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真实的古代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想穿越到古代。
但来都来了,还是要自己给自己找一些乐子,否则会鼓不起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勇气。“集卡”就是穿越者所能找到的最大的乐趣之一。
朱襄现在“集”到了“荀子”这张圣人卡,高兴得想把外甥抱起来转两圈。
但马车上还有个蔺相如用嫌弃的眼神瞪着他,他不敢。
朱襄给了蔺相如一个讨好的笑容,然后表现得比有点犯困的嬴小政还乖巧。
嬴小政用小拳头遮着嘴打了个哈欠,偷偷瞥了表情沉稳乖巧的舅父一眼。
虽然才认识两日,嬴小政也确信,舅父这样的表情绝对是装出来的。
朱襄一直在注意着嬴小政。嬴小政打哈欠时,他就调整了一下坐姿:“睡吧,等吃晚饭时,我再叫你起床。”
朱襄伸手盖住了嬴小政的眼睛,为嬴小政遮蔽光芒。
嬴小政嘴角不自觉弯了弯,翻身面向朱襄,靠在朱襄的臂弯里,蜷缩在朱襄腿上,闭上了眼睛。
两位老者看到这一幕,连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了。
蔺相如捋了捋苍白的胡须,眼中露出一丝无可奈何。
以朱襄对外甥的慈爱,如果外甥回秦国,朱襄恐怕是会跟着一同回去的。
蔺相如知道,朱襄是个有点傻的老好人,稍稍有心眼的人都能拿捏住他。如果他用恩情绑住朱襄,朱襄肯定会留在赵国继续当他的门客。
但正因为蔺相如将朱襄看得如此透彻,他做不到用恩情绑住朱襄这种事。
荀况看了一眼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怀里小外甥的朱襄,又看了一眼估计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看着朱襄的眼神有多慈爱的蔺上卿,心中不由一叹。
他将视线转向车窗外,不再去看这温馨又蕴含着悲伤的情景。
朱襄回到家的时候,雪已经让人宰了一头小羊羔。
蔡泽居然也早早就在家里等候。见朱襄抱着熟睡的外甥进门时,他还对朱襄扬了扬从朱襄家的窖房中顺来的装着肉酱的坛子。
“你倒是耳聪目明。”朱襄笑道。
蔡泽对朱襄点了点头:“当然。”
他起身,对荀况恭恭敬敬作揖。
蔺贽赶着牛车慢吞吞往朱襄家里走的时候,为了口腹之欲已经提前派人通知雪准备食物。
这么大的动静,蔡泽也得到了消息。他赶紧放下手中书卷,跑朱襄家里等候着与前稷下学宫祭酒荀况见面。
荀况当了这么久的祭酒,与无数学生讲过课,自然不会嫌弃蔡泽的相貌。
蔡泽恭恭敬敬向荀况奉上朱襄家晒干的枣子泡的茶,又端来洗好的朱襄家刚摘的新鲜脆枣。
荀况受了蔡泽奉上的茶端来的枣,然后接过蔡泽双手捧着的木简,打开木简慢慢看。
蔡泽规规矩矩端坐在荀况面前,就像是面对着自己的师长检查功课。
朱襄让人将嬴小政抱进房内小睡,稍稍梳洗了一番,换了身衣服回到庭院时,看到庭院里气氛肃穆得就像是学堂。
他有种想转身就走的冲动。
蔺贽不断对朱襄使眼色,让朱襄赶紧过来和他同甘共苦。
蔺相如从袖口里摸出一把尺子,“啪嗒”一下敲蔺贽头上。
朱襄不再犹豫,立刻转身离开,去厨房亲自下厨。
他不是不想和蔺贽同甘共苦,一同面对严肃的蔺老和荀老,而是今日家里来了贵客,他得亲自下厨以示尊敬。
蔺礼你自求多福!
来到厨房后,正指挥着下仆给羊身上抹盐的雪好奇道:“良人怎么来了?不在前庭陪着贵人吗?”
朱襄道:“有贵人做客,我当然要亲自为他们下厨。雪你去前庭陪着他们吧。”
雪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我取些前些日子良人炮制的红枣干给他们泡上,再取些新鲜的枣子来吃。”
朱襄耸了耸肩膀,道:“蔡泽已经反客为主,帮我们把枣干泡好、脆枣洗好了。”
雪先愕然,然后捂嘴轻笑:“蔡先生可不是夏同那样不客气的人,看来此次前来的贵客一定不一般。我再让人蒸些稻米。”
朱襄道:“不用,今日炖羊肉汤,吃羊肉泡馍。雪,你去前庭看看,若他们用不上你接待,就去守着政儿吧。我担心政儿醒来后身旁没人会害怕。”
雪赶紧洗干净手,放下袖子急步离开。
朱襄看着雪急切的背影笑了笑。
厨房中的老仆也跟着一同微笑。家里的小主人才来第二日,主父和主母就将小主人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家里气氛都像是因为小主人的到来紧张了不少。
比起以前闲适的氛围,老仆很喜欢现在略带紧张的气氛。
既然以亲手烹饪当做借口,朱襄就要使出浑身解数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找借口溜走。
一是材料不够,二是朱襄不想显露出太多超出这个时代的烹饪技术,所以这次烹饪小羊羔仍旧用的是炖煮。
目前处于奴隶制向封建制度过渡的时期,如果朱襄展现出过于精湛的烹饪技术,那么赵王很可能就把他召进宫专职做饭。一介平民要进宫伺候王,就只有成为奴仆这一条路。说不定赵王还可能阉了他,让他成为专职伺候宫里贵人的寺人。
就算蔺上卿都保不住他,因为在这个时代中,平民成为王的奴隶是一种恩赐。
为了避免这件可怕的事发生,朱襄所做的食物虽然可口,食材和烹饪方式都很普通,就算传出去,也不会引起其他贵族的好奇。
小羊羔本就没有多少膻味,雪已经让人提前用干橘子皮泡的水腌制过,剩下的膻味也淡得吃不出来。
朱襄只用精制的盐摸了一遍小羊羔的肉,就没多做其他处理。
此时有大小葱、姜和小蒜,大蒜还未传入中原。朱襄切了几节葱白,将小葱打结,与姜片和小蒜一同放进清水里,再下入切好的羊肉。
当水滚开的时候,朱襄将柴火压低,小火慢熬,每当水面上浮现泡沫就立刻舀起放一边。
厨房中帮工的仆人都露出了眼馋的神情。
朱襄为了去除羊肉汤膻味而打捞出来的羊油泡沫,等会儿他们都能享用,泡在豆饭里十分美味。
在富裕且和善的人家中当奴仆,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幸福。他们十分珍惜这样的主家。
捞了几次泡沫之后,朱襄小心翼翼地将裹了花椒粉的布包浸入肉汤。
花椒是朱襄目前能得到的唯一的香料。花椒的味道融入羊肉汤中,立刻让羊肉汤的肉香变得富有层次,少了些许油腻气。
熬了一会儿,朱襄将花椒粉布包捞起,放入切好的萝卜片、泡发的杂菇。待汤再次滚起来的时候,他又用羊肉汤烫了些韭菜。
“先端上去让他们吃着。”朱襄道,“羊头继续腌制,明日吃。你们今日少蒸些豆饭,我给你们一人炕一个白馍。”
老仆立刻紧张道:“这怎么使得?”
朱襄笑道:“政儿新到家里,大家都应该开心一下,这是政儿赏给大家的食物。”
说完,他将挂肉很少的羊骨头舀了一些出来,放入了盛放肉汤泡沫的瓦罐里。
在这世界特立独行对仆人太好,不仅不一定得到仆人感谢,还可能遭遇灾祸。适当的好处会让仆人感激,过度的好处……朱襄已经经历过一次对仆人太和善,结果被仆人认为软弱可欺,伙同强盗行事的背叛。
这些年,他已经摸索出对待仆人的分寸。
有了一个接受恩赐的理由,仆人们才露出心安理得的喜洋洋神情。
老仆领头将装着羊肉汤的汤盆端出门,脚步轻快地就像是快要飞起来一样。
朱襄在心里叹了口气,把袖子扎紧,开始炕馍。
面团早就揉好,炕馍速度非常快。
当朱襄端着炕好的白馍去前庭的时候,他们才刚喝完第一碗羊肉汤。
雪抱着已经醒来的嬴小政,也坐在桌前安静地喂嬴小政喝肉汤。
朱襄将白馍端来,教他们把面饼撕好了丢进肉汤里吃时,荀况很惊讶:“这是什么?我居然从未见过。”
朱襄道:“用麦粉做成的饼。”
荀况更惊讶了:“麦粉粗糙,居然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饼?”
麦虽早已经种植,但平民食麦都是将麦直接蒸熟,做成“麦饭”。这东西想象一下就知道多难吃。
此时其实已经有了石磨,但石磨贵重,是贵族豪户家才有的东西。
贵族多吃小米黄米,麦是平民吃的东西,自然不会用石磨去磨面粉。这个时代考古出现的饼和面条等面食,基本以小米、黄米作为原料。
最早有史记载的麦粉做的饼在汉代,但魏晋时期的《齐民要术》中记载,麦饭仍旧是民间对麦的主要食用方式。直到唐代中期,经历了唐初盛世的民间也有了石磨,小麦才跃过小米和黄米成为主粮首位。
所以荀况吃到了麦粉做的饼,才会如此惊讶。
朱襄描述了如何给麦粉脱壳磨粉后,荀况陷入沉默。
半晌,他叹气道:“继续吃饼吧。”
嘴里含着饼的蔺贽看看荀况,又看看脸上永远带着傻子般微笑的朱襄,不明所以,所以继续埋头吃饼。
嬴小政也和蔺贽一样,一会儿看看荀况,一会儿看看自家舅父。
但他的小脑袋虽然告诉他这时候需要思考,但他思考不出来,于是,他只好垂下脑袋,继续吃舅母用筷子撕好的羊肉。
“少喂点,小孩晚上容易积食。”朱襄避开这个话题,提醒雪。
雪遗憾地放下筷子:“好。”
政儿吃肉的时候表情太惹人怜爱,雪有些控制不住。
“去你舅父那里玩。”雪推了推仍旧眼巴巴望着碗里羊肉的嬴小政,担心自己狠不下心又给嬴小政喂肉。
嬴小政乖乖从舅母怀里起身,坐到了朱襄身边。
他的手脚软趴趴,跪坐一会儿就往旁边歪。朱襄先一手拦住往旁边歪的外甥,一边带着歉意道:“政儿年岁太小,跪坐不稳,可否让他伸长腿坐?”
荀况笑道:“虽我是儒家,也没苛刻到要让如此年幼的孩子恪守礼仪。”
蔺相如皱眉:“他还小,你不要对他太严厉,会生出反效果!蔺礼就是他小时候我对他太严厉,长大后才变得如此懒散!”
吃完饼后埋头吃肉的蔺贽:“???”
朱襄苦笑不已。怎么就变成他对政儿严厉了?
朱襄对蔺相如所说的“对蔺贽严厉”是不信的。但蔺相如都如此说了,他自然点头应下,然后让嬴小政伸长他的小短腿,靠在自己身上玩。
雪让人拿了一个缝得歪歪斜斜的老虎玩偶来,塞到嬴小政怀里,让嬴小政自己玩。
朱襄好奇:“你缝的?一日便缝好了?”
雪道:“缝得不好。政儿勉强玩着,之后舅母给你缝个更漂亮的。”
嬴小政抱着小小的老虎玩偶,不知道该怎么玩,凭借本能把玩偶压扁又扯开。
蔺相如看着傻乎乎拉扯玩偶的嬴小政,眉间的褶皱稍稍舒展开来,眼神变得有些柔和。
朱襄注意到这一点,心中难免又有些自得。
我家政儿就是可爱!
羊肉泡馍很美味,羊肉烫韭菜也非常鲜嫩可口。荀况一不小心就吃得过饱了一些,拉着蔺相如陪他散步。
蔺相如只好在朱襄家中睡下,但把蔺贽赶回家和老妻报平安。
虽然城门已经关了,但以蔺相如的权势,蔺贽晚上仍旧可以回城归家。
蔡泽也告辞回家,说第二日再来拜访。
朱襄让人铺好了床铺后,让雪带嬴小政睡觉,自己跟着两个非要夜游的老头当保镖。
蔺相如嫌弃地瞥了朱襄一眼:“你给我们当护卫?真遇上歹徒,你只能躲在我和荀卿身后喊救命。”
朱襄厚着脸皮道:“我年轻,腿脚便利,我可以背着你们跑!”
蔺相如很想问朱襄要如何背起他和荀况两人,但看在朱襄一片好心的份上,他稍稍给了朱襄一点面子,让朱襄陪着一起散步。
但荀况拒绝,不准朱襄跟从。
担心两位老人的朱襄只好提着灯笼,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两位闲不住的老头没走多远,就围绕着朱襄的宅子绕圈。
他们先沉默了一会儿,荀况最先开口:“朱襄需要投奔一个雄主。”
蔺相如皱眉:“你整顿饭都在想这个?”
荀况道:“朱襄的才能在于种田和饮食,皆是活民利器。他必须出仕。”
蔺相如道:“我会帮他出仕!”
荀况道:“你会帮?你怎么帮?周王室倾颓,覆灭在即。而后无论哪国取代周王室,朱襄若能被重用,定能活无数人!赵先王对你有恩,你可以把自己、把你一家人绑死在赵国,这是你的小义;但你不能为了报恩,让黎民苍生失去活命的机会,这是违背大义!“
荀况的唾沫星子差点喷蔺相如脸上:“人有知有义,禽兽有知而无义!!!”
蔺相如脸色黑沉:“有话好好说,怎么突然骂人?”
荀况道:“我实话实说禽兽有知无义,与你何干?怎叫骂人?”
蔺相如忍住了想一拐杖敲荀况脑袋上的冲动,咬牙切齿道:“我再试一次。若不行,我绝不拦他离开。”
荀况鄙视道:“你自己都在骂赵王,难道不知道赵王并非能用好朱襄的雄主?”
荀况眼神毒辣,只跟随了朱襄一日,就看清了朱襄施展抱负的困境。
朱襄要教更多的人将贫瘠的土壤改造成良田,一两口水井是不够的,必须要官府开凿沟渠,兴建水利灌溉设施;
朱襄要教更多的人种植比小米、黄米更高产的大小麦,他一个人在家中做麦饼是不够的,必须要官方出资在城镇村落建造公用的石磨,并在拥有田地最多的贵族间推行食用面粉;
朱襄一定还有更多的本事,但这些本事全都会影响贵族豪富的利益——庶民生活变好,与贵族的生活差距变小,这也是影响贵族豪富的利益。要施展他全部的本事,必须要有一位既拥有远见卓识,又能压制住朝堂的雄主成为他的后盾。
“朱襄能活多少黎民,全看他背后的雄主有多大的能力,对他托付多大的信任。”荀况斩钉截铁,“赵王不行!”
蔺相如的脸色立刻变得灰白:“你这么说,那你说哪一家君王行?!难道是秦王??你忘记秦穆公的三良殉葬了吗!”
荀况沉默不语。
秦国并非一直在士子中名声都很差。
春秋秦穆公时,秦穆公爱惜人才,怜爱百姓,祭奠普通军士,即便他毁掉了自己一手缔结的秦晋之好,在位时也有许多人称颂他的仁德。
秦穆公开创了秦朝的客卿制度,那时候各国人才都蜂拥而至,愿意为秦穆公效力。
谁曾想,秦穆公死时,居然让一百七十多人“从死”,其中还包括奄息、仲行、针虎三位良臣。
西周时就已经排斥人殉,但这排斥的人殉只是用人当祭品,另一种“人殉”一直存在,那就是“从死”。
所谓“从死”,就是妻妾、家仆、臣子等“自愿陪葬”,陪同墓主人前往九泉之下,继续服侍墓主人。
两者的区别,就是前者是把殉葬的人当牛羊猪狗等祭品;后者承认殉死的是人,甚至还是自己宠爱的人。
不过这种“自愿”,谁都知道不可能真“自愿”。所以王公贵族选择殉死的人时都比较克制。
此时一出,别说士子哗然,连秦国民间都无法接受。《秦风·黄鸟》唱道,“彼苍者天,歼我良人!”。
秦国国君名声一落千丈,仁人志士从此绕着秦国走。秦国自秦穆公后,整个春秋时期再无建树。
战国之初,秦国沦为二流国家。直到秦献公时,秦国国力才重新攀升。
而正是这位秦献公,继位不到一年,就下诏终止秦国延续三百余年的人殉制度。可见“名声”对秦国国力确实影响很大。
蔺相如提起秦穆公,是提醒荀况,秦穆公生前一直保持着仁德贤主的模样,死时却翻脸让贤臣陪葬。谁能保证,现在的秦国国君不是他老祖宗那样伪善的人,嘴上吹得天花乱坠,行为上却迫害良臣,甚至让良臣陪葬?
老秦王已经快死了!
荀况无法回答。
他此次西行,就是去了秦国。
荀况称赞秦国百官和庶民遵守法度,井然有序,仿佛古代贤王治理的国度。但他也看到了秦国最大的弊端,那就是只注重法令,不兴道德教化;只任用有能力的人,不对其品德进行甄选。
荀况预言,秦国会亡于此。
朱襄前世时空的历史证明,荀况的预言完全正确。
“现在或许还没有这样的雄主。”荀况最终叹息道,“他寻得那样的雄主前,请保护好他。”
蔺相如沉默良久,也长叹一声。
两人没了夜游的兴趣,转身向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朱襄走去。
“不散步了吗?饿了吗?渴了吗?要不要我再做点夜宵?”
“做什么夜宵!夜里不能多吃,会积食伤身!”
“你们可以吃饱后再走一会儿?哎哟!”
朱襄被蔺相如敲了一尺子。荀况看着乖乖捂嘴的朱襄朗声大笑,惊起沉睡的鸡鸭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