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离开后, 特丽莎也押着沃夫离开。
她仍旧给他留了份体面,没有用镣铐锁住他的手脚, 也没有不耐的推搡, 只是安静的跟着他缓缓往前走。
他走得很稳,看不出走进绝路的歇斯底里。
街头熙攘,有小女孩与同伴嬉笑玩闹,不小心跑着撞到特丽莎的腿上。
她顺手将女孩扶稳。
“对不起, 阿姨, 我不是故意的。”女孩怯怯的道歉。
特丽莎浅笑着捏了捏女孩头上的发包, “没事。”
女孩重新高兴起来, 和小伙伴继续去玩。
沃夫看着这一切, 什么都没说。
特丽莎没有问他是否后悔, 是否知错,她也什么都没说。
寒风里,二人沉默着一起走到官署。
几乎没什么人,一眼便能望到墨发的青年背对他们,正在与身着制服的执行官交谈。
空气中传来他们细碎的话语。
“多谢您的帮助,没有您, 我们不能这么顺利。”
“我只是做了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你们才是最关键的。”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克莱斯特说完便回头向她们的方向看来。见是特丽莎,他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对她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的沃夫忽的嗤了一声。
他并未控制音量, 越走越近, 迎面的几人也能听清他的话语。
他偏头, 目光落在特丽莎身前的空处道:“不得不说你选人的眼光真的很差。算作……对你最后的忠告吧, 提防这个男人。”
特丽莎没回他, 和克莱斯特点点头打过招呼后, 对执行官道:“人我带来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一旁等候多时的几个执行官上前,与沃夫客气道:“请随我们走吧。”
他们同样为沃夫留了一份体面。
他抬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克莱斯特,随几个执行官离开。
从始至终,克莱斯特的目光都没多看沃夫一眼,和特丽莎一样,也未和他说些什么。
一个失败的将死之人,不值得注目。
“殿下放心,我们会秉公处理的。”留下的那个执行官对特丽莎道。
特丽莎:“嗯,大公那边,请瞒好他,他的身体……经受不起打击了。”
执行官点头,“应该的,稍后我们会和公爵府的管家详谈。”
大公如今精力不济,政务都是执行官们代为处理。府内的事情则交给了管家,只要与管家商量好,瞒住他是可行的。
执行官手掌平伸,客气道:“还有些问题想与您请教,请随我来。”
克莱斯特不方便跟着,视线与特丽莎一交汇,便主动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沃夫离开时的话属实不好听,特丽莎迈步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他道:“他的话你别在意,他因为只是讨厌我,就连带着讨厌我周围的人。”
听她这么说,克莱斯特宽慰的笑了,温声对特丽莎道:“我不在意他怎么想,只要你不这么想我就好。”
“当然,”特丽莎抿抿唇笑笑,与执行官往会议室行去。
克莱斯特闲步走到一旁,转眸虚望着街景。
特丽莎虽然一句话都没和沃夫说,但她似乎比他想得还要难过。
越是如此,越是坚定了克莱斯特自己这么做没错的信念。
不光是为了自己。
如果任由事情发展,有朝一日事情被捅破,特丽莎不光要面临如今的痛苦,还要承受她当时没发觉一切的自责。
他冷眼望着街景。
重逢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特丽莎显然比先前对自己的态度要更亲近些。
但是不够,这远远不够。
每一次抽痛的胃都在提醒他,他渴求着,渴求她能如他爱她一样爱他。
克莱斯特垂下眼帘,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做。
***
沃夫招募的那些人手,只是披着大公府邸守卫制服狐假虎威的杂兵,实际动起手来根本不是经受过训练的正规军的对手,他们大多在几个回合内就被制服。
个别有些魔法或者炼金方面技能的人有些棘手,但也很快在海妖的歌声中沉眠,根本没能形成什么有效的抵抗。
以防动手时的血腥吓到孩子们,克莱斯特甚至贴心的以歌声催他们入眠,又引他们顺利离开囚笼。
祭场那边比特丽莎预期得还要顺利得多。
被救的孩童们执行官正在陆续核实他们的身份,以期帮助他们尽快回家。
如今主犯沃夫被抓,从犯也尽数落网,他们都被关押进曼宝泽的大牢,将逐步进行审讯。
不管是宣扬还是祭祀邪神,以及拐卖孩童,在荆棘都是重罪。
按律难逃一死。
但……不管是沃夫还是曼宝泽大公,他们都身份特殊。处理沃夫,哪怕特丽莎亲手将人送来,保险起见,执行官还是想再确定一下王室的意见。
“您知道的,旁人或许还有机会,可沃夫先生身为主犯……”
未等他说完,特丽莎直言道:“按律就好。”
父亲的回信虽然还没到,但以她的了解,不会有什么意外。
执行官心里有数,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传闻中的大公主殿下,又问道:“那依您看,我们该如何和孩子的家人交代?”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难回答。直说是沃夫所为,虽然埃布尔叔叔对此毫不知情,但毫无疑问还是会给他的名声落下污点。且知道的人越多,越难瞒住他。可若是不说……
特丽莎沉默了更久,半晌道:“曼宝泽短期内没有大量的儿童走失案,那这些孩子多半是他外地一点一点收集来的。”
“送归也需要时间,等送归后,”特丽莎顿了一下,“若有人问,就说案情复杂,还在处理。”
执行官表示明白,他似是很承克莱斯特的情,又提了几句克莱斯特在祭场的表现。
一来一往间,他已大概了解了特丽莎的意思,便也不再兜圈子,看了眼特丽莎的神色直言道:“并非冒犯,我们也知道那位大人是您的朋友,只是,您看我们日后是否需要做些相关的防范措施?”
海妖只凭歌声几乎就左右了战局的走向,感激他的同时,执行官难免提防。
“这个我会和父亲谈的,”特丽莎点点头,“会安排研究相关的炼金装置,到时会分发给所有公职人员,以备不时之需。”
这并非针对克莱斯特,只是海妖一族并非只有他一人,为了避免将来发生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他们确实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难办的点都有了确定的回复,执行官心下大定,行礼后,急匆匆离开。
特丽莎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会议室。
她已经与埃布尔叔叔告别说是自己将回王都,未免谎言穿帮,便不能再回大公的府邸。
父亲的回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这两天,特丽莎无处可去。
“不如去我如今住的旅馆?”克莱斯特向她建议,“环境不错,也很安静。”
特丽莎应了。
返回旅馆的途中,她看着似乎和往日无甚差别,但克莱斯特明白她并不好受。
克莱斯特没多说什么,陪她一起办理好入住,看她拧开房门往里走。
特丽莎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克莱斯特忽然道:“你没有错。”
特丽莎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与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无论经受过怎样的厄难,都不是将己身痛苦加诸旁人的理由。”
特丽莎捏着门把手的手指一紧,顿了下,她又笑了笑,让开门口,“进来说吧。今天确实辛苦你了。”
克莱斯特走进了她的房间。
旅馆的装饰都大同小异,她的与他的并无不同。
特丽莎倒了两杯麦酒,坐在落地窗前的毛毯上,招呼克莱斯特一起。
空气中她身上的甜香淡淡,但不知是他心境的影响还是什么,他总错觉那丝甜香里夹杂着一丝苦味。
这似有若无的苦似乎比那股甜香更折磨人,就像饥饿的胃袋中混了碎渣,动一下就觉得刺痛。
“我也这么想,”特丽莎点点头,递了一杯给克莱斯特,“他的父亲是父亲,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谁并不比谁更高贵。”
克莱斯特偏头望着她,分析她字句里透露出的讯息。
夕阳的橙红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棕红色的眼睛颜色也变成了焦糖色。
特丽莎无奈的笑了一下,“对的事情不见得总是让人愉快的,但那也要做。”
克莱斯特转过头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余晖,“因为如果明知是错的还去做,就只会带来更深和更长久的痛苦。”
特丽莎垂眸抿了一口麦酒,赞同的点头道:“对。”
一时无言。
特丽莎又抿了一口,长出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大公、聊起沃夫、聊起曼宝泽。
克莱斯特认真的听着,并未插话。
直到特丽莎说完,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克莱斯特将一口未喝的麦酒放到地上,偏头温柔的看着她,开口唱歌。
他唱得似乎是海妖的语言,又或者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语言。
瓣膜的作用下,几种不同的声音随着舒缓的旋律一起。
她的神志仍旧清醒,但随着旋律的起伏,乐符中描绘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
特丽莎放下酒杯,遥望窗外天色。
随着他的乐声,她仿佛化作了一只小鱼,随着温暖的洋流穿过舞动的海草密林,穿过七彩的海葵,在海水的助推下跃出海面。
朝阳璀璨的光辉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洒下碎金,细风抚过她的身体,身体仿佛变得很轻,下一秒,仿佛变成了一片叶子。旋律带着特丽莎飞上高空,俯视一望无际的大海、郁郁葱葱的丛林和覆满积雪的山峦。
她被乐声托着飘啊飘啊,打着旋,擦过飞鸟的羽毛,掠过挂满果实的果树,在盎然的绿意里轻缓地落在无波的海面。
克莱斯特轻轻哼唱着。
***
不知是说出来就心里好受些,还是克莱斯特的歌声抚慰了她,一夜过后,特丽莎平静了许多。
她出门在临近的几条街道转了转。
父亲的回信在第二日到达。与她预料得相差无几,父亲的意思也是秉公处理。
得了确切的回复,特丽莎安顿完一切,准备动身返回王都。
在此之前,她要先去见见克莱斯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特丽莎问他。
克莱斯特意识到,她要离开了。
脑海里的各种念头飞快闪过,然后现实中,他只是在特丽莎问完他的下一刻回道:“海妖都是独自生活,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节日,我想过一过你们的日升节,沾沾你们的喜意。”
他是她的朋友,远道而来还帮她良多,留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里过节显然不是什么合理的事情。
特丽莎便笑道:“既然这样,那我能否邀请你和我一起回王都过节?”
“乐意之至。”克莱斯特愉快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