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斯特走过长廊, 终于站到了外表平平宝库前。
他的尾鳍被露丝斩下,经由尤莱亚之手,一路辗转卖给了雷光城的富商洛克·亚当斯。
中间倒了太多手, 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终于找到。
大陆上已经很久没有海妖走动, 这些生命短暂的生物似乎忘记了海妖的威胁,一路行来, 几乎没有什么针对海妖的像样的抵抗。
——但凡他们像露丝捉他时,给所有人都戴上隔音的耳罩, 他也不会如此顺利。
克莱斯特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之后, 顺滑的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合叶从中缓缓大开。
正对宝库大门的墙上,是一整面水墙。他硕大的,如纱、如花, 却也锋利无比的尾鳍就在其中虚悬。
水流带动尾鳍如蝴蝶的薄翼般轻轻扇动。
共鸣让克莱斯特的整个脚底都在发烫。
他站在水墙之前,五指平贴在水墙之上。
如有所感, 隔着一层玻璃,尾鳍的薄翼也缓缓贴向他的手掌。
他自无垠的深海而来,被人算计强掳上地面, 在这里, 他失去自由,失去尊严, 失去他赖以生存的一切。他在这里几乎是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身体失去的最后一部分终于要回来了。
水流如波涛般涌动起来。
克莱斯特逐渐用力,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Www.52GGd21格格党m 下一个瞬间, 猛地向内塌陷。
四角的符文闪动了两下, 倏的变暗。
“玻璃”化作液滴, 其后的水墙像怒卷的大浪轰然向他“倒”来。
克莱斯特不闪不避,闭眼任由大水灌顶。
水浪冲击他的肉身,那一瞬间,让他错觉自己回到了海底。克莱斯特愉悦的勾了勾唇角。
可惜只有一个瞬间。
倒塌下来的水“墙”哗啦啦的卷着房间内其他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冲,无法约束的水液也很快就浅得只能漫过脚面,不出几个呼吸,就连鞋面都漫不过了。
脚底越发烫了。
克莱斯特褪去衣物,任由双腿化作残尾。
他将残尾折过来,取出匕首亲手划开已然愈合的伤口。
每一寸皮肉都将刀刃割开皮肉触及骨骼的感觉忠实的反馈给大脑,但他并不在乎,比起日日如刀尖行走,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红的血液流出,混着地上的水液,如丝如缕般向外漫去。
克莱斯特拿过自己的尾鳍,重重按在残尾豁开的伤口之上。
皮肉相接,筋骨相连,残尾重生的痛感如同顺着每一根血管都被利刃划过。
人鱼断开的尾鳍本就很难愈合,为了折磨他,领主蓄养他的泳池中还添加了阻止伤口愈合的魔药。
他曾无数个日夜都忍受着断尾的痛楚,直到那个红发的武者将他从肮脏的泳池中抱出。
克莱斯特倒在地上,剧痛让他的脖颈崩成了直线,神思恍惚,那些他刻意不去回想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支离破碎的画面并不连贯,却来势汹汹。
橙红色的破碎明光、武者给他残尾上药时搭在颊侧的碎发、她环着少年侧头问他还好吗的眼眸、窄剑带起的血线、她尴尬无措的后退、警告他不要乱用天赋而绷紧的唇、笑着对他说请他来做客时眼里的温柔,她纤长的温暖的脖颈……
还有她倒在雪地里的画面。
——血液染红大片苍白,那双棕红色的眼瞳逐渐涣散。
已然长好的尾鳍忽的痉挛了一下。
她死了吗?
是的。
她应当死了。
他以洛克·亚当斯的名义在黑市里发布了大量的暗杀任务,还给所有洛克·亚当斯的手下下达了不死不休的指令。
她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接连不休的暗杀足以耗空她的体力。
到最后,她只能孤零零的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剧痛折磨得克莱斯特神志都变得迟钝。
不知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意识到她必死的那个瞬间,犹如巨峰压顶,窒息感灭顶而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脏好像变成了泵送痛苦的开关,每一次跳动都将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熬的东西送往全身每一个角落,克莱斯特平撑着地面的手掌因用力而鼓起青筋,他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目眦欲裂,像是一个濒死的痛苦挣扎的人。
命运似乎早有牵引,冥冥之中,他恍惚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
颈子也变得僵硬,犹如提线的木偶,克莱斯特如傀儡般一格一格的侧头。
明知不可能,他还好似渴盼着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脚步粘滞水液的细微声响里,敞开的大门出现了一双笔直的长腿。
那一瞬间,犹如溺水的人摸到了浮木,他的眼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迫不及待的往上瞧去。
红发武者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底。
她的湿发尚未干透,有几缕贴着面颊。衣服似乎换过,露在外的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
她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仿佛从亡者的国度重新回到人间。氧气重新充盈在他的肺部,眼底雪花样的斑点消散,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克莱斯特几乎是贪婪的、不知足的望着她,就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突逢绿洲。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
仅仅只是她看着他,就让他犹如从极寒跃入温暖。浑身每一寸皮肉、每一块骨骼都叫嚣着快慰。
尾鳍愈合的剧痛也瞬间消弭,反而从伤口连接处窜起一阵麻痒的、暖洋洋的感觉,一路窜到脊髓深处。
自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那座压在他心口的大山便骤然消失。
克莱斯特狼狈的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没死。
克莱斯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嘭嘭,嘭嘭。
比之圆塔之下更为清晰的、浓重的庆幸让克莱斯特意识到——完了。
他以为不见她,不亲自动手,便不会再受牵连,不会反复犹疑痛苦。
可事实并非这样。
他的好奇、他的试探,亲手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囚笼。
——一个名为特丽莎的牢狱。
此后,他将生受她每一个垂眸的牵绊,死亦身不由己。
克莱斯特长久的注视着她。
他恍然想起初见她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颂诗。
『请您诅咒亦或祝福我,
燃烧吧,
燃烧吧,
将我腐朽的躯壳连同这无尽的黑暗一同焚毁。』
我已被黑暗诅咒,陷入爱欲的深渊。
我已无回头的余地,注定沉沦。
那么,在我有限的余生里,请你与我一同沉溺于爱欲的沼泽。
特丽莎站在宝库的门前没动。
她从死去的魔法师身上摸出了“亚当斯”的铭牌,弓箭手身上也是。
她一路折回雷光城,直往这个名为洛克·亚当斯的富商家来。
她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家中死寂。翻入内室,便见昏睡了满地的侍从、侍女。
她一路往里,终于在偏厅内看到了已然死亡的洛克·亚当斯。
走廊与厅堂都是漫积的水液。
她踩水前行,看到了大开的宝库和仰躺在地的、仿若将死的克莱斯特。
他的尾鳍已然回到了他的身上。
硕大的、华丽的尾鳍在地上铺开。
海妖尾鳍的主体是一个半月形的弯钩,不管是月牙的两个尖角还是半弯的弧形,都是有如锋刃般的锋利。
——足以让他们与大海中任何一个猎食者正面较量。
而在主体之上的鱼尾部分,则附生着如纱般轻柔的层层叠叠的薄翼。
若在水下,水波荡漾,薄翼散开,便如盛放的绚丽花朵。
但千万不要被这些薄纱般的翼美丽的外表迷惑,支撑薄翼的每一根细韧的骨刺,平时柔弱无骨,绷紧时便是不亚于尾鳍主体的利器。
他仰躺在那里,原本如海藻般逶迤的长发被修短贴着脖颈,银白的鱼身浸着薄薄的水液,华丽又危险的尾鳍如流水般铺开,丝丝缕缕的血线混着地板上的水液一路蜿蜒到她的脚下。
他双眼通红又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像是看到了寒冬里的火焰。
特丽莎不得不承认,海妖确实有跨越种族、跨越性别的让人心折的美丽。
但她还是没有上前。
哪怕他不良于行,他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柔弱生物。
他曾在她的面前操纵森珀,也曾在圆塔.崩塌那日放倒了几乎半城的百姓逃出利兹。他已独自在外生活多日,如今看外面情形,也是他放倒了庄园里的侍者,杀死了洛克·亚当斯。
她能理解他或有顾虑,或有旁的难言之隐,但他未留下只言片语便不告而别的行为还是让特丽莎觉得警惕。
不是失望,只是警惕。
因为那意味着,他并未对她、他们付出多少真心。
特丽莎谨慎的没有靠近。
克莱斯特费力的将自己从地上撑坐起来,他偏过头去剧烈的咳嗽起来,黏贴在地上的尾鳍随着他的动作震颤。
待他再回头,见她似乎往前微不可查的迈了一步。
克莱斯特敛眸虚弱的笑了下,才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幅场面。”
他的声音比印象中要哑一些。
特丽莎也微微露出个笑来,没多做寒暄,她只是问他:“嗯。我也很意外。你还好吗?你怎么在这里?”
他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原本就红的眼睛更红才勉强止咳,回道:“说来话长。”
“不过,我留给你的信你没收到吗?”他疑惑道。
“什么信?”特丽莎诧异的挑了挑眉。
克莱斯特的脸上也浮现了一瞬间的讶异,他微顿了一下解释道:“那日森珀和莫多接我回枫叶区。路上我们看到了圆塔的崩毁,街上很乱,许多百姓试图逃离利兹。”
“我错眼在人群中看到了领主的身影。怕她跑走,情急之下便动用了天赋。”
“可惜我行动不便,还是慢了一步。”
“我担心莫多和森珀在混乱中受伤,便给他们下达了折返的指令。还给你留了信,”海妖蹙眉沉吟了下,偏头又咳嗽几声才继续道,“如果你没收到,可能是他们回去的路上蹭掉了吧。”
“至于我停留在这里……”克莱斯特美丽的脸庞上隐露无奈,“所谓的领主确实是我看错了,但我发现她将我的尾鳍卖到了这里。”
“我原本打算拿回尾鳍就回去找你们的……”
克莱斯特的声音沉了些,“我急于拿回自己的尾鳍,却没想到被守株待兔的富商捉住了。”
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他疏忽一瞬,让我抓住机会控制了这里。”
“洛克·亚当斯是我杀的。”他坦然承认。
“只是尾鳍愈合的痛苦还是超过我的想象……”海妖墨绿色的眼眸望着她,“还好遇到你,不然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还是要被抓住。”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这样道。
并非毫无疏漏,但他在赌。
她并不苛求完美无暇的受害者,哪怕微有瑕疵,只要他是需要帮助的受难者,她就会伸出援手。
他赌,赌她哪怕察觉到了那一点点疏漏,她也不会这样冷眼看着他陷入绝境。
特丽莎没有立刻说话,似乎还在思考。
那种被她注视的感觉让他尾鳍与鱼尾相接的部分微微发烫。
纠缠他许久的,无所不在的饥饿仿佛也在她的注视下稍减。
明明过去了不到一秒,他却觉得她的沉吟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克莱斯特决定再加一些砝码。
“特丽莎。”克莱斯特出言叫她。
在特丽莎询问的目光中,他问道:“你曾说将会把我送归大海,如今还算数吗?”
特丽莎的眉毛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就像春日第一缕清风拂开冬雪。
“当然。”她回道。
应完,红发的武者几步向前,双臂穿过他腋下和鱼尾,再次将他横抱起来。
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自他们肌肤相贴出源源不断的传来。
除此之外,仿佛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出某种甜香。
克莱斯特难耐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太香了。
那种香气勾得他腹中空空,让他恨不能扑上去咬她一口。可与她肌肤相贴处,温热的温度又让他从心底深处分泌出愉悦的滋味,这种愉悦感化作某种束缚,将他捆绑在原处。
不可以,不能吃掉她。
痛苦与快乐几乎同时出现,缠得他几欲疯狂。
在这种苦与甜的折磨之中,克莱斯特的尾鳍不受控制的上翻了一下。薄翼尖带着的水珠在空中划过弧度,凑巧落在特丽莎的下颌。
她脚步不停,侧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询问。
明明只是极其寻常的一眼,却让克莱斯特心底再次升起欢愉。
他的面上没有表露出半分,反倒有些尴尬的道歉:“抱歉,新愈合的尾鳍不是太好用。”
她终于露出了他熟悉的那种笑容,她笑了下,道:“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