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稷崩逝, 谥号秦昭襄王。
病着的秦王柱还在悲伤中,就得立刻从病床上爬起来,面对数不清的问题。
秦王柱已经当了几个月秦王,但老秦王离世前和老秦王离世后, 他的工作难度是两个层次。
他甚至有一种连工作量都完全不同的错觉。
以前他每日处理完文书后, 还能有空和君父聊聊天。现在他睁眼就是政务, 闭眼后没多久就要睁眼。
秦国还没有什么大事,稍稍复杂的事, 君父在离世前已经帮他处理好。他仍旧像是身陷一团乱麻。
若是政务繁杂, 秦王柱花些时间也能理顺。但朝臣,特别是宗室和外戚在君父离世前离世后对他前恭后倨的差异态度, 让秦王柱这个以脾气敦和的人都难以抑制杀心。
秦昭襄王的棺木还没有入陵墓,宗室和外戚纷纷进言, 让他“改正”秦昭襄王对宗室和外戚的苛刻态度,下诏宽待宗室和外戚。
秦王柱原本确实打算安抚宗室和外戚,诏令内容都想好了。但他现在正被繁重的政务弄得心烦意乱, 又正是最思念秦昭襄王的时候,别人逼迫他, 还用“改正”这种措辞,让秦王柱立刻生出了逆反心理。
这时候姐姐被封为王后,导致有点飘了的阳泉君被推出来当出头鸟, 连朱襄都被他攀扯上了。
他进言,朱襄只是太子夫人的弟弟, 大王对其宽待过重。不厚赏他们这群宗室外戚,不能安人心。
阳泉君的意思是, 他以前是太子夫人的弟弟时都没得到朱襄这么好的待遇, 现在一个太子夫人的弟弟, 怎么比他这个秦王后的弟弟地位还高?
他这个阳泉君可不是朱襄长平君那样的实封,朱襄还得到了很多赏赐!
秦王柱幽幽地盯了阳泉君许久,冷笑道:“秦国自有律令,秦公子无功者也是白身。阳泉君是想说你的功劳比长平君大,还是想说你这个王后兄弟地位比秦公子崇高,理应成为秦国第一个破例的人?”
阳泉君脸色一白。
华阳夫人极其受宠,秦王柱还是太子的时候,对阳泉君极其亲昵。阳泉君没想到自己在朝堂上第一次献策,居然得到秦王柱这样的诛心之语。
他立刻道:“我绝无此意!”
秦王柱道:“那你有何脸面与长平君相提并论?子楚!长平君的地位,是因为他是你妻弟而来?”
太子子楚恭敬道:“彼时先王用邯郸城从赵国换得长平君时,我不过是一从赵国刚回到秦国的质子。”
秦王柱用深呼吸压下心中的愤怒,冷漠道:“君父离世前,担心寡人心善。看来寡人确实如君父所言,过于心善了。”
他直接结束朝议,留下众臣面面相觑,自己拂袖而去。
阳泉君呆立在王座台阶下,久久不敢动作。
其他卿大夫看向太子子楚。
秦王已经离开了,他们是走还是留,太子说句话?
子楚一言不发,脑袋微垂,好像一尊雕塑。
众位卿大夫只好把视线投向最前方的两位丞相。
“丞相,我们还等吗?”他们小声地问道。
荀子双目紧闭,好像在假寐。
蔡泽道:“君上自然会差人命我们离开。”
太子和左右丞相都要等,他们只好等。一直等到半个时辰之后,秦王柱才派遣宫人来通知他们解散。
卿大夫们看着太子子楚和左右丞相,眼神十分复杂。
秦武王时,秦国在相国之下,增设左右丞相作为相国的副手,以削弱相权,增加君权。
此后相国之位和左右丞相之位都时常空悬,不一定同时配齐。
比如范雎任相国时,左右丞相就没有配齐;范雎卸任相国后,秦国相国之位一直空悬。
秦昭襄王禅位之前,为秦王柱配齐了左右丞相——荀况年老,德高望重;蔡泽年轻,精明能干。两人合力,能应对秦国大部分难题。
而这两位丞相都与长平君朱襄交好,所以咸阳已经出现谣言,说长平君朱襄虽无相国之名,已有相国之实。
更有甚者,传起了朱襄才是秦国的实际掌权人,秦王柱不过是一个盖章的傀儡的可怕谣言。
或许把连朝堂都不去的朱襄传成秦国“幕后之王”实在是太过离谱,所以谣言又变成了秦国的实权人物是太子子楚,说太子子楚已经架空了秦王柱。
秦昭襄王的遗体还摆放在咸阳宫等待举行葬礼,原本咸阳在秦昭襄王授意下才会传谣言,现在什么牛鬼蛇神都冒了出来。
秦王柱忙于政务,还未听到流言。
他今日气闷,丢下政务去别庄找朱襄蹭饭,路上才听到了纷纷扬扬的流言。
朱襄包着头巾,提着一桶奶迎接秦王柱,闻言惊讶极了:“传流言的人声音居然能大到让马车上的君上听到?!”
秦王柱本来正处于暴跳如雷的状态,听到朱襄的惊讶之后,不知道怎么气突然泄了。
他转移话题道:“你怎么提着一桶奶?”
朱襄道:“荀子那里不是正吵着要守几年孝吗?我担心最后规定的守孝吃素时间太长,影响君上、夏同和政儿的身体健康,正琢磨做点奶制品应付应付。”
虽然《礼记》写的父死重孝三年,但先秦时守孝三年并不常见,否则孔子和宰予就不会争论守孝三年还是守孝一年了。
后世大儒如孔颖达等,多称守孝三年是从尧舜时开始。不过后世史学家已经证明他们考据的《尧典》和《舜典》是孔子之后的儒家弟子所作,并非真实历史。
殷商出土的甲骨文可以证明殷商“丧期无数”,《春秋》和《左传》中也记载了周王室和诸侯国不通行三年之丧。从这可以看出,先秦时并不流行守孝三年。
从现实出发,殷商周的当权者也不可能在贵族中实行三年之丧。因为《礼记》中三年之丧规定,太子、世子等守孝,不仅是三年披麻戴孝禁酒吃素,还要三年不过问政务,由宰相或者家臣代管。
朱襄读《礼记》读到这一点,差点笑出声。
这不纯扯淡吗?让宰相或家臣摄政三年,继承人怕不是大部分时候夺权都要伴随着鲜血,白白造成社会动荡。
看看那些继位前没及冠的诸侯在亲政后所做的大清洗,前车之鉴就在那呢。
不过朱襄也能理解为何儒家会这么说,因为儒家的治国理念就是君王垂拱而治。
儒家清楚地看到国家的兴旺衰败现在都系于国君一人身上,所以要保持国家的长治久安,就必须让国君“大公无私”。
人性之私难以避免,那么不如让士大夫执政,国君“垂拱而治”。这样国家不会因为国君之私而出现问题;而执政的士大夫如果出现问题,国君可以随时换掉他们。
在儒家理想化的这一套治国体系中,国君不需要多贤明,只需要能识人,或者国家制定一套能够识人的选拔体系,就能达到长治久安。
法家其实也有类似的思想,区别只是儒家想用道德来约束君王,法家想用律令来约束君王。
华国古代所有先贤的理想治国理念,基本都是以约束君王权力的方式,来限制君王的私心对国家的破坏。
只是他们理想都不符合现实,或者说,太超前了。所以能被国君接受的法家或儒家,都进行了适应时代的更改。
在如今的经济文化发展阶段,恰恰需要的就是中央集权和君主专|制。秦国正是因为比六国更加集权,才能走到如今霸主的位置。
荀子是一个很务实的人。他放眼整个华夏历史,估计也是最现实主义的大儒。
不过“三年之丧”是儒家礼制最基本的准则,荀子也是支持“三年之丧”的。只是支持归支持,现实也重要。
你让秦王去守孝三年不理国政?六国联军怕不是立刻又要重组了。
荀子考虑,是守孝三年但只禁酒肉乐色,政务照常处理;还是干脆按照被他揍了一顿的朱襄的荒谬提议,以日代月守孝三年,宣扬一下孝心就够了。
荀子更改礼制也有理可循。守孝三年是为了宣扬重视孝道,秦昭襄王的遗诏希望秦王柱别守孝,一切以秦国为重。真正的孝子就应该听从长辈的遗愿。
在听从长辈遗愿的基础上,秦王柱再对外表明“虽然我听取了先王遗愿,但孝还是要守的,两不误”,这样既能削弱守孝的程度,还给秦王脸上贴金。
现在荀子就在和儒家其他派别弟子、秦国的礼官天天吵架,要在诸侯前来拜祭秦昭襄王之前,把秦王柱守孝的事吵明白。
无论哪种守孝方式,朱襄都要陪着秦王柱等人吃一段时间的素。
还好这时候守孝吃素不太严格,不仅别人宴请或者自己生病的时候能吃肉和蛋类,奶制品也不算做荤腥之内。有些地方甚至只忌五辛,不吃姜蒜韭菜等重口味菜就行。
而且如果守孝的时候关起门偷偷吃肉吃鸡蛋,只要不大肆喝酒奏乐宴请,一般人也不会管。
有荀子盯着,秦王柱、子楚和嬴小政又确实在为秦昭襄王的离世而悲痛,吃素这个环节他们不会省。老吃豆制品补充蛋白质也不好,朱襄便打起了奶制品的主意。
他对奶制品了解不多,只见过院里人做过,知道一些原理。自己上手制作,还需要多多尝试。
提到守孝,秦王柱忍不住抱怨道:“鲁儒真聒噪。荀子带领的儒家多好啊,他们留在东方不行吗?入秦就要守秦的规矩!”
朱襄道:“原教旨主义者在哪都讨人嫌,他们与荀子不一样,自己没本事顺应潮流的时代,就不准其他人进步。说什么周礼,周王都没了还周礼。孔子每日反省自己做得是否正确,告诫弟子学无止境不进则退。那群人倒好,孔子就是完美无缺不允许更改,那这样教出来的弟子不是一代不如一代?啧。”
秦王柱郁闷的心情在朱襄连|弩|箭般的吐槽中好转,他笑道:“你这么能说,怎么不与荀子一同与那群人说道说道?”
朱襄一脸憋屈:“我去了一次,他们说不过我就追着我打。我打不过他们,荀子便不让我去了。”
秦王柱笑容一僵,唏嘘道:“怎么还动起手来了?”
朱襄叹气:“荀子说,不一定要动手,但至少能自保。可如果要自保也得动手,我哪能对一群老人动手?”
秦王柱失笑:“你脾气太好,不适合论战。还是待在家中养政儿吧。”
朱襄继续叹气:“我虽答应先主留在咸阳辅佐君上,但总感觉我做不了什么,还不如南下帮君上种地,好歹多产些粮食。”
秦王柱开玩笑道:“怎么做不了什么?有你在咸阳,我每日能多吃几大碗。”
朱襄忍俊不禁:“也对,我还是很有用的!”
朱襄与秦王柱回到小院,嬴小政正在学剑,见秦王柱来,给了秦王柱一个汗津津的拥抱,用秦王柱的袖子擦了脸上的汗后才继续学习。
秦王柱给了嬴小政一个脑崩。
“君上等一会儿,我给你做刚学会的奶饮。”朱襄提着牛奶回厨房。
秦王柱坐在阴凉处看嬴小政学剑,仆从摇动着前面放了冰块的手摇风扇,为秦王柱送凉风。
朱襄到了厨房,将牛奶烧开后立刻转小火,随时注意牛奶沸腾的情况,保持高温一刻钟才关掉火。
喝生牛奶很容易得布病。牛奶容易假沸,还容易起泡,沸腾起泡的时候温度离杀菌的速度还远。所以朱襄保持小火,将牛奶熬制一刻钟左右,保证牛奶杀菌杀透。
这样虽然牛奶的风味会降低许多,但健康安全才是第一要务,味道可以靠调味。
牛奶加热后会形成奶皮,朱襄将奶皮搅碎,与牛奶继续熬煮。
一刻钟后,牛奶变得黏稠。朱襄让牛奶自然冷却,在杯子里放入了鲜桃水果泥和绿茶水做底,缓缓注入牛奶搅拌均匀。热腾腾的牛奶果饮就做好了。
朱襄又拿出硝石,为牛奶果饮降温。当牛奶果饮降至比常温微凉的程度后,朱襄将牛奶果饮端了出去。
秦王柱年老,嬴小政年幼,脾胃都偏弱,不能吃太多冰。这个温度刚好。
“君上,快尝尝。”朱襄将牛奶果饮递给秦王柱,“今年的桃子很甜,不需要加糖都很可口。”
嬴小政不用朱襄招呼,自己走过来捧着牛奶果饮啜了一口,嫌弃道:“我还是想加蜂蜜。”
朱襄伸手戳了一下嬴小政鼓鼓的腮帮子:“都八岁了还有婴儿肥,你反省一下,吃什么蜂蜜!”
嬴小政挺着腰道:“我只是脸胖,腰间早就没肉了,比舅父腰间的肉少!”
朱襄在咸阳待了一年,闲得长肉,嬴小政非常高兴地嘲笑舅父。
以前都是舅父叫他小胖墩,等舅父再长胖一些,他就嘲笑舅父是大胖墩。
当然,朱襄离大胖墩还差得远,他只是干农活干出来的腹肌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软肉而已。
秦王柱一边喝着牛奶果饮,一边笑眯眯地看这舅甥二人打闹,心情舒畅极了。
虽然咸阳宫的事没有解决,但每次一来到这里,秦王柱就有一种能暂时喘口气的轻松感。
朱襄不需要特意做什么,只要他还在咸阳,秦王柱就觉得朱襄功劳大极了。
喝了牛奶果饮,享受了一下天伦之乐,秦王柱就等着朱襄开饭了。
朱襄今日准备用豆腐干和面粉、米粉做“假肉”,给家里人解解馋。
幸运的是,如今辣椒并不普及,所以辣椒明明比五辛味道更重,但不列入吃素时禁用的调料。再加上孜然等香料,家里的饭菜仍旧很有味道。
秦王柱夸奖朱襄,一桌素肉和真的肉几乎没区别了。
其实朱襄的手艺没达到素肉和真的肉差不多的程度,反倒是咸阳宫里的膳夫们在有了朱襄提供的丰富调味料后,手艺已经超过了朱襄。但秦王柱就是觉得在朱襄这里吃的东西更可口。
今日子楚、蔡泽、荀子等人都没来打扰秦王柱,他们留在咸阳城中处理公务。
秦王柱吃饱喝足之后,打开了话匣子,对朱襄开启了抱怨模式。
他从那些蹬鼻子上脸的宗室和外戚,说到从东方来咸阳宫求学的学者们。秦昭襄王刚一离去,这群人就仗着他脾气好聒噪,连朱襄要夺权的谣言都编出来了。
你当我们秦国人不知道什么叫离间计?
“说舅父夺权太荒谬,说阿父才差不多。”嬴小政使劲抹黑子楚,“我看阿父最近的事确实太多了,该让他休息休息。”
“让你阿父休息,你大父就要累得连觉都没法睡了。”秦王柱捏了捏嬴小政的小胖脸,“你心疼你阿父,不心疼大父?”
嬴小政道:“都心疼。我来帮大父好了。”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不能劳累。”朱襄按了一下嬴小政的脑袋,“夏同最近确实太劳累,但比起君上来差远了。唉,如今事情这么多,六国诸侯又会很快来到咸阳,君上和夏同不能闲也不敢闲。”
秦王柱叹气:“正是如此。他们越是抨击夏同,我就更应该重用夏同,这才能让他们知道离间对我无用。”
秦王柱又叹了口气,憋闷道:“我准备下诏厚赏众臣,安抚宗室和外戚,希望他们见好就收。”
嬴小政努嘴:“他们不一定见好就收。”
秦王柱道:“哪国外戚再闹,寡人就出兵打哪国;若是宗室闹,寡人就让他们带人去南楚垦荒。”
朱襄立刻道:“君上,说错了,是南秦。什么南楚,是南秦!”
秦王柱立刻改口:“对,南秦。”
他捋了捋胡须:“李将军正愁垦荒的人不够。只是那群吵闹的学者真是令我头疼,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朱襄,你有何办法?”
嬴小政听到“东方学者”,立刻小脸一板,心情变得非常不好。
他从荀子那里听到了咸阳学宫的闹剧后,特意来到梦境房间瞅瞅另一个自己有没有解决过类似的事。
不看不知道,一看气死。
梦中的自己已经是秦始皇,六国已经尽入秦地。
在亲政到统一天下的十几年间,秦始皇的人生非常畅快。即便统一战争中有些许波折,但秦国的势头总体上锐不可当,可以称得上是以摧朽拉枯之势横扫六国。
统一天下对秦始皇而言,并不算什么困难。
秦始皇面临的真正挑战,是从统一之后才开始。
秦国虽然已经拿到了六国的土地,但六国的人心远远没有归服。
秦国原本以法家治国,但秦始皇认为想要统一六国人心,就得吸纳中原文化。
于是秦始皇设置博士职位,广召东方学者入秦,其地位比当初稷下学宫的学者们还高,因为博士能参与朝政。
嬴小政想起舅父讲故事提到过的词,秦始皇设置的“博士”,就是一个“智囊团”。
战国时候诸子百家已经非儒即墨。在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墨家已经衰败,几乎不涉足政治。秦始皇希望以高官厚禄和足够的尊重,来感化以鲁儒为首的东方学者为秦国所用。
但鲁儒却十分排斥秦国,即便入秦,也对秦始皇和秦国嗤之以鼻,十分冷落。
秦始皇忍了下来。
之后秦始皇以封禅六国神灵的方式来整合人心,第一站便是封禅泰山。
他命令精通礼制的鲁儒们制定封禅流程,鲁儒们却用各种方式拖延时间,话里话外都是秦始皇没资格封禅。
秦始皇又忍了下来。
秦始皇抛下鲁儒们,自己率领群臣登了泰山,回程途中遇上暴雨。回到山下时,他遭到了鲁儒们的讥讽嘲笑。
就这,嬴小政梦中的另一个自己,那一位世上最为尊贵的秦始皇,居然还能忍下来,没有重罚敢于嘲笑皇帝的人。
嬴小政看得满头问号。
他忍不住去戳了戳梦境中自己的虚影,喂喂,你没事吧?你脾气是不是太好了?你真的是我吗?就连我那脾气软得如棉花的舅父,都没有你这么能忍!
因为太过憋屈,嬴小政看不下去了,决定缓缓再进入梦境房间看后续。
梦中的自己都这么能忍了,石头人也该被感化了。如果真的有效,他就让大父也忍忍好了。
比起自己忍,还是别人忍了之后他捡成熟后的果子来吃,更为畅快。
见大父向舅父询问计策,嬴小政目光炯炯地望着舅父,等朱襄说出“忍”这个字。
朱襄见嬴小政瞪圆的眼睛很可爱,忍不住把已经八岁的小外甥抱到怀里揉搓。
赶紧多揉揉,估计明年政儿就不给揉了。
嬴小政叹了口气,乖乖靠在朱襄怀里让舅父摆弄。
“君上,我献的策,不要告诉荀子。”朱襄压低声音道。
秦王柱也十分配合地压低声音:“你放心说,我绝不会告诉荀卿。”
朱襄道:“此时对待那群学者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把他们当回事。”
嬴小政眼皮子跳了跳。
秦王柱道:“秦国好不容易吸引了那么多学者,不当回事会不会影响……影响本王的名声?”
朱襄道:“只要君上还要统一六国,统一之后不把国土分封给六国旧贵族,君上的名声就不会好。”
嬴小政的眼皮子又猛地跳了跳。
秦王柱想了想,叹气道:“分封,分封,他们为何非要分封?周的教训还不够吗?”
朱襄道:“首先,分封让周持续了几百年,是他们所知道的已经实践过的道路;郡县制是否能让一个庞大的国家长治久安,目前还未可知。除了圣贤,谁也不敢轻易走上一条前人未走过的路,即便他们看到了另一条道路走不通。而世间大多庸人,那些吵闹的学者也不过是庸人。”
秦王柱和嬴小政同时点头赞同。
朱襄继续道:“再者,现在读得上书,能闯出名声,还能来咸阳求学的所谓名士,多多少少都与六国贵族有关系,有些甚至就是六国宗室或者六国宗室的家臣。分封制关系到他们自己的利益。如果秦国灭六国后执行郡县制,那他们不就从高高在上的贵族变成了庶人了吗?”
秦王柱和嬴小政点头点的像是老公鸡和小公鸡啄米。
朱襄道:“君上召集学者来咸阳,是为了寻找更多可以辅助君上治理秦国的人才,而不是让他们影响秦国的国策。他们的言论君上需要听,听了不同利益群体的言论,君上才能掌握更全面的信息。”
“之后,君上只需要根据最想要的结果,去选择一条路走。等君上做好了选择,剩下的声音就是杂音,不要过多理睬。否则他们会以为自己真的能左右君上,变得变本加厉。”朱襄略微冷漠地道,“若他们太吵,一定是太闲,君上何不修书?”
秦王柱一愣,不明白朱襄怎么突然提起修书。
朱襄道:“东方学者以鲁儒为主,鲁儒以孟子为先师,虽与我师荀子对立,但孔孟之道和孔荀之道有一点相同,就是教化世人。随着秦国土地增加,若执行郡县制,需要朝堂往地方派遣许多官吏。李牧说,现在南秦的官吏都略有不足。待统一六国后,官吏的缺口就更大了。”
秦王柱和嬴小政又同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朱襄笑道:“若忠于秦国的官吏不够,岂不是只能让六国旧官吏来管理。秦国是他们的仇人,他们恐怕不仅不会用心管理,还会故意激起民愤吧?培养人才就像是栽树一样,至少需要十年才能培养出一个合格的人才。若不现在开始,等秦国统一天下后再准备,就已经迟了。”
“秦国需要将庶民培养成秦国的士子,儒家希望教化民众,两者一拍即合。但如何教化?只教导律令,恐怕难以培养出治国的人才。君上命令学者将天下藏书编撰修补,誊抄刻印,就能得到更多的书,教导更多的人才。”
“君上,编书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事。我想以教化天下为己任的大儒们一定会抢破头。”朱襄干咳了一声,“但书籍如此多,没个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恐怕编不完……”
秦王柱和嬴小政祖孙二人对视一眼。
懂了,彻底懂了。
这哪是编书,这是编书为名的“软禁”啊。
以秦国需要更多士人为名,与儒家教化之事一拍即合,然后就能顺理成章地让儒家编书。
儒家必须接下这个“饵”,否则秦国就会按照惯例,给新的士人宣扬法家思想,甚至直接灌输秦律,不管什么道德了。
没有道德教化叫什么教化?
一旦儒家接下这个“饵”,他们的精力就会分散,没空为六国谋算,与秦王敌对。秦王只需要把反对自己的儒家弟子丢去编书,把支持自己的儒家弟子放在朝堂就行了。
“不过真的要让儒家插手官吏教化吗?”嬴小政眉头紧皱。
朱襄道:“政儿,法令是底线,道德是上线。国家治理,既需要法,也需要儒。以教化为大务,正法度之宜,再以霸王道杂之,才能治理好一个国家。具体怎么做,你自己想。”
秦王柱指着自己的鼻子:“寡人也自己想?”
朱襄点头:“君上也自己想。王道怎么走,是王来决定,我也只是为王提供建议的臣子。君上不能偏听偏信。”
秦王柱叹气:“你啊,别的人恨不得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王,只有你对王说,‘你自己想’!”
嬴小政“扑哧”捂嘴笑。
朱襄自得道:“这就是我,不一样的风景。”
“你再贫嘴,我就把你刚才的话告诉荀卿。”秦王柱威胁。
朱襄立刻焦急道:“君上,你是国君,一言九鼎,怎么能食言!”
秦王柱哈哈大笑,心情彻底畅快。
秦王柱笑道:“朱襄,你看别人都说你已经是实际上的相国,干脆直接给寡人当相国,如何?”
朱襄连忙摇头:“不去不去,我去当相国了,谁照顾田地,谁照顾你们的生活?朝堂上能当相国的人多的是,能代替我去种田和照顾你们的人可没有。”
嬴小政抱着朱襄的手臂道:“对,舅父不当相国!舅父只给政儿当相国!”
“行行行,只给你当相国。”秦王柱无奈。
既然朱襄不愿意,他就不再劝了。
现在咸阳城的谣言太多,秦王柱也忧心。他准备等君父安葬,还是让朱襄继续去外地种田吧。
虽然君父让朱襄留在咸阳辅佐自己,但秦王柱更在意朱襄和嬴小政的生活好坏。他自己可以处理好政务,趁着有自己护着,朱襄和政儿可以再在外面逍遥几年。
他总不能让朱襄和政儿过得比君父在位时还憋屈。
秦王柱在别庄睡了一晚上,第二日吃过朱襄准备的奶油馒头才离开。
朱襄本来准备烘焙奶油面包,但他掌握不好土窑烤炉的温度,面包烤好之后,只能用来砸核桃,所以只能蒸奶油馒头给秦王吃了。
秦王柱离开的时候,朱襄嘟嘟囔囔。吃素真是反人类,秦王、夏同和政儿都是急需补充营养的时候,居然连蛋都不能吃。
朱襄摸着下巴,心里冒着坏主意。
有什么富含蛋白质又可以绕过守孝吃素的食物?海鲜可以吗?
荀子正在注视着你.jpg。
朱襄抖了抖,把心中的坏主意按下。
……
秦王柱回到咸阳宫时,华阳夫人立刻前来请罪。
她哭得梨花带雨,请求秦王柱一定要让阳泉君闭门思过,别让他上朝了。
华阳夫人知道阳泉君被撺掇着抨击朱襄,吓得魂都掉了。
她是秦王柱的枕边人,是秦王柱身边最得宠的女人,所以她对秦王柱十分了解。
随着秦王柱被秦昭襄王逐渐放权,他的脾性就越来越向老秦王靠拢,逐渐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秦王。她的枕边人可一点都不软弱可欺,且对朱襄公十分信任,认为朱襄公是他的心腹重臣。
你究竟被什么糊了心,才去秦王面前说朱襄的不是?你还想比过朱襄,不照照镜子看你配不配!
秦王柱见华阳夫人很懂事,笑容和煦地安抚了华阳夫人,按照华阳夫人的话,让阳泉君闭门反省,说此事暂且揭过不提,希望华阳夫人好好管教阳泉君。
阳泉君倒是很听华阳夫人的话,何况他清醒之后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乖乖闭门躲风头。
秦王柱没有处理谣言,只以过度悲伤为由,将更多的政务交给子楚,自己住在了灵堂旁的偏殿,为秦昭襄王守孝。
秦王柱对外称,现在他心情十分悲痛,认为没有什么比君父的葬礼更重要的事。
他又把朱襄和政儿召到灵堂一同守孝,说秦昭襄王生前最爱重这两个晚辈。本来子楚也应该来,但政务还需要人处理,太子子楚理应以国事为重。
秦王柱连流言的事提都没提,流言便平息了。
传流言的人从秦王柱的实际行动中看到,秦王柱不容易中离间计。如果再传下去,秦王柱恐怕能揪出流言背后的人,他们便无法隐藏了。
当流言平息的时候,咸阳学宫关于秦王守孝的争论越来越烈,眼看着诸侯快到咸阳了都还没吵出结果。
秦王柱心情还成,嬴小政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一幕,让他想起了那群儒生讨论他封禅泰山时的伎俩。
此时此刻,恰如他梦中的情景。
不过与他梦中不同的是,有一个能够力压群儒的荀子站在秦王柱这边。
荀子见闹腾时间差不多了,直接呈上了自己定好的丧礼礼制。
“国君乃庶民之君父,庶民为国君守孝理应如为亲父守孝。不守孝三年有违孝道,若三年禁酒肉嫁娶宴请又令庶民负担过重。”
“臣请以日代月,秦国庶民为先王守孝三年!既彰显秦以孝治国,又不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