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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木筒凉河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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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苍者天, 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出自《诗经·秦风·黄鸟》,描述的是春秋霸主秦穆公让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殉葬, 秦人为被殉葬的三良痛悼之情。

秦穆公时,在中原诸国眼中与西戎一样是蛮夷的秦国,第一次名声好了起来,势力能东出函谷关,站在了争霸的舞台上。

秦穆公活着的时候, 他的名声非常好,其他国家的士子们都称赞他的仁慈。他本来应该奠定秦国强大的基础,却在离世之前让三良殉葬, 从此天下人才都将秦国排斥在出仕首选地点之外。

无论秦穆公和他的继承人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三良殉葬, 结果就是秦穆公后秦国再次衰落,地盘缩水严重,在战国初期时已经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小国。

直到秦献公废除了殉葬制度,再加上内乱结束, 秦国才重新强大起来。但士子们仍旧将西行入秦当做最后的选择。儒家更有“儒不入秦”的潜规则。荀子是第一个去秦国的大儒,而且没打算出仕, 只是游历。

秦国独有的厚待他国人才的“客卿制度”, 以及过于庞大的“外戚”, 也是“三良殉葬”的后遗症。

秦国当时文化不昌, 自己人才很少, 十分依赖外来人才。当外来人才都因为“三良殉葬”不肯来之后,秦国除了加重对外来人才的赏赐, 就只能指望从他国娶贵女, 让他国人才以外戚的方式入秦。

秦王就算哪天脑袋抽了又要拿臣子殉葬, 基本也不会选外戚, 外戚比较安全,可以放心在秦国入仕。

人才不入秦,只能靠外戚,外戚又容易生乱。逼得秦献公在这个非常尊敬祖训的时代废除了祖训,可见这件事对秦国的影响有多大。

也正是因为秦献公开了废除祖训的先河,后续商鞅变法才能顺利实施和延续。

就算已经废除了祖训,《诗经·秦风·黄鸟》也是后代秦王心中的一条伤痕。没有谁会比秦王对这件事感触更深(秦二世除外),基本到了听到《诗经·秦风·黄鸟》就要脸色一垮的程度。

朱襄念出《诗经·秦风·黄鸟》以解释自己的计谋,秦王简直太懂了,懂得不能再懂了。

他甚至都可以想象到,赵国重蹈秦国覆辙,让士子们提到赵国就直摇头的模样。

虽然这个负面状态只要换个赵王就能解除,比秦国要背几百年黑锅好多了。但现在这个赵王很年轻,一时半会儿不会换人,这负面状态的时间足够秦王图谋赵国了。

就算赵国内部有人趁此机会争夺王位让赵王提前离开王位,那不是更好吗?赵国内部局势肯定很动荡啊!

秦王真的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让朱襄实施这个计谋。

听了朱襄的话,秦王也发现,别说朝中,就连自己可能都还没做好统一天下的准备。

统一天下不是只抢地盘。抢完地盘还要治理,要把别国人当做秦人。

如果秦王还没有去野王征兵,他可能没有这么容易接受朱襄的想法。但他去了野王,感受到了刚占领地盘的他国人也能在重赏下成为秦人的事实,所以有了新的感悟。

如果秦国没做好吞并赵国的准备,那么一边自己休养生息,一边为赵国挖坑,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若是朱襄被赵王杀了,以朱襄是子楚亲家的身份,秦国还能以报仇为借口出兵。虽然秦王攻打他国几乎都是想打都打了,但哪个要面子国君不想师出有名?

秦王也想试试师出有名,站在正义的一方对别人指指点点的感觉。

白起虽然不如范雎懂秦王,但秦王都做出很明显的沉思表情了,白起也能知道秦王心中想什么。

他不好当着朱襄的面替朱襄求情,只好出声打断秦王的思考:“朱襄,你立了大功劳,赵王怎么会杀你?”

秦王回过神,道:“没错,你怎么会确定赵王会杀你?赵王说不定会重用你。”

朱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

只是他这自信是自信一定会被杀,让刚才还在思考要不要用朱襄的死谋夺利益的秦王,心里也不由生出些感慨。

“我让平民田地增产,教导他们如何自行贩卖剩余粮食和手工品,不被豪商欺骗的时候,已经得罪了不少贵族……”

朱襄话未说完,白起打断道:“为何你让平民田地增产,还能得罪贵族?贵族收税更多,不是应该更高兴吗?”

朱襄解释:“贵族的田地已经用上了如今较为先进的耕种技术,产量很难再提升。我是让原来缺水少肥,甚至还保持着刀耕火种的平民田地增产。我听说武安君出身并非大贵族,武安君应该知道,对于原本比你出身高的人而言,你立功,比他自己失败还难受。”

太史公在写《史记》的时候,出身高家世好的人,无论男女,都会将家世和姓氏提一句。

如廉颇,就是赢姓廉氏。

如白起、蔺相如这等有氏无姓,且没提过家世的人,都是当时底层士子,甚至可能是“国民”,即在井田制还未瓦解前,为诸侯耕种公田、承担兵役、居住在城里的平民。

他们的地位比朱襄这等居住在郊外、耕种井田边缘的私田的“氓”(又叫“野人”),后来土地改革后拥有了土地,成为了农人的平民地位高一些,但在士族中出身也算卑贱。

白起凭借军功制度一路攀爬到秦国宗室和外戚都要仰望的地步,攀爬的路途中会得到多少嫉妒的人攻讦,可想而知。

白起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朱襄继续道:“为了来长平,我在邯郸扬名。扬名的过程中,我也得罪了许多贵族和贵族的门客。”

朱襄又笑了笑,道:“虽说他们主动来找我辩论,输掉时挺有风度。但他们本想踩着我扬名,却被我踩着扬名,我怎会不招人恨?

我又是一介平民,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让赵王怎么赏我?难道拜我为上卿吗?赵国那些士大夫对着我这个平民上卿叩拜,他们能甘心?

所以我很确定,只要我有一个能被他们攻讦的点,就一定会被他们置于死地。”

秦王和白起对视一眼。难道朱襄已经推断出赵军是为了他杀将投降?

朱襄停顿了许久,才不好意思道:“我被他们攻讦的点是,呃,咳,那个啊,秦王可能不知道,我外甥是秦国质子,是你的曾孙。”

秦王和白起:“……”这时候我们是不是该做出一副震惊的表情?

还好朱襄立刻补充道:“不,我离开时,有一个秦国富商来帮我保护政儿,他说他是公子子楚派来的人。秦王应该知道我外甥政儿是你的曾孙吧?”

寡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秦王想了想,果断道:“不知道。子楚的孩子不是跟着他生母,在吕不韦的保护下躲藏吗?原来他生母是你姊妹?”

“是我长姊,不过与我关系不好,在我重病的时候把我抛弃了。”朱襄看秦王的表情,猜到秦王应该知道。

他就说秦王对他的态度过分友好了。秦王可能把他当做半个秦国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秦王明明知道还要装不知道,朱襄没有拆穿秦王,顺着秦王的话道:“我这个身份,足以让赵王杀我了。说不定,长平之战失败,他们也会把过错扣在我身上,说我是秦国奸细什么的。”

他已经集聚了赵国贵族和贵族门客的太多嫉妒和仇恨,又有“秦国质子平民舅父”这个致命的攻讦点,等他回邯郸时,其他贵族群起攻之,赵王又对宠臣耳根子较软,就算平原君和平阳君都救不了他。

蔺公和廉公当然更不能。

朱襄想起蔺相如和廉颇后,心中涌起愧疚和痛苦的潮水。

还好自己若能把赵国降卒救回来,以这个时代的思想,自己的死,他们虽然会难过,或许也会欣慰自己舍生取义。

只是雪和政儿……

朱襄沉声道:“待我死后,能不能请秦王早日接回政儿和雪,不要让雪离开政儿身边?”

他再次叩首道。

秦王看着朱襄,半晌,才幽幽一叹:“你既然是与我秦国宗室有亲,为何不请求寡人将你带走?”

朱襄伏在地上道:“我要救回赵兵降卒。而且我离开后,政儿和雪肯定处于赵人的监视中。若我不回邯郸,他们就危险了。”

秦王道:“即使我释放了赵人降卒,你也要回邯郸换回他们吗?”

朱襄道:“是。”

秦王道:“有蔺相如和廉颇在,很容易用别人换走你的妻,将你妻救下。只有政儿身份特殊,无法离开。不过以赵王软弱的性情,他没胆子杀秦国质子。政儿只是辛苦了一些,但肯定能安然无恙。”

朱襄道:“我身体不好,将来不会有子嗣。政儿是我和雪唯一的后辈。且政儿已经被抛弃了两次,我绝不会抛弃他第三次。”

秦王心中又泛起感慨。

秦王不是一个心软的人,他对自己众多的儿子和孙儿都不在乎。但他看着朱襄,怎么总会感到心疼和无奈呢?

“你非得用你的命去换这十几万的赵人,和你才相处一两年的小外甥的命吗?”秦王再次问道,“你如此才华,若跟寡人回咸阳,寡人立刻拜你为上卿,为你封君!”

朱襄忍不住了,他直起身体,语速极快道:“秦王,政儿是你曾孙!秦王应该更看重政儿!政儿是多好的孩子啊,他不到周岁就会说话不到,不到两周岁就能识得千余个字,现在已经能和我一起读百家经典……”

“咳咳咳咳!”白起不断干咳,提醒朱襄注意身份。你面前是秦王!你怎么能和秦王争起来了!

秦王满脸惊奇。

朱襄之前一直十分冷静,进退有度。怎么说到政儿,朱襄就红着脸梗着脖子和他这个秦王争起来了?

朱襄在白起的提醒下,发现了自己的失态。

但他真的好生气!

政儿是你曾孙啊!你可怜的小曾孙一个人被留在赵国当质子!哪国会送出这么小的质子?!你都不心疼吗!

我对秦王你就是一个陌生人,就算是试探,你也不该说这种寒了孩子心的话啊!

爹不要政儿,娘不要政儿,连来个曾祖父都不管政儿的死活,那个祖父恐怕连政儿是谁都不知道!

我的政儿,我的始皇崽,我的祖龙崽崽,你怎么摊上了这么一家人!

反正都是来找死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朱襄也懒得挽回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册薄薄的小册子:“秦王,这是我为政儿记录的生长日记。他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可爱的孩子,你一定会喜欢他!”

秦王默默接过朱襄递来的小册子,心中有点尴尬。

这朱襄怎么回事?要是他对其他人说,“我曾孙不重要,你更重要”,他们一定感动死了。

这个年轻人怎么还生气了?

秦王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在扉页上,朱襄用炭笔打草稿,笔墨填充,画下了他们一家三口手牵手的画像。

朱襄笑得很开朗,雪笑得很温婉,圆滚滚的政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小短腿踢得老高。

秦王从未见过这样的画。

画中人活灵活现,就像是要从画里走出来一样。只看着这幅画,秦王就能感受到画画者喜悦的心情,也能感受到画中人快要溢出来的幸福感。

秦王的心突然软了。

只这么一瞬间,因为子嗣太多,所以对子嗣并没有多看重,对这个没见过面的曾孙更是一点印象一点感情都没有的老秦王,突然对画中这个笑弯了眼的胖娃娃产生了一点点感情。

白起悄悄伸长脖子,看到了小册子上的图画。

他也感到了画中人的幸福。

“你们一家人过得这么幸福,你离开他,真的不会后悔吗?”白起忍不住了,“你不担心他们难过吗?”

朱襄双手抓紧了袖口。

他沉默了半晌,哽咽道:“担心。我对不起他们,但我也没办法……如果我不住在邯郸城外,住在雁门、代郡、云中,我都不会过来。但他们是我身边的人,他们人太多了,我住的那个村子里的人,我认识的邻里乡亲,几乎全部都来长平了啊……”

白起手抬起来,又放下去。

他看向秦王。

老秦王看向朱襄,又看了一眼画,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白起,你带他去赵军营地。寡人听你的。你先带赵军种三个月土豆,然后我放他们走。”

朱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感激道:“谢秦王!”

白起起身,带着朱襄离开,担心朱襄的哭声打扰到君上的心情。

等他把朱襄安顿好,再向君上进言,没必要用朱襄去打击赵国。自己还活着,只要秦国休养生息几年,自己一定能再次抓住机会,拿下邯郸。

朱襄离开后,秦王身体一松懈,靠在了坐具上,还伸长了一条腿。

他年纪大了,保持威严的姿态蛮累。

老秦王翻开了第二页,看看朱襄这个小年轻为自己的曾孙记录了些什么。

“X年X月X日,政儿尿床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秦王的表情裂开。

然后,老秦王将小册子扣在腿上,单手扶额。

这朱襄啊……

老秦王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

白起把朱襄带出去的时候,朱襄还在一边哭一边抹眼泪。

他哭着哭着,鼻涕也流了出来。还好他怀里带了草纸,赶紧用草纸擤鼻涕。

白起默然无语。

刚才还非常有士子架势的朱襄,现在就像是一个软弱的小纨绔。

除了小纨绔,谁还能软弱?

“真看不出你能为赵人赴死。”离开了秦王身边,也没带副将,白起话稍微多了一点,“你现在后悔吗?”

朱襄把擦完眼泪擤完鼻涕的纸随手丢到秦国兵营的垃圾堆里,道:“一直都很后悔。但后悔也会这么做,没法子。”

白起无语。这人……

他不怕死的人见得多了,怕死的人也见得多了。像朱襄一样,怕死又不怕死的人,他还真没见过。

只看朱襄现在的模样,谁能想到朱襄刚刚如此决绝,用自己的性命为筹码,换取十几万赵人的性命?

哦,朱襄要换的不只是那十几万赵人的性命,还有远在邯郸的他的家人的性命。

哪怕秦王告诉他,蔺相如和廉颇能救下他的妻,赵王也没胆子杀他的外甥,这人居然还是用“不能让政儿被抛弃第三次”这种奇怪到让人想给他脑袋一下子的借口,非要回去送死。

白起都不明白了,公子子楚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公子子楚那位妻妾也不在乎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你就把他当成了比生命还重要的宝贝?

白起又沉默起来,朱襄有点承受不住这个沉默的气氛,主动找话题道:“赵军为什么会投降?赵括被关起来了吗?他看到我来了,肯定会恼羞成怒想杀了我,嘿。”

白起再次无语。

你刚才还在哭,现在怎么又笑起来了?你表情怎么能突然变得这么轻松?这时候你应该满脸深沉,心情沉重吗?就算你心情调整得再快,也没到能笑出来的地步啊?

而且我和你很熟吗?我不是让六国小儿止啼的武安君吗?你怎么会如此自然的和我搭话?

白起有一种面对自己的副将和护卫老卒的无力感。

朱襄不知道白起看着面瘫,心理活动如此丰富。

知道了他也能为自己辩解,生活都这么苦了,他如果不擅长调整心态,早就被憋屈死了。

难道因为知道几个月后会死,这几个月就惴惴不安吗?那不是比死还难受?

珍惜仅存的这几个月时间笑着活下去,才是厚待自己。

何况几个月后就要死了,朱襄当然不害怕白起:“赵括被关在哪?我想先去嘲笑他!”

白起小口深呼吸了一下,保持着平静无波的语气道:“赵括被赵兵杀了。”

朱襄停下脚步:“什么?!”

白起跟着朱襄停下脚步,道:“赵括在军中辱你为秦国奸细,说若他回到邯郸必定杀你,赵兵为你哗变,杀将投降。”

朱襄脸上的笑容淡去。

他双拳握紧,缓缓跪在了地上,然后狠狠砸在了泥土上。

白起站在朱襄身前,看着刚才在秦王面前也只是哽咽的朱襄现在声嘶力竭的痛哭,双手背在背后,轻轻叹了口气。

朱襄想要救下这群赵兵,更难了。

哪怕秦国将这些降卒放回赵国,他们杀了赵国贵族,照旧会被处死,甚至可能会连累满门。

……

伯夫等人翘首以盼朱襄的到来。

他们看到朱襄时,都忍不住不顾白起带来的秦兵,直接冲了过去。

秦兵本来很紧张,白起抬起手挥了挥,秦兵将武器收回,回到了白起的身后。

“朱襄公!”伯夫跑得最快。

除了眼眶有点红之外,完全看不出之前痛哭了很久的朱襄勉强让自己保持着轻松的微笑:“伯夫,你还活着?”

“我还活着,朱襄公,我还活着!”那位曾为朱襄当过不要钱的护卫,还给政儿编过草玩具的游侠儿激动道,“朱襄公,我……”

他说着,抬起手背捂住眼睛:“我、我没想到是你来救我们。”

“我来了,放心,我一定尽可能让你们活下来。”朱襄将浑身脏臭的伯夫抱住,轻轻拍着这个比他大几岁的游侠儿的背,“我们一起回赵国。”

伯夫哭道:“我、我可能回不了赵国了。”

他身边的人也低下头。

他们不后悔杀赵括。

若不是赵括,他们不会落到这种地步。而且赵括侮辱朱襄,侮辱唯一会来救他们的朱襄公,他们就算回到了过去,仍旧会杀了赵括!

只是杀了贵族,他们回不去了。

朱襄声音沉稳道:“回不去就留在这里。现在上党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这么多空地,足够你们生活了。赵人和秦人都无所谓,我只想让你们活下来。我和秦王说,先帮他们种一季的土豆,补充他们的军粮,然后能回赵国的就和我回去,不能回赵国的就在这里分地,在这里过。”

朱襄使劲拍了拍伯夫的背,松开抱着伯夫的手:“别哭哭啼啼,你看天下士子,为了逃命去他国的那么多。你有本事,有田地,以后照旧种田当兵,有什么好怕的?上党离赵国不远,你们的亲人知道了消息,肯定也能偷偷过来。”

伯夫吸了吸鼻子:“他们真的能过来?”

朱襄道:“赵国现在没那么多兵管流民。你们不回去,我就说你们战亡了,不会有人怪罪你们的家人,而且说不定还有抚恤。你们能回去的人,肯定也不会告密。”

朱襄扫了一眼围观的赵兵,道:“如果没有伯夫杀了赵括,你们无法投降,不是被饿死,就是战死。你们能活着,都是因为他们杀了赵括。希望你们不要恩将仇报。”

一个赵兵立刻扯着嗓子道:“朱襄公,你放心!谁敢恩将仇报,我就去杀了他,然后也逃到上党来!”

“没错没错,我们赵人没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

“你就是朱襄公?好年轻啊,我还以为朱襄公肯定和我爹一样大。”

“年轻才好啊,年轻就这么厉害,朱襄公以后肯定能当大官!”

“朱襄公,你说我们该做什么,我们就做!”

“那个土豆多好吃啊,赵括那傻子就是不让我们吃!”

“朱襄公,廉将军还好吗?”

“呜呜呜,朱襄公,我们真的能得救吗?”

“相信朱襄公!”

“对啊,不相信朱襄公,我们还能相信谁?只有朱襄公来救我们。”

“朱襄公……”

“朱襄公!……”……

一声一声的“朱襄公”响起,认识朱襄的,不认识朱襄的,之前连朱襄名字都没听过的赵人们围在朱襄身边,用充满希冀和敬仰的眼神注视着朱襄。

声音嘈杂,朱襄已经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但他仍旧笑着回应,哪怕声音都沙哑了,也不断回应他们的“朱襄公”的呼喊。

白起站在赵人的包围中,心中丝毫不惧。

他想看看,朱襄要怎么指挥这十几万的赵人。

“好了,别喊了,朱襄公的声音都哑了!”

朱襄还未做什么,以伯夫为首的几个从兵卒升起来的底层将领开始主动维持秩序。

朱襄揉了揉嗓子,一个赵兵捧来一个脏兮兮的木头水筒。

朱襄没有嫌弃脏污,没有去想会不会生病,他接过水筒喝了一口水,将水筒还给那个赵兵,对那个赵兵道了一声谢。

那个赵兵乐得找不着北,被同袍踢了一下屁股,拽进了队列中。

“将赵军情况统计一下给我,我会重新编队列,换营地。”朱襄对伯夫道,“之后就当我是你们主将,如果违背军令,我有权力处罚你们。”

伯夫立刻道:“是。朱襄公放心!”

朱襄笑道:“有你帮我,我当然放心。”

伯夫回队列的脚步都是飘着的。周围人都用嫉妒的视线瞪他。

白起用眼神示意身旁亲卫。亲卫立刻呈上竹简。

他用结结巴巴的官话道:“朱襄公,我们有统计赵人的数量。”

朱襄接过竹简,用秦话道:“说秦话吧,我能听懂。我在语言方面的天赋还不错。”

他来了这个世界之后,记忆力变得异常好,学习语言十分顺利。

秦兵做出一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切换回自家的方言后,语速流畅许多:“我们将军已经统计了赵军数量和剩余将领。”

朱襄再次道谢。

他打开竹简。这一卷竹简上只有投降的赵军将领的名字和赵军的数量。

赵军应该没投降多久,白起已经统计到这么多数据,已经非常厉害。

朱襄在心里叹息,就白起这个意识和能力,在这个时代或许是降维打击了。

“谢谢武安君。”朱襄道。

白起道:“需要我给你护卫吗?”

朱襄看向赵军,摇头:“我相信他们。”

白起提醒:“有支持你的人,也有憎恨你的人。小心为上。”

朱襄道:“我知道。不过我相信他们会想到这一点,会保护我的安全。我也想看看,有谁会跳出来刺杀我。”

白起见朱襄坚持,没继续给他塞护卫,只是叮嘱秦军看好这里。

他道:“我把你的人叫过来。只要不出这里,随你们怎么做。如果需要更多的地,再来告诉我。”

朱襄道:“好,谢武安君。”

白起转身离开。他身边的亲卫脚步都有些踟蹰。

“何事?”白起问道。

亲卫道:“武安君,真的不派人保护朱襄公吗?”

白起问道:“你们为何也叫他朱襄公?”

亲卫不好意思道:“听赵人说,朱襄公教平民种田,听着好厉害。武安君,如果朱襄公也教我们种田就好了。”

另一个亲卫道:“赵人能为了他杀将,他肯定是个很厉害的人。”

他身旁的人附和:“听说赵王都放弃了这些赵人,朱襄公没有官职,还来长平救人,当然厉害。”

秦兵们平时都沉默寡言,和他们打交道的赵国兵卒们还以为他们全部都是只会打仗的木头石头人。

在白起面前,他们突然活泼起来,你一言我一语,都没管武安君还在这里。

白起听着秦兵们对朱襄的推崇,心中不惊讶。

谁听到朱襄的事迹,不会心生敬意?

白起加快脚步走向主帐。

他身后的亲卫队列整齐地跟上,但嘴里还在叽叽喳喳,谈论那个特别厉害的朱襄公。

白起回到秦军营地,先让人带与朱襄一同来的人去赵兵营地,然后回到了主帐。

秦王还在那里看朱襄养育他曾孙的日记,一边看一边拍腿大笑。

白起看着秦王这模样,满腹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秦王见白起回来,放下小册子,探头张望,“朱襄呢?”

白起道:“朱襄留在了赵军兵营。”

秦王皱眉:“你就把他留了下来?赵军中说不准有想引发降卒暴动,反抗秦军的人。他们会刺杀朱襄。”

白起道:“我提了,朱襄说他知道危险。”

秦王叹气:“这孩子……罢了,你派人暗中保护他。”

这孩子?君上都叫朱襄“孩子”了?

白起拖了个坐垫,坐到秦王身旁,默默组织语言。

秦王继续看日记:“有什么要和寡人说?”

白起问道:“君上真的要依照朱襄的计谋,用朱襄的死来打击赵国吗?”

秦王抬头看了白起一眼,然后继续看日记:“怎么?他自己都不在乎,你舍不得他死?”

白起道:“他去秦国,比他死在赵国,对秦国更有利。”

秦王道:“即使现在不打邯郸?”

白起道:“是。朱襄说的有道理,秦国确实应该休养几年。这些年打下的土地很多,但土地上的人还没有变成秦人。我只擅长打仗,不擅长其他。若朱襄到了秦国,或许能很快让他国人变成秦人。”

白起将秦兵对朱襄的推崇告知秦王:“我们的兵卒对赵人没有好感,也没有接受过朱襄的恩惠。他们仅仅听到朱襄的名声,就愿意称呼朱襄为‘朱襄公’,并且主动请求我派人去保护朱襄。我想其他平民也一样。”

秦王笑道:“难得听你说这么多话。”

白起心道,我平时打仗得的功劳已经够多了,我哪敢在君上面前多说话?就这样范相国还对我印象不好……

想到范相国,白起就开始头疼,他请求道:“君上,范相国真的对我……”

秦王严肃道:“你应该多去拜访先生!一定是你对先生太不尊敬,先生才不信任你!”

白起难得心里生出对君上的“怨言”。

范雎是在内辅政的相国,自己是在外打仗的大将。他之前还和被驱逐的秦王的舅父关系交好,在秦王驱逐了自己的舅父之后,白起一直胆战心惊,怎么敢主动和范雎亲近?

虽然他和范雎走得不近,但逢年过节,甚至不是年节,他都有找着借口送给范雎大笔珍宝。

白起想到这,心中更幽怨了。

范相国真的很过分,自己送了那么多礼,他还讨厌我。

不过白起知道君上对范雎有多宠爱,所以即使心里委屈也只能道:“我回咸阳之后一定亲往拜访。君上,我回去之后可以借病辞官吗?等君上要打仗了我再回来?”

秦王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好。你记得多向先生示好!”

白起:“是……”

他郁闷,君上这样偏心,就不怕其他人离心吗?虽然他不会背离秦国,若秦国不要他,他不会去其他国家,大概就一死了之。但他心里还是难受。

秦王虽然没看出白起的面瘫脸写的什么,也知道应该安慰白起一下,不能让白起对范雎生出怨言。

“先生独自来到秦国,举目无亲,心里孤寂,想得多了些。武安君不要和他计较。”秦王苦口婆心拉偏架道,“寡人不会免了武安君的官职,武安君何不暂住朱襄家养身体?听子楚说,朱襄很会照顾人,廉颇和蔺相如每当生病,总会来朱襄家休养。”

白起犹豫:“我和朱襄没有交情。”

秦王道:“他的外甥是寡人的曾孙,寡人说有交情就有交情。武安君常年征战,身上病痛不少。朱襄是寡人的晚辈,也是你的晚辈。他照顾你,理所当然。”

白起拱手道:“谢君上。君上,你这是不让朱襄回邯郸了?”

秦王笑道:“回,怎么不回。他想让赵王杀他,寡人也想看看赵王会不会杀他。若赵王想杀他,武安君就可以安心修养一阵子了。若赵王不杀他……哼,即使咸阳生乱,寡人也会亲征,立刻陪武安君攻下邯郸。”

看着君上过分灿烂的笑容,白起忧愁。

所以君上,你究竟想不想救朱襄?别故弄玄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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