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和王翦在让朱襄被揍一事上达成了共识。
朱襄都已经在前往东瓯王宫的路上, 他们再烦恼也无可奈何,只能想着朱襄之后挨揍的模样自我安慰。
王翦看向李牧的眼神中有着哀怨。他想,以后都无法再尊敬地称呼李牧一声“李将军”了。
李牧一牵扯到朱襄, 行事就特别离谱。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 扛也要把朱襄扛走啊,你怎么还随着朱襄的性子来?
李牧坦然地与王翦对视。
王翦默默移开视线。明明做错事的是李牧,怎么尴尬的是自己?
见气氛不对, 朱襄赶紧起了话头,引导李牧和王翦说起越国的过往。
春秋时,越国核心领土在江浙一带。
晋楚争霸, 为牵制彼此, 晋国扶持吴国,楚国扶持越国,让吴国和越国逐渐强大。越王勾践起, 越国进入最繁盛的时期。史书上记载的春秋五霸其中一个版本, 就将越王勾践列入其中。
即便战国初期,越国经历了“越人三弑其君”事件, 国力也仍旧强盛。那时连齐国都惧怕越国, 在越王无疆伐齐时派遣使臣劝说越王无疆,楚国更弱,打楚国。
越王无疆真的信了,调转兵锋去打楚国, 然后被楚威王击溃,越王无疆被杀。齐国趁机出兵,击溃徐州的越军。
越国至此分崩离析,地盘从与齐国接壤,龟缩到浙江南部, 甚至被赶到更远的闽地,与当地土著融合。
一说到打仗,李牧和王翦话就多了。
李牧不能理解:“打仗岂是儿戏?既然出兵,只有进退两种结果,怎会中途变更目标?”
打仗不仅仅是将领带着士兵出征,除了后勤,情报收集也至关重要。战场地形气候,敌方将领兵力,是否可能有援兵……任何细微之处都可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
虽也有迷路之后顺手灭国这种事,但那是力量的绝对碾压。越国难道认为自己碾压楚国?楚威王时,楚国正值强盛吧?
王翦不能理解:“就算要攻打楚国,也该集中力量。为何越王会在徐州分兵?”
越王无疆打楚国的时候,分了一支兵力留在齐国,被齐国击溃。楚军如此强大,越国倾全国之力都难以战胜,王翦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越王分兵的理由。
朱襄道:“打仗的事我不懂,我只是不能理解他已经有好几个成年儿子,为何御驾亲征这么危险的事,还不立太子,导致后继无人,后人分崩离析。他真的很自信。”
朱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想到秦始皇一把年纪(古人四十九岁不算小了)巡游天下,也没想过自己会死在路上,后继无人。大概国君们过分自信是通病。
身在吴城的政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雪姬赶紧要给嬴小政添衣服。嬴小政嫌热不肯穿,拔腿就跑,一大一小在院子绕圈子。
三人吐槽了一下越王的骚操作,感叹了一下越王无疆的脑回路。
事实比小说更没逻辑,小说家都不会写这么蠢的君王。
偌大一个越国,就因为一代君王骚操作瞬间无了,从诸夏有名的诸侯国之一退化到南蛮,真是可悲可叹。
当年吴越都是被认可为九州(狭义中国)的一部分。《禹贡》中古九州的记载就有扬州。
“祖上阔过”,真是后代锥心刺骨的痛。
朱襄、李牧、王翦三人在马车上说越王蠢,等到了王宫,朱襄就会改口只提越国曾经的辉煌,不提越国的痛处。
他是来交好东瓯的,不是来结仇的。
东瓯王谦恭地将朱襄迎到王宫,几番请朱襄上座,朱襄几番推辞。
之后东瓯王虽不再勉强,但朱襄所坐的位置也与他很近,以表示他对朱襄平等以待。
王翦只知道朱襄洒脱的一面。现在见到朱襄在礼数上分毫不错,真有一种大儒的错觉,不由内心惊讶。
他瞟了一眼李牧的表情。李牧仍旧八风不动,看上去似乎很习惯朱襄的这一面。
王翦在心里暗道,看来自己对朱襄还不够了解。
朱襄好歹也是荀子手把手用戒尺教出来的高徒。荀子教出来的高徒虽说不一定是大儒,但在礼仪上绝对挑不出错。
为了给东瓯王留下一个好印象,朱襄铆足了劲。
就是他劲头铆得太足,让东瓯王浑身不自在。东瓯王身旁陪坐的重臣也感觉浑身就像是被虱子叮咬似的,难受极了。
只有少数重臣眼睛放光,那隐藏不住的狂热神情,让朱襄这么大心脏的人都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有点可怕。
朱襄先用周全的中原礼数与东瓯君臣拉开了距离感,然后对越国的曾经侃侃而谈,夸奖越王曾经英明的行为,把拉开的距离重新拉近。
听到大贤夸自己的先人,这位刚继位不久的年轻东瓯王心中不免有些飘飘然,端着的礼仪也撑不住了,说话变得随意起来。
东瓯王言行变得“失礼”,李牧和王翦还没反应,东瓯的臣子们脸色大变,不断用眼神提醒东瓯王。
朱襄扫了不断给东瓯王使眼色的东瓯群臣一眼,笑道:“你我年纪相仿,不必太过约束。我知东瓯如今礼仪与中原已经大不相同,东瓯君可肆意些。”
东瓯王已经撑不住端坐了。听朱襄这么说,他也不管对方是不是客套,笔直的背立刻垮了下来。
“谢先生,寡人真的……唉,太热了。”东瓯王把领口撒开了一些,露出胸口的文身,又把头冠松了松。
李牧和王翦眼眸稍稍一颤,将眼底的鄙视压下去。
即便是秦人,见到文身的越人,也有些鄙夷。
朱襄倒没觉得鄙夷,还觉得蛮好看的。
东瓯王一直悄悄观察朱襄的神情,见朱襄看到他的文身时不仅没有鄙夷,还有着几分……欣赏?
我眼睛出问题了吗?东瓯王不敢置信。
身为中原大贤,难道不该鄙视我文身吗?
东瓯王把领口拉拢,不知道为何,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了。
朱襄没发觉东瓯王的小动作,说起了正事。
他让东瓯王拿来纸笔,东瓯王拿来了毛笔和绢帛。
朱襄看了一眼纹理细密的雪白绢帛,知道东瓯王在炫富。
他心里笑了笑,提笔在绢帛上画起了东瓯国目前的大致地形图。
东瓯国现在的势力范围,大约是后世浙江丽水、台州、温州三市,其王宫坐落于温州。
浙江的地形条件对于农业种植而言并不算优越,后世称浙江“七山一水二分田”,便是说浙江可供大规模农业种植的“平原”,仅占浙江省面积的五分之一,其他大部分地方是丘陵和山地。
浙江产粮大区是三大平原,即杭州、太湖一带的杭嘉湖平原,宁波、绍兴一带的宁绍平原,台州、温州一带的沿海平原。
浙江耕地面积不大,但因为水热条件好,古时没有化肥农药,南宋之后,江浙一带粮食产出一直居于全国首位。
“苏湖熟,天下足”,就包括了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
越国被楚所灭后,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都归属楚国所有,现在属于秦国吴郡。
宁绍平原与台州中间隔着重重山峦,成为楚军和百越的天然界限。越王后裔才能在台州、丽水、温州建立东瓯国。
东瓯国惧怕楚国,在国土最南端的温州建都。温州三面环山,楚国打过来,先要翻过山峦攻打台州,然后再翻过大片山峦才能攻打温州,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可能。东瓯国君觉得自己高枕无忧。
哪知道,秦军从海上来了。
看见朱襄画的简略地形图,东瓯王的心就提了起来。
当他看到朱襄用笔勾了一条线,秦军从海面畅通无阻来到温州与他做生意,他的心更是拔凉拔凉的。
王翦差点笑出来。朱襄这是在威吓东瓯王吗?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朱襄的神情,得出结论,朱襄没有威吓东瓯王,只是单纯告诉东瓯王,温州和台州有多少地可供种植,又能用什么方式与秦国做生意互通有无而已。
“沿海平原虽不如吴郡平原,也能产出大量粮食。”朱襄眼底泛起了心疼。
台州和温州的沿海平原虽盐碱化比宁绍平原、杭嘉湖平原稍深,但自古也是产粮重地。
就算到了后世,宁绍平原和杭嘉湖平原开发得更加成熟,温州也至少有三个县能名列浙江产粮大县前二十之列。特别是乐清市,一直是前十守门员,从未掉过前十五。
温州的沿海平原细分后,有乐清平原、永嘉平原、温瑞平原、陶山平原、北港平原、南港平原。虽现在一些冲积平原还没有后世那么大,零零散散可耕种面积也至少超过一千平方千米。
若能将其利用起来,无视温州大片山地,就能满足温州粮食的自给自足。
朱襄道:“越王勾践时,改革土地耕种,将鸟田改为井田,兴修水利,发展农具。现在我一路看来,东瓯平原居然又恢复了鸟田,实在是令人心痛。”
鸟田又名鸟耘,其名称在儒家经典中是一个“德政”的传说,即大禹在世,百鸟为大禹耕田,所以称鸟田。
现实中,鸟田就是类似于“刀耕火种”的原始种植方式。百越多鸟,农人引来鸟去田地间啄食野草,翻找虫子,将土地翻松后播种,鸟粪还能作为肥料。
勾践为了强国,改革农业生产,引进中原井田制,大步迈入了成熟的奴隶制度。
现在越国一散,大部分东瓯人居然回归渔猎,以鱼蛤蛇为食,井田变成了“鸟儿快来帮我耕田”。
朱襄真想问越王后裔东瓯王,你见着你不心疼吗?
我这个外人都心疼极了。
他叹气道:“听闻此地越人并不完全服从你的管束,东瓯国西边蛮人部落各自为政,组建联盟,与东瓯王并驾齐驱。越国怎么会沦落如此?先贤大禹若见后代子孙沦落到连田都不会种的地步,不知道会不会在会稽山上哀叹。”
东瓯国虽自称势力范围是台州、丽水和温州一带,其实西边大片山地中栖息着无数部落,推举出部落联盟首领对外争夺话语权。
中原人统称这部落联盟为蛮越或者蛮扬。
这是东瓯王心中的痛。因为他可不想自称什么东瓯王,而是瓯王。
就像是闽越王也没想当闽越王,而是去掉个“闽”字,当越王一样。
现在朱襄提起这件事,东瓯王有些恼羞成怒,但又不敢恼羞成怒。
即便朱襄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这群越王后裔不成器,让先祖哭泣。但朱襄把大禹和勾践抬得如此高,肯定了越人并非蛮夷,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怒。
总不能说,先人看到越人如今连地都不会种了,一定不会伤心,还会叫好吧?
东瓯王想了想,最终憋出一句话:“寡人还是吃稻米的。”
朱襄:“……”
李牧和王翦:“……”
东瓯群臣:大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可以不回答!
朱襄叹气道:“正因为看到东瓯君与东瓯国众高士仍旧与中原无二,我才如此感慨。昔越国颓败之后,越国许多贤才高士离开越国,前往中原谋生存。中原人感慨,齐国和楚国的强盛,就是重用了吴国和越国人才的缘故。”
东瓯王和东瓯群臣再次不知道露出什么表情。
他们既自豪,又唏嘘。
越国兴盛的时候,重用来自中原的人才;待楚国截断百越与中原的联系,便再也没有中原人才来到百越之地。但百越的人才却可以去楚地,并通过楚地继续北上。
许多越国的人才不想回归原始生活,便去了中原,让剩下的越人更难保存原本的文明。
文明本来就很脆弱,竹简和青铜器也不好携带。越国倒退到部落制也情有可原。
比如关于耕种的书籍只有官方持有,农人的耕种技术只能口口相传。而越人贵族南下的时候,大概只会带上金银珠宝,不会带走那些碍事的竹简。耕种技术就倒退了。
朱襄对东瓯王感慨了现在越人的衰落,表达了对东瓯国荒废平原的痛惜后,没有要求东瓯王立刻做出回答,借口自己旅途劳顿,先行告退。
东瓯王本来为朱襄准备了酒宴,见朱襄说精神不济,自己也被朱襄说得精神不济,便取消了酒宴,只让美人端着佳肴去伺候朱襄。
毫不意外,这位大贤不重女色,吃完东西就让美人离开。
美人频频回头,心都碎了。
朱襄没想到,他刚来到东瓯王宫,就成了宫中许多女子的梦中人。
朱襄离开之后,东瓯王想着王宫里有李牧和王翦两尊大神,虽然精神困顿,也怎么都睡不着。
他召来群臣商议,询问他们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群臣的意见分成两派。
一派认为秦国向来声名狼藉,此次前来肯定没怀好意,该找借口早早把这些人打发走才行;
另一派大骂秦国的名声和朱襄公有什么关系,朱襄公一片赤忱,一心为了指导东瓯国耕种而来,半点不提东瓯国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你们居然敢怀疑朱襄公,老夫和你们拼了!
终于可以披着头发散开衣襟的东瓯王吓得赶紧爬起来劝架。
东瓯国通文墨的大臣本就不多,这几个重臣如果出了好歹,谁来替他撰写文书?
他总不能学西边那群蛮夷,下令靠吼吧?
“消气,消气,我怎么会怀疑朱襄公?我怀疑的是李牧和王翦啊。”东瓯王道,“虽然朱襄公一心为了我等好,但李牧和王翦可不一样。”
那重臣气呼呼道:“李牧和王翦若想对我们做什么,还需要用阴谋诡计?看见他们的大船了吗?他们抢闽越的东西,闽越人连屁都不敢放!”
东瓯王:“……”
那重臣捋了捋袖口,冷哼道:“听闻与去过南边的商人说,秦国有吞并天下之势,楚国的祖陵都被秦国烧了。秦国若真想要我们这块地,肯定大军直接压来,还需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他们对楚国都没有耍阴谋诡计。”
东瓯王:“……”这话听着怎么不舒服?
重臣继续道:“若大王想要抵御秦国,就该立刻联系西瓯和闽越。只有越人合力,才可能拒秦人于国门之外。”
东瓯王叹气:“若秦国已经大军压境,我们倒是可能联合。现在秦军并无太大动静,恐怕他们不肯。”
特别是西瓯部落,他们深居湘水以西,自诩被群山保护,远离中原。即便东瓯和闽越被灭,与他们也没关系。想让他们出力,太难了。
原本一个越国,现在变成了百越,怪不得朱襄公会叹息不已。
重臣道:“既然现在百越无法联合起来,那除了与秦国虚与委蛇,还能如何?借着朱襄公的好意,让东瓯粮食丰收,国力增强。将来抵抗秦国,也会更容易一些。”
东瓯王再次叹气:“但寡人不敢相信,秦人真的会帮寡人种田啊。”
好了,话题又绕回来了。
两派重臣再次争吵,东瓯王继续劝架。
朱襄提前退场,非抱着枕头要与李牧、王翦同睡,分享自己过剩的谈吐欲。
三人便把寝具上的干草和木板、锦缎铺到了地上,让朱襄睡在中间瞎叨叨。
朱襄:“现在他们一定吵得很厉害!”
李牧:“嗯。”
王翦:“他们吵什么?你好心帮他们,他们还不乐意?”
朱襄:“他们认为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李牧:“嗯。”
王翦:“什么?黄鼠狼还会给鸡拜年?”
朱襄:“其实我真没抱什么坏心思,没想过他这里粮食丰收后,缺粮的闽越和蛮越会来抢他。”
李牧:“呼……呼……”
王翦:“然后我再去抢闽越!”
朱襄和王翦聊到天蒙蒙亮,李牧在嘈杂的声音中一夜无梦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来,朱襄和王翦神色都有些萎靡,李牧精神饱满。
朱襄看着李牧的眼神满是幽怨。说好的夜谈,你居然一个人偷偷睡觉。早知道我就该踹你几脚,把你踹起来。
李牧道:“你们如果精神不好,就再睡一会儿?”
王翦摇头:“我去洗个脸就精神了。”
他说完就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果然重新变得精神奕奕。
大概将领都有这种立刻清醒的本事,否则不好夜袭。
只有朱襄仍旧精神不振。
东瓯王的精神也很不振。他看到同样精神不振的朱襄,问道:“朱襄公可是没睡好?伺候得人不尽心?”
朱襄勉强笑道:“没有。只是一想到快要错过耕种时间了,就难以入眠。”
东瓯王身后的重臣眼睛再次放光。
这就是朱襄公啊!果然名不虚传!
东瓯王硬着头皮道:“朱襄公的好意,寡人很敬佩。只是……只是……唉,寡人有些臣子不太相信秦国。”
朱襄道:“我明白东瓯君的担忧。东瓯君可派人保护我。”
朱襄见东瓯王仍旧犹豫,道:“除了帮东瓯国种地,我不会索要任何好处。秦国也不会索要任何东西。”
东瓯王惊讶无比:“这……这朱襄公能决定?”
朱襄道:“就以今明两年为限,一年半的时间,足以让你们的人学会我教授的种植方式。在明年秋冬丰收之前,我保证秦国和东瓯国不会起兵戈之争。”
朱襄笑了笑,道:“我好歹是秦国的长平君,吴郡的郡守。这点事,还是能决定。”
东瓯王再次愕然:“朱襄公居然是吴郡郡守?!吴郡郡守不是李牧将军吗?!”
朱襄表情古怪:“我来吴郡,就是接任郡守一职,已经好几个月了。”
不是吧?东瓯国这么闭塞吗?连吴郡郡守换人了都不知道?
不过东瓯都城与吴郡隔着两片山,可能真的消息不灵通?唉,所以要开发海运啊。
东瓯王兴奋道:“那李牧将军会调往何处?”
朱襄看着东瓯王兴奋的表情,心中同情了东瓯王一秒。
“李牧将军是统率整个南秦边疆兵力的大将军,他本就不该兼任吴郡郡守一职。”朱襄解释道,“李牧将军仍旧驻守吴郡,防备楚军南下。”
东瓯王:“……”你确定李牧将军是防备楚军南下,而不是天天南下来抢东西?
他都怀疑李牧是不是胡人,怎么每次都是抢了东西就跑?听说只有北边的胡人会这样,连西瓯、蛮越那群部落人吃相都没有这么难看。
虽然抢的不是自己,自己还与秦军交易中获得了许多好处,但东瓯王还是有些担心。
“现在你放心了吗?”朱襄道,“如果你实在是不同意,我也不勉强。唉,只是可惜那些地了。”
东瓯王见朱襄念念不忘的只有那些可供耕种的地,心中天平不断向朱襄偏移。
朱襄又道:“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让秦军来帮忙修建水利。”
东瓯王惊得合不拢嘴:“这、这真的可以吗?”
朱襄道:“秦国与东瓯国比邻。如今秦国与楚国交恶,无法与楚国互换有无,只能与东瓯国互换有无。东瓯国繁盛,吴郡才更繁盛。”
朱襄又叹了口气,道:“我这次带了秦棉来,想与东瓯国交换东西。东珠虽好,但秦国更想换军粮,你明白吗?秦国不想打东瓯国。如果我们攻打东瓯国,楚人立刻就会南下。我们只想和你们做生意。”
朱襄顿了顿,无奈道:“但现在东瓯没多少东西可以与我们交换。这便是秦王同意我如此做的原因。”
朱襄此举,虽然没有告知友人,但确实告知了秦王柱。
在离开咸阳之前,朱襄就将自己贸易战的相关细节与秦王柱商议,去帮东瓯种田也是计谋之一。
当时秦王柱还不理解,东瓯强大之后,秦国若想灭百越,恐怕就更难了。
朱襄提出,东瓯发展农耕文明之后,庶民定居沿海平原者众多,更利于秦军登陆;
东瓯与百越其他部落并无从属关系,东瓯若有粮食,百越其他部落会来抢夺,更容易让他们内乱;
增加了东瓯与秦国的经济联系,秦国占领东瓯之后要消化这一片地更加容易;
如果东瓯国君被小利蒙蔽了眼睛,同意自己让秦军帮忙修水利和指导耕种的意见……
“东瓯的平民就会心向秦军。”朱襄道,“东瓯没有把农人当庶民,而是当奴隶。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所以如果秦军南下,他们会听从东瓯贵族的命令充当兵卒。”
“但若告诉他们另一种生活方式?告诉他们当了秦人就不用将所有粮食上交,只留下寥寥无几的口粮,甚至口粮都无法留下呢?”
“秦国和中原的庶民就算生活得再不好,也比当做农奴的东瓯人生活得好。”
“我相信他们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朱襄与秦王柱诉说了自己的建议之后,秦王柱沉默了许久,然后点头同意。
“寡人相信你,你放手去做吧。”
所以如果李牧和王翦告状,朱襄相信秦王柱不会用戒尺敲他脑袋。
自己已经报备过了!
朱襄拿出了这么大的利益,为东瓯国提供粮种和技术支持不说,还让秦军帮忙。东瓯王就算再担心这利益背后有问题,也不由心动了。
东瓯王理智尚存,但李牧派人将朱襄与东瓯王的商议传播出去之后,东瓯王就压不住贵族的请求了。
奴隶制基本都是多贵族共同执政,国君的权力被分散得很厉害。
如中原有封君,东瓯王也有大奴隶主持有军队和封地,虽然听从东瓯王的派遣,但东瓯王也不能完全控制他们。
朱襄如果和秦军一同来帮他们种地,并且让秦军与他们生意交流合作加深,他们将会获得巨大的利益。
他们向往着中原的珍宝。因为楚国截断百越和中原之路,他们想要求得中原的东西十分困难。
如果能与秦国交好,他们就能通过秦国战船的护送前往中原换取珍宝,贵族们想一想就开心不已。
再加上沿海平原的耕地基本都被他们瓜分完毕,增产后他们的势力就更加强大。他们可不管什么秦国的野心,到手的利益先拿了再说。
此刻东瓯王所有的犹豫都没了用处,他如果不同意朱襄的提议,恐怕东瓯王的位置就要换人坐了。
在朱襄给予的巨大利益面前,东瓯国大部分贵族都经不起诱惑。
王翦看着东瓯王被裹挟着将指导农桑一事交给朱襄,还给予了朱襄许多权力和珍宝,心里不由生出了寒意。
他再次仔细打量朱襄。
这一幕朱襄是否提前算到?这是无心的发展,还是朱襄的计谋?
朱襄是否在做此事之前,就已经料到他必定会成功?不仅成功,还能挑起东瓯国君臣的矛盾?
虽然朱襄是他的友人,他也不由为了这一幕而稍稍吓了一跳。
朱襄得到的东西比他想要的更多。
东瓯王不仅同意他带着秦军帮忙指导沿海平原农人种植,还给了朱襄能直接对当地人下令的权力。
朱襄手握的权力,就是东瓯国主管农业的大臣的权力,丝毫不差。
有了秦军和东瓯王派去的兵卒的护送,朱襄甚至自带兵权,比东瓯国真正的主管农业的大臣权力更大。
秦国的吴郡郡守居然能在东瓯国的沿海平原自由行走,秦军上下议论纷纷,皆对朱襄公佩服不已。
不愧是我们秦国的长平君!
不过东瓯王也做了约束。朱襄只能在沿海平原行动,不能去丘陵和山区。沿海平原面积在东瓯占比不大,东瓯王觉得可以放心了。
朱襄对此摇摇头。
秦军海军逐渐壮大,只需要一个登陆的跳板,就能将大量兵力从海边运到东瓯。所以只要沿海平原这片地方被迅速拿下,百越就会被逐渐蚕食。
沿海平原这片地,足以让秦军自给自足,慢慢与百越磨。
秦始皇拿下百越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如果早早将百越的产粮区作为据点,拿下百越就容易多了。拿下百越之后,以沿海平原为中心往外辐射,驯服百越更是轻而易举。
朱襄坐船回吴郡通知了嬴小政一声。
嬴小政吓得差点把自己的小揪揪扯下几根。
他跳到朱襄背上捶朱襄的脑袋:“舅父!你有几条命?你说你有几条命?!你怎么能做如此危险的事?”
“我都说了不危险,真的不危险。”朱襄弓着背,让嬴小政在他头上薅他的头发,“你看,结果如我所料……”
嬴小政直接捂住朱襄的嘴,不听不听,舅父闭嘴!
雪姬也脸色苍白。
不过听了朱襄的辩解之后,她虽然担忧,也相信朱襄确实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反过来劝说嬴小政别担心。
嬴小政气得翻白眼。
舅母你太信任舅父了!所以舅父才如此喜欢冒险!
“东瓯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嬴小政道,“等吞并中原之后徐徐图之也不迟,舅父何必现在去与他们对上?”
朱襄道:“既然将来确定一定会攻打百越,现在我是吴郡郡守,我就该为未来做打算。”
嬴小政咬牙切齿:“我才是吴郡郡守。”
朱襄笑着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所以你也要为未来做打算。”
嬴小政冷哼:“蛮夷之地,不需要多作打算。”
朱襄道:“既然你想要这块地,就要想好如何利用这块地。难道你花许多人命和财力把一片地打下来,结果收获远远不比耗费吗?这样亏本的打仗,只会把国家越打越弱,把民众越打越离心。”
嬴小政想起梦境中的大嬴政所发动的那些战役,有些不确定道:“真的?会越打越弱吗?”
朱襄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嬴小政道:“但是以前……现在秦国就是越打越强盛。”
朱襄道:“因为现在秦国打下来的地,是打下来就有用啊。你想想,如果给你一片地,面积和如今秦国一样,但是全是沙子,没有水,寸草不生,别说人,连只动物都看不到。这种地你打下来有意义吗?”
嬴小政摇头。
朱襄又摸了摸嬴小政的脑袋:“什么是好大喜功?打没有收获的战争就是好大喜功,会让国家衰败。你看北方胡人年年南下,他们为何不会因为穷兵黩武而让下属离心?因为他们每次南下都有利可图。”
“政儿你将来肯定是喜欢开疆扩土的雄主。打哪一块地有利可图,打下后如何治理才能尽快补足战争的消耗,这些都是国君应该考虑的问题。”
“你只有计算好这一切,让国家越打越富足,才能算得上雄主。”
“否则,就不过是穷兵黩武,透支了国力,加速了王朝衰败而已。”
嬴小政沉思了一会儿,重重地点头:“舅父教我!”
朱襄轻笑道:“我这不就在教你吗?”
嬴小政道:“东瓯之事,我会全力支持舅父。舅父放心。”
朱襄道:“好。但你也要注意休息。我听说你又不想睡午觉,还偷偷把文书藏在被子里……”
嬴小政抬起手捂住耳朵。
舅父好烦!
为什么人一定要睡午觉!在日头当空的时候睡觉太懒惰,这是应该禁止的行为!
等朕当了皇帝,一定要下一道诏令,秦国人不准睡午觉!
雪姬听着朱襄念叨嬴小政,不住点头。
对,就该好好训训。
嬴小政长大了,雪姬不再好意思揍嬴小政的屁股。
本来雪姬想用戒尺,但朱襄对雪姬说,嬴小政这个年龄,能不揍就最好不揍,会让孩子起逆反心理,多念念就好。
如何教导孩子,雪姬向来听朱襄的建议。
但看着嬴小政偷偷闷在被子里批改文书,雪姬气不打一处,还是狠狠地给了嬴小政手心几巴掌。
不用戒尺,用手总可以吧?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