么久,学到的最大本事就是如何以看似嚣张的背手外八字,实则战战兢兢地在薄冰上行走。
“君上,酸菜鱼来了!先喝口汤暖暖身体!”朱襄殷勤地为秦王柱舀了一碗汤,然后又给荀子舀了一碗。
子楚干咳一声,道:“第三碗是不是该给我这个太子舀了?”
朱襄做出了担忧的神情:“你手受伤了?伤哪里了?”
子楚从朱襄手中抢过木勺,自己给自己舀。
秦王柱差点被鱼汤呛到。
他欢快地想,不知道子楚能忍朱襄到什么时候。在朱襄离开前,自己能不能看到一次子楚和朱襄打一架。
秦王柱还挺怀念以前子楚和朱襄“切磋”的场景,特别有趣,和跳舞似的。
朱襄看着秦王柱和荀子喝完鱼汤,得意道:“如何?是不是特别开胃,特别美味?”
秦王柱捋胡须:“朱襄的厨艺还是如此精湛。”
荀子淡淡道:“尚可,清淡些更好。”
朱襄道:“荀子不爱吃带辣的菜,下次我做清炖的鱼。江团清炖也很美味。”
荀子应了一声,朱襄继续为秦王柱和荀子布菜。
秦王柱道:“布菜的事交给宫人来即可,你也快些吃。”
朱襄这才放下筷子。
所有厨子做菜的时候都会尝尝味道,朱襄已经尝了个半饱。他吃了一会儿,就放下了筷子,去厨房里切水果盘。
秦王柱十分无奈:“切个水果,他还需要亲自去?”
“他闲不住。”荀子道。
秦王柱失笑:“是闲不住。听闻他去东瓯又斩了恶龙,不知道是何恶龙。”
子楚道:“朱襄在路上说他没斩过恶龙。”
秦王柱道:“寡人也相信他没有斩过恶龙,但肯定斩了些什么,不然怎么会有这种传闻?”
蔺贽道:“可能是很大的蛇?”
蔡泽皱眉:“如此危险?怎会让朱襄亲自动手?”
子楚猜测:“或许朱襄只是看着,命令护卫动手?”
蔺贽点头:“有可能。就朱襄那身手,怎么可能亲自斩蛇?”
蔡泽仍旧皱眉:“还是危险。他不该在一旁观看。”
朱襄端着几盘切好的水果放到桌子上,水果上还插着便于取用的小竹签,柰果等甚至削成了兔子模样:“什么危险?”
秦王柱道:“我们在聊你斩灭恶龙之事。”
朱襄哭笑不得:“我没斩过。”
秦王柱道:“寡人知道肯定不是龙。你斩了多大的蛇,才会被人认为是龙?”
朱襄使劲摇头:“我连蛇都没斩过,我什么都没斩过。我就带着秦军给东瓯种地……”
荀子半合的眼睛睁开:“秦军给东瓯种地?!”
朱襄看着荀子手伸到袖子里,戒尺已经亮出了一半,立刻屁股往远处挪动了一点:“荀子,你听我解释!”
秦王柱笑呵呵道:“荀卿,朱襄不会做有损秦国的事,且听听他说完再惩罚不迟。”
朱襄:“……”听完后还是要惩罚吗?
子楚想为朱襄说好话,蔺贽拉了子楚的袖子一下,给子楚使眼色。
蔺贽:难道你不想看着朱襄被揍吗?快闭嘴!
子楚立刻闭上嘴。
蔡泽眉头微微抽动。
朱襄看到了友人们的小动作,先给了蔺贽和子楚一个眼刀子,然后说起自己去东瓯的事。
他虽然写过文书,但只说了重要的事,现在将事情详细道来,众人眼皮子都在颤抖。
秦王柱:“你、你欺骗李牧,直接去了东瓯蛮夷之地?!”
荀子深呼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是不是永远学不会?”
蔺贽兴致勃勃:“有意思,我都想去了。”
子楚点头点到一半,看到君父不赞同的眼神,赶紧止住另一半的点头,把头扬起来。
蔡泽扶额,一言不发。他心累,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说什么有用吗?朱襄又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做什么事他也拉不住啊。
朱襄连忙道:“那只是小事,重要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他说起带着秦军帮忙抵御台风,清理田地,丈量土地,耕田播种……朱襄越说,众人脸色越古怪。
荀子率先道:“秦军出兵东瓯,当是仁义之兵了。”
他心情很复杂。朱襄有时候是思想言行皆最符合儒家理想的人,有时候又与儒家相背离,真是让人无奈。
秦王柱关注点不一样,他不敢置信道:“那自称东瓯王的蛮夷居然让秦军上岸随意行走?他是不是早就想归服秦国了?”
子楚道:“也可能他被朱襄这一手打蒙了。”
蔺贽笑道:“一般人做不到朱襄这种事,所以他没立刻意识到不对劲,不怪他。”
蔡泽道:“李牧应该抓住了这个机会。”
荀子瞥了几人一眼。
他当然知道这些人说得都对,只是看着他们都只关注利益,没有谈论朱襄在此事中彰显的品德和秦国的气度,让他有些失望。
不过他早就知道秦国是无礼之国,所以虽然失望,倒也习惯了。只要秦国能披上一层尊礼尚仁的皮,这天下的未来就会好许多。
“当然!”朱襄说起吕不韦和东瓯王的谈判,又说起有个可恶的东瓯贵族居然卖给他煮熟的种子。
蔡泽没好气道:“越王将煮熟的种子卖给吴国,是让吴国绝收。他卖出的那点种子,只能让一户人家绝收。他是以为长平君靠种田过活,预谋饿死你吗?”
蔺贽板着脸道:“很有可能!长平君对秦国至关重要,若长平君被饿死,秦国如折一翅!这计谋太恶毒了!”
子楚:“……”一位友人阴阳怪气,一位友人煞有其事,他应该怎么接?
子楚想了想,道:“确实恶毒。”
朱襄给了蔺贽和子楚一个“你俩认真吗”的眼神。
秦王柱忍俊不禁,笑得眼泪都冒了出来:“对对对,实在是太恶毒了,他居然想饿死秦国的长平君!该杀!”
荀子道:“实在是愚不可及,妄丢了性命。”
朱襄转移话题:“吕不韦说,他谈判正进入僵局,真是刚瞌睡就送来了枕头。现在秦军已经在东瓯修建港口和营地,南下练兵就更容易了。”
荀子微微叹了口气。
李牧这是南下练兵吗?算了,统一了中原之后,以太子子楚和公子政的雄心,拿下越地是迟早的事。现在施展“义兵”的手段,总比秦国以往的作战方式强。
“越人好斗,别忘记教化。”荀子提醒,“你若缺人,可从学宫多带些人去。鲁国已破,许多儒家弟子来到了秦国,你可将其带走。”
朱襄愕然:“啊?鲁国被灭了?谁灭的?”
“楚国。”蔡泽道,“春申君试图离间门你,我以他离间门你之事离间门他和楚王,说众人皆知春申君见到你后就嫉妒你,并以楚王的名义利用楚国在秦国的人污蔑你,是想让楚王与赵王一样,受众士人唾弃。”
朱襄更加愕然:“楚王信了?”
蔡泽道:“嗯,他信了。”
朱襄心中不免生出了对春申君的同情。
他激将春申君对自己出手,引出秦国中心向楚国的人,以及那些因王位争夺与子楚、嬴小政敌对,所有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人。
只要能除掉自己,楚王和春申君不会吝啬这些人的生命和地位。
朱襄给了他们足够动手的理由,吸引了他们的视线,让自己的贸易战被隐藏在轰轰烈烈的离间门计之下。
离间门计是战国正常手段,贸易战可不是。即便齐国曾经做过。
当有人对嬴小政动手时,朱襄这一步闲棋再次发挥了作用。
楚国人和与子楚、嬴小政敌对的人利益相同,手段相近,很容易就让秦王联想到两者合作,下定铲除这股势力的决心。
朱襄只起了个头,其他都是蔺贽在做。
没想到蔡泽居然也顺手给了春申君一下,还是用这种……神奇的理由离间门。
赵王会因为自己而让赵人离心,是因为那时他还算是赵国的“臣子”。去离间门一个他国的大贤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若自己真的因离间门计而死在秦王手中,天下人只会骂秦王。就像是秦国离间门魏王和信陵君一样。
“楚王是不是早就对春申君不满了?”朱襄问道,“春申君为了逆转不利局面,所以攻打鲁国?”
蔺贽道:“当李牧东取吴郡时,春申君坚决主战。所以那一战失利后,楚王就对春申君不满。”
朱襄更加无语:“那如果春申君不主战,楚王就拱手将江水以南大片土地送给秦国?那不是更丢脸?”
蔺贽摊手:“总要找个人承担错误。”
朱襄叹息:“希望楚国有好好保存鲁国的典籍。”
鲁国不仅是儒家的发源地,还是周朝宗邦,周公旦的封国,“周之最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
东周后礼仪崩坏,周王连自己的直属地都没有了,鲁国成为周朝卿大夫的逃难地,是天下周礼保存最完善的地方,“周礼尽在鲁矣”。
这“周礼”不仅指遵循周礼的人才,也指周朝几百年的典籍。
“楚人动手太快。”尝到了咸阳学宫的好处后,秦王柱听到了楚国灭鲁的消息,心疼极了。
鲁国与秦国不接壤,秦国又不能隔着三晋去攻占鲁国,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楚国抢了先。
“可能正因为鲁国在周中的重要地位,春申君才会选择灭鲁来讨楚王欢心。”蔺贽道,“当日我出使楚国时,楚王对咸阳学宫赞不绝口。或许楚王也想建造一个学宫。”
荀子对此嗤之以鼻:“楚国会任用外来人才?”
朱襄接嘴:“楚国如果愿意任用外来人才,屈原就不会投江了。”
众人皆嘴角微抽。朱襄这句话也太损了。
“不管能不能,先做个样子。”蔺贽道,“春申君亲自领兵,应该会保护好鲁国的典籍。”
荀子叹气:“鲁儒们也带了一些典籍入秦,只是数量只占鲁国所藏典籍的极小一部分。”
朱襄拍着胸脯道:“荀子,我马上准备和楚国做棉布生意。我去把他们掠走的鲁国典籍买回来!”
荀子斥责道:“满口买卖,粗俗!”
朱襄垂着头听训。
荀子道:“换得后好好整理,让人多抄几份再送往咸阳,以免丢失。”
朱襄乖巧道:“是。”
蔺贽对朱襄挤眉弄眼。荀子就是嘴硬!
“不仅鲁国被灭了,卫国也几乎已经成为魏国附属。”子楚道,“魏王为了挽回逼走魏无忌的威信,执杀卫国国君,立他的女婿为国君。”
朱襄疑惑:“执杀?”
“魏王命令卫国国君去拜见他,卫国国君去了之后,他就把卫国国君抓起来杀了。”蔡泽脸上露出嘲讽的冷笑,“他以为这么做,能挽回自己的威信。”
秦王柱摸了摸脑袋:“这……这居然比我君父还过分。”
秦昭襄王最大的黑历史就是诱骗楚怀王入秦后将其囚禁,致使楚怀王在秦国郁郁而终。
但即便是秦昭襄王,也只是软禁楚怀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是不准他回国。命令他国国君前来拜见,然后直接杀掉,这也太……
荀子默默喝了一口米酒。连秦王都认为魏王此举太过,魏王,哼。
朱襄也默默喝了一口米酒压压惊。
此时礼乐崩坏,一个国君比一个国君寡义无耻。对比来对比去,被中原文明排斥在外的蛮夷秦国国君和楚国国君,居然道德还稍稍高一些了。
魏王此举居然比战国大魔王、良心深海沟秦昭襄王还令人不屑。这是什么让人笑不出来的地狱笑话?
再喝一口米酒压压惊。
在原本历史中,魏王会在公元前252年才执杀卫怀君,因为信陵君窃符救赵留在了赵国,秦国十分高兴地出兵魏国,在公元前254年迫使魏国向秦国臣服。
原本卫国处于几国交界处,经常被韩魏赵揍,最后一次是被魏国揍了,向魏国臣服。现在见魏国都向秦国臣服了,作为小国的智慧,卫国自然便向秦国示好。
魏王心里憋屈,又不敢去找秦国,思来想去,就命令卫国国君来朝见他。待卫怀君到达魏国后,就把他抓起来杀了,立自己女婿为卫国国君,将卫国完全纳入魏国的招数,来消弭心中对秦国的憋屈愤恨,提升自己的威望。
现在魏无忌跑去为赵国戍边,直言不会再回魏国。秦国大将廉颇攻韩,时不时地在魏国边境上晃悠过界,魏王心慌了。
他知道秦国不来攻打魏王,正是因为信陵君的震慑。
秦国不是打不过有信陵君的魏国,只是很麻烦,所以先绕开魏国。
现在信陵君离开了魏国,所有魏国贵族都知道,秦国人可能要打过来了。
魏王在排挤猜忌魏无忌的时候,朝中群臣都认可了。
虽然有同情魏无忌的人,但他们不能忤逆魏王的意见。而大部分魏国贵族对魏无忌不仅心存嫉妒,也不满信陵君的处事行为。
信陵君结交朋友和收留门客不看出身,只看才华和自己的眼缘。他常常与一些庶民门客平等相交,连姐夫平原君都曾经对此颇有微词。魏国贵族,特别是与信陵君同为魏国公子的一些人,对信陵君就更加不满。
信陵君每次掌握权力,都会将手下门客安插在重要职位。
这在战国是惯例。贵族的家臣,就是在贵族得势的时候充当下属的。
但信陵君许多门客出身不好,比如他带去冲锋陷阵的先锋居然是个屠狗之辈。魏国贵族厌恶这些人站在自己头上,获得自己立不了的功劳。
所以魏国贵族既敬仰魏无忌,依赖魏无忌,又“瞧不起”魏无忌的处事。
这一切在魏无忌展现出离开的决心后就不一样了。
魏无忌还在魏国的时候,即便他们对魏无忌不好,秦国攻打过来时,身为魏公子的魏无忌还是会为魏国卖命,所以他们肆无忌惮。
魏无忌去了赵国领兵戍边,将来魏国出事,魏无忌鞭长莫及。
于是魏国朝堂对魏王的不满声音日益加重,希望魏王赶紧讨好魏无忌,求魏无忌回来,魏王的威信一落千丈。魏王便再次拿卫国开刀,来提升自己的威望,发泄自己心中的憋屈愤恨。
卫国就那么点地,现在是几国的缓冲地带。魏王就算占领了这一块地方也没有利益,还因为对待卫国国君的野蛮行为而让人不齿。
“如果这样的行为能让魏王在魏国的威信上升,卿大夫因此支持魏王,那么魏国合该灭亡了。”朱襄点评道。
荀子颔首,无声认同。
这不仅是荀子在礼法上不认可魏王。他在礼法上也不认可秦昭襄王,但也说秦昭襄王是个有为国君。
荀子一向很务实。
魏王不仅侮辱了自己的名声,还没获得任何好处。这样的愚蠢,如果能让魏国士人认同,那么整个魏国从上到下都很愚蠢,便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荀子有时候对秦王和秦国不满的时候,在心里扒拉对比七国君王,总会无奈地叹口气,然后接受如今不太满意的现实。
没办法,秦国和秦王是不好,但六国更烂,烂到荀子看不到任何他们会赢的希望。
甚至说难听些,哪怕他们获得了鬼神相助,战胜了秦国,他们统一天下后,可能也没有荀子现在看在眼中的几个秦王对天下好。
荀子对鲁儒们也是如此说的。
如果他们不满意秦王,就去寻一个比秦王更好的国君投靠。
这个世界不是静止不动的,不可能如鲁儒所想的那样保持原样。
如果如鲁儒所想的那般,鲁国也就不会灭亡,鲁儒也不会逃亡了。荀子最看不起鲁儒那群把头埋在书堆里,完全逃避现实的懦弱模样。
不愧是贱儒孟氏的弟子,身上没有半点让人看得起的地方。
天下总会被统一,七国中有六国一定会很快灭亡。不要心存侥幸。
所以如果鲁儒们对秦国不满,大可去支持他们看重的国君争夺天下。满口“战争不仁”“诸侯国都是周的分封国不该自相残杀”等完全没有任何用处的大道理,有什么用处?
无用之言,无用之人,不如死去。
荀子让朱襄带鲁儒南下,就是用南方的蛮夷去治治他们的脑子,免得他们埋头在竹简木简中,连世界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哼,孟氏贱儒也就教书的本事稍稍强一些,正好去教化蛮夷。
若能让蛮夷学会孟氏贱儒那些软弱,秦军南下的时候造成的杀戮就会小许多。
荀子喝得微醺后,矜持消失,话匣子打开,拉着朱襄的手,骂起孟氏贱儒来。
秦王柱本来也有点晕乎乎,准备回寝宫睡觉。他一听到荀子骂人,精神就来了。
子楚给秦王柱端了一杯加了酸梅汁的水,让秦王柱醒了醒瞌睡。
秦王柱捧着水杯,全神贯注听荀子骂人。
蔺贽从袖口里摸出一卷纸和毛笔,毛笔在舌尖上点了几下,无比兴奋地将荀子骂人的话记下来。
这些都会成为他在朝堂上舌战同僚的素材。
蔡泽也不由将身体前倾,竖着耳朵听荀子教导。
子楚看了看友人,也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朱襄的双手被荀子抓得紧紧的,听荀子骂人骂得他耳朵都嗡嗡响,唾沫喷了自己一脸,不由哭笑不得。
这可真的是……
原来荀子这么讨厌孟子吗?怪不得孟子后世的门徒们也这么讨厌荀子。
朱襄一边听荀子骂人,一边想起自己学儒时,听到的一些小道消息。
孟子别看理论很“仁义”,他自己也是个暴脾气,经常与人对喷,骂人特别难听。
孟子比荀子大一辈,是荀子之前统率儒家的人。孟子在稷下学宫的时候,骂遍众人无敌手,并自诩齐国国君的老师。
荀子那时候应该在孟子手下求学过。
孟子和荀子的理论不合,应该在稷下学宫就交锋过。但孟子的喷子功力十足,身手也不差,还压了荀子一辈。在很重视辈分的儒门中,荀子天生比孟子弱一头。
那时荀子一定被孟子骂过很多次无力还手还口,十分憋屈吧?
朱襄真想看到那一幅画面。
孟子荀子他都喜欢。如果孟子和荀子对骂,并且对打起来,他就更喜欢了。
荀子有了地位之后,孟子已经去世,荀子已经不能与孟子直接对喷,只能写文章骂人。荀子一定觉得很寂寞吧。
鲁儒基本都是孟子的门徒。现在鲁儒来到了咸阳学宫,荀子的精神肯定会好许多。
听,荀子现在骂人骂得多有活力,一定能高寿。
朱襄将荀子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荀子已经喝醉了,都没发现朱襄敷衍的态度。否则他高低会给朱襄来两戒尺。
荀子骂完人之后,就醉倒了。
朱襄背起荀子,在秦王柱安排的宫殿住下,服侍荀子入寝。
秦王柱十分满意这顿饭。他不仅吃到了美味的东西,还看到了不少热闹。
朱襄离开后,他连热闹都很少看到了。
哎,自己当太子的时候,群臣也没有那么怕自己啊。怎么现在他们就一副对自己战战兢兢的模样,连热闹都不给自己看了?
秦王柱晃晃脑袋,那模样像极了嬴小政。
嬴小政真是集合了前几代秦王所有的“优点”。
荀子第二日醒来时,朱襄已经醒来。
朱襄打来水,伺候荀子洗漱,一如曾经两人在家中同住时一样。
荀子也不因朱襄的身份改变而别扭。他坦然地接受了朱襄的伺候后,问起朱襄对鲁儒的看法。
荀子虽然醉了,但他在醉时的理智很清醒(自认为),记忆也很清晰。
朱襄道:“他们沉浸在周礼中,以为周礼就是一切,先贤之语不需要更改,看不到世间门的变化,这一点很不好。”
朱襄想起鲁儒与秦始皇在分封制和郡县制上的争斗,以及那几次明明处于下风却非要撩拨秦始皇怒气的“交锋”。
秦始皇的名声在这交锋中黑透了,但鲁儒又得到了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得到,这个天下也什么都没得到。
他们一味与秦始皇斗气,与国与民都没有任何益处。
如果一家学说对国对民没有任何用处,那这家学说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孔子之后,每一代弟子都在孔子思想上有自己的见解。无论后人是否认可这些见解,但至少每一代贤人都认为根据时代而进行改变是正确的事。”朱襄道,“若是孟子还在,也是不会认这群腐儒为门徒的。”
荀子冷笑:“正因为孟子死了,他们才敢自称孟子弟子。”
荀子冷笑后,再次骂道:“这群鲁儒,还不如真正的孟氏贱儒!孟氏贱儒至少还有价值存活在这个世间门!”
朱襄无奈地听荀子又骂那群鲁儒如虫子老鼠,不,连虫子和老鼠都不如了,虫子和老鼠都比他们更有活下去的价值。
荀子骂完之后,心情好了许多。
他道:“陪我走一走。”
朱襄知道荀子有话要与他说,屏退了仆人,与荀子在空空荡荡的宫殿庭院散步。
为了避免被刺杀,从古至今宫室中就少有栽种树木,只单独建了花园。
国君不喜欢光秃秃的宫室,大多会去别宫居住。
所以朱襄总觉得这是没意义的行为。因为宫室里可能被行刺,别宫不也一样?
荀子则很喜欢这样空荡荡的宫室。他认为这是国君节省的象征。
荀子与朱襄绕着庭院走了一圈后,两人都没开口。
直到荀子走出了一头薄薄的汗,才停下来。
朱襄看着荀子的脸色,心里有些沉重。
他大概猜到了荀子想要与他说什么。
“朱襄,你所说的妇人诰命一事,我已经定下。”荀子道。
朱襄低着头。
荀子道:“你不问?”
朱襄苦笑。
荀子问道:“你担心与你所想的完全不同,所以害怕对我失望?”
朱襄立刻道:“我不会对荀子失望。”
荀子道:“因为你说,你才是不合时宜的人?”
朱襄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荀子叹了口气,道:“我采用了部分你提的意见,但没有全部采用。”
朱襄仍旧不敢问荀子采用了什么。
荀子自顾自地说道:“我采用了女子可以立功自己获得诰命。”
朱襄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真的?”
荀子冷哼一声,道:“我会欺骗你?”
朱襄使劲摇头。
他笑得嘴合不拢,想要对荀子说谢谢,又不敢。
如果在此事上与荀子说谢谢,荀子大概会揍他。
“不过你也别欣喜。”荀子道,“我制定的诰命很苛刻,寻常女子很难自己获得诰命。”
荀子想了想,补充道:“几乎不可能。”
朱襄却不失望,他笑道:“只要开了这条口子就很好了。”
荀子冷哼一声:“真的?”
朱襄使劲点头。
荀子憋不住了,伸手敲了朱襄额头几下:“这种事,真的值得你如此欣喜?”
朱襄再次使劲点头。
荀子十分不解:“为何?这与你并没有太大关系。朱襄,你是男子。”
朱襄道:“我当然是男子。”
朱襄没有等荀子继续发问,他继续道:“但我认为这个世间门应该是公平的。诚然,世上存在实质上的不平等,王侯将相和庶民奴隶地位肯定不同。但我相信每个人的人格是平等的。”
“无关贵贱男女,立功的人就该得赏,有能力的人就应该有施展抱负的机会,仅此而已。”
“我知道现在这种事完全不可能……”
朱襄想起咸阳学宫的一系列人才选拔的机制,想起自古以来,和从此以后这个世界的发展脉络。
“商朝崇尚鬼神,以人为祭品,甚至在祭祀中吃人肉。如此野蛮的行为,从商朝末期开始反思,到周朝禁止,再到东周时复辟,再到现在普遍厌恶用人祭祀,已经过了一千三百年。”
商朝近五百年,周朝近八百年。
只是为了改变一个人殉的制度,就需要一千三百年。
“商周时,只有士人能接受教育。官吏晋升被贵族世代把持,如楚国那样极端,便是只有大贵族能获官,连本国士人都难以施展抱负。东周时,普通士人开始求官。孔子首开私学,连野人都能来上课。但秦国选拔人才已经最不看重出身,咸阳学宫也从未想过教导农人。甚至现在普遍都接受应该让庶民质朴,不让庶民学习太多知识。”
现在庶民与欧洲中世纪一样,如果接受过多教育,家中藏有书籍,还会被惩罚。
直到汉代举孝廉,庶民才有权利读书。即便他们没有读书的渠道,至少读书不会被惩罚。
东汉时不再抑制豪强,魏晋时门阀林立,庶人接受教育的权利再次被剥夺,甚至直接以出身判断一个人的未来。
然后进入隋唐,科举制的建立,才彻底巩固了庶民接受教育的权利。
从只有贵族能读书,到庶人也能读书,从孔子开私学起算,也反复争斗了一千余年。
如果以武则天称帝,让女性醒悟原来女子真的可以超过男人,女性意识真正开始崛起算起,到民国时彻底出现女性意识觉醒运动,时间门跨度正好也是一千余年。
思想的改变,社会的发展就是这么困难,都是至少以千年来算。
朱襄是谁?
他只是一个农学教授。
周公、孔子、武则天……无论是谁,他连脚指头都比不上。
穿越者又如何?穿越者比这些古人厉害到哪里?他就算有了系统外挂,也不敢说能看到这些古人的背影。
在正常社会进程中,一千年才能扭转一个群体的思想,才能从思想萌芽到彻底觉醒,才能扭转拥有强大惯性的社会发展方向。
朱襄凭什么能脑袋一拍,就把这一千年抹去?
他凭什么都不行。
这是真实的先秦时代,这里的贵族就算让六国贵族分享权力也不可能放开让庶民读书,这里的主流思想还是“女祸论”。
“女子天生残缺,无法与男子相争。”荀子道,“这不仅是儒家的思想,道、法、墨皆如此。”
朱襄道:“我知道。因为现在没有避孕的手段。女子除非不成亲,否则大部分女子每隔几年必定生子。若生子,很多女子身体不适,至少半年无法为官。更别提现在秦国唯一的实权爵位取得方式,军功。”
“若女子想要勉强与男子相争,那就只能不成亲。但秦国以农为国家基石,人口是重中之重,绝不可能同意女子不成亲。”
封建时代的人口至关重要,为了休养生息,每个朝代建立时都会用严酷的法律促进女子婚嫁。如果女子到了年龄不结婚,轻则官府随便给你配一个男人,重则全家受罚。
现代社会女子争夺地位可以不结婚不生子,封建社会谁给你讲人权?讲自由?
封建时代的女子是资源,就如如今的庶民一样。国家为了奴役平民必须愚民,那么为了让女子不停地生孩子,就绝对不能给女子除了生孩子之外的其他路。
这也是封建制度越保守越顽固,女子地位越低的缘故。连贵族女子也是家族的“资源”,只是因为价值高,所以有用时如同珠宝一样被装在匣子里细心呵护,无用后弃之如敝屐。
只有生产力发展,封建制度破碎,女子才能从“资源”变成人,有其他的选择。
否则所谓权力,都只是少数贵族女子,甚至仅限于依托孝道的外戚女子的玩物,和“女性”这个大群体关系不大。
“但荀子,女子孕育生命不是残缺。如果为了延续生命付出代价叫残缺,女性因此被蔑视,那么就太畜生了。”朱襄道。
荀子道:“你骂我?”
朱襄道:“即便你是我老师,我也骂你。”
荀子瞪着朱襄。
朱襄勇敢地瞪回去:“我们都是有母亲的人,母亲怀胎十月,生产分娩,步步惊心。谁说女子残缺,就是无母孤儿牲畜!”
你是荀子又如何!我们儒家用污言秽语骂对方贱儒很正常!
荀子脸皮抽动了一下,不断深呼吸,然后挤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
朱襄:“……”
朱襄倒退几步:“荀子,你可以骂我,但是别动手。”
“谁和你动手?你说得对。女子确实并非残缺,我也不认可这个畜生之语。”荀子面色变得平静,“你知道我为何认可女祸?人性本恶,淫为先。貌美的女子即便自己不愿意成为恶之本,她们也不能主导自己的命运。所以貌美,便天生是女祸,一定会吸引恶人。所以我要引导她们注重德行,不注重容貌。”
朱襄道:“我明白。”
人性本恶,所以貌美的女子天生会惹来祸事。所以荀子宣扬“女祸论”,既让男子以好美色为耻,也教导女子不重容貌更重德行。
荀子的观点很迂腐,如果在两千年后拿出来,会被人天天堵门骂。
但他是两千年前先秦时代的人,他还已经是这个时代思想最开放的大贤之一。其他人还不如他。
“如今妇人想要得到地位,只能靠嫁人,出身和容貌是她们唯一的武器。待诰命出现,贵女们效仿雪姬,或许会更注重德行。”荀子道,“这是我赞同你提议的原因。”
朱襄拱手作揖,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谢荀子。”
“而且,你曾说过,有些事就算现在做不到,也要让后人在能做到这些事的时候有迹可循,就像现在我们从史书典籍中翻找先例一样。”荀子淡淡道,“我现在不认可女子与男子等同,但我也希望未来有那一日。”
无论贵贱,无论男女,唯贤德者是举。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