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 天气彻底冷下来了。
异宠的收尾工作还在继续,不光是圆塔之下,道格还搜查到了好几处藏匿“原料”的地点, 救出了非常多的受害者。
还有已经被融合但尚且幸存的,也被他从购买他们的“贵族”手中救出。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涉案的大小“贵族”近百。有些颇有势力的领主,甚至一度举起了叛旗。
好在新任国王对此态度非常坚决,很快出兵平乱, 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之后,其余一些喽啰便老实了。
所有的受难者都被集中到了利兹。阿克尼亚以国家的名义,请了许多优秀的炼金术士, 请求他们帮已经被融合了的人们恢复原状。
先前被亚兰德拐走的奥莉, 就在被找回的一批里。
露丝的私人财产和所有被查抄的“贵族”财产都被用来支付受害者们的抚慰金,树角旅馆老板贿赂特丽莎的那一份,也被她一分不少的交给了道格。
除此之外,她还自己偷偷添了一点, 在一个午夜塞到了奥莉家。
金钱永远无法抚平伤痛,但至少, 可以让他们之后恢复的生活好过一些。
受害的异族以兽人居多, 其次是矮人, 最后是精灵与女巫。
陆续有异族上门讨要说法, 道格没有一味的道歉服软, 在支付应有的赔偿,以及将部分从犯交予对方处置后, 其他一概过分的要求都被委婉但态度坚决的拒绝了。
唯一遗憾的是, 不管被救回的是异族还是已经被融合的, 小鹿都没有找到弟弟的踪迹。
冬日里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 小鹿敲开了特丽莎的房门。
“我要回去了。”他这样对特丽莎说。
这段时间,森珀起早贪黑,他竭力照顾每一个他见到的异族,哪怕对方不是兽人。
除了意识到他是某个鹿兽人部落的德林的受害者外,他做的食物不是每次都会被欣然接纳,很多人对此表示抗拒,但在意识到有助于恢复伤势后,人们纷纷向他致谢。
在这期间,他几乎见过了每一个受害者。
特丽莎亲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太久了。
活下来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不幸。
有太多人类与异族死在融合失败的过程里,这些人如烟尘一般消散,没能在这世间留下太多痕迹。
哪怕心里仍存希望,但他们都知道,小鹿弟弟还活着的希望太渺茫了。
“族里捎来了信,老德林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得回去了。”
每个植食性兽人的部落里,只有一个德林。对于植食性兽人的部落来说,德林是比族长更重要的角色。
肉食性兽人战力远强于植食性的兽人,他们之所以愿意对植食性兽人保有基本的尊重、提供必要的庇护,完全是因为肉食性兽人当中无法产生德林。一旦生病,他们只能求助于植食性兽人部族里的德林。
因此,每一个德林不光肩负着整个部落的健康,还代表着肉食性兽人的庇护,代表着整个部族的安危。
森珀所在的部落依附的肉食性兽人部落这次也来利兹讨要说法,如今赔偿谈妥,不日就要启程。
森珀是自己偷跑出来找弟弟的,如今老德林即将陨落,在部落和弟弟未知的下落之间,他选择部落。
少年长高了一些,皮帽已经到特丽莎的鼻下。
他将手指捏在一起,捏成一个锥形,在自己的额头点了点,又抬手在特丽莎的额间点了点。
“谢谢你为我做出的所有努力,”森珀看着她认真道,“你是长角部落永远的朋友。兽神将祝福你,力量永不衰竭。”
特丽莎伸手,拥抱面前的少年,“认识你很高兴,森珀,你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兽牙状的吊坠递给森珀,“这里是全套的厨具,送给你。”
森珀接过吊坠,也抱了抱特丽莎。
***
森珀很快随族人离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特丽莎卖掉了枫叶区的房子,骑马来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馆前。
已经相熟的服务生见她到来,连忙去喊自家老板。
莫多急急的走出来,笑着给特丽莎说了一串吉祥话,最后,他看看特丽莎手里牵着的马问她:“大人,您这是?”
“我要走了,”她笑着回,“来和你告别,祝你往后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诶!”莫多有些急,“您别急,我转手旅馆很快的,转掉就能和您一块儿走了。”
他曾宣誓永远向她效忠,莫多从未忘记。
特丽莎笑起来,手指点在他的额心,“以你主人的名义,向宽厚的光明以及无边的黑暗请求,请求予你自由。此时此刻起,你将不再是我的奴仆,无论生命抑或灵魂,我将你的权利全部归还于你。”
隐于莫多额心的印迹忽的浮现,在日光下消散。
特丽莎放下手,翻身上马,“为你自己活着吧,莫多。格雷恩还在学院等你。”
莫多怔怔的按着她手指点过的额头,半晌,他放下手指,双手拢在一起,像初见那样,对特丽莎露出一个笑来,“祝您武运昌隆,大人,我将时刻为您向光明祈祷。”
特丽莎笑笑,在和煦的暖阳里骑马离开利兹。
当初她带着森珀一起来到利兹,如今孤身离开这里。
人生或许是场孤独的旅程,但旅程中的人或者事,注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冬日里骑马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寒风如刀,特丽莎裹紧了衣领。
在日落之前,特丽莎终于来到了雷光城。
她熟门熟路的去冒险家公会登记,随即住进了城中专门为冒险者准备的旅馆。
特丽莎坐在角落里,食物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她搓热手指,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旁边桌子几个冒险家吹牛。
“你是从利兹来的?那异宠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男人得意的扬起头颅,“也在里面出了力!”
“真的假的?”同伴发出质疑。
“我骗你做什么,”男人偏头,“‘骑士道格等人’我就是那个等啊。”
圆桌之上围坐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特丽莎笑了笑,吹去浓汤上的菜叶。
旅馆门被推开,夜风吹响了门口的铃铛,转弯处的笼架上,彩色的鹦鹉大声道:“冻死了,快关门,快关门!”
一男一女,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来。
女人眉眼柔软,有着和特丽莎相似但比之更圆的杏核眼。男人脸颊线条流畅,单看五官不凶,可偏偏眉尾一道细疤,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戾气。
他们牵着的男孩继承了父亲的黑发黑眼和母亲的鹅蛋脸,眼睛介于母亲偏圆的杏眼与父亲的长眼之间,显出孩童特有的单纯来。
特丽莎眼睛一亮,起身冲他们挥挥手。
邻桌的冒险家仍在絮絮,“不过好像听说有人在现场见过一把赤红色的大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殿下也在。”
“哪位殿下?”男人疑惑道。
同伴便与他科普道:“当然是隔着大洋,那位传闻武技卓绝的公主殿下。”
男人不屑的切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一个女人能有多厉害。听说那边儿多会给公主造势,说不定这位公主殿下的武技卓绝也是吹的。”
特丽莎招呼的三人已到了近处。
黑发的男人偏眸看去,一脚踹在大放厥词的冒险家凳腿上。
凳腿应声而断,冒险家措手不及的重重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男人愤怒的站起,同桌的冒险家也向他们看来。
“不好意思,腿滑了。”黑发的男人掀唇回道,语气和扬起的眉却嚣张得没一点歉疚的样子。
对方眉尾的细疤和身上隐隐透出的气势让冒险家察觉到危险,但身边这么多人看着,刚刚才吹嘘过自己多么厉害,如今若这样轻轻放下实在是过于丢人。
冒险家将自己的窄剑立在桌边,硬着头皮威胁道:“你必须向英勇的奥格鲁道歉,不然我不会让你完好的走出旅馆。”
黑发的男人回手把儿子带到前面,“和你动手真是一种侮辱。你掰手腕连我儿子都赢不了。”
被带到人群中间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站起来也就将将比餐桌高一截。
冒险家自觉被羞辱,气得憋红了脸,怒吼道:“我要是赢了,我要你跪着和我道歉!”
黑发的男人不置可否。
“你要是输了……”
怎么会输给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子!
冒险家截断对方的话,“我要是输了我跪着和你道歉!”
这里的喧闹很快引来了许多围观起哄的人,在好事者的鼓动下,很快为他们搬来了完好的桌椅。
六七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快有他两个高的成男人分坐在桌子两侧。
伊薇特捏了捏姐姐的手掌,笑着与她小声道:“别担心,菲利克斯会赢的。”
特丽莎回握妹妹的手掌,笑笑。
外甥虽然看着年纪小,但龙族的种族优势摆在那里,不可能会输给一个普通的冒险家。
特丽莎便不再关注围挤成一团的人群,低声与妹妹闲话家常。
不多时,人群里传来起哄的哄笑声和冒险家细弱的道歉声。
周围有人起哄让他下跪,男人细声争执什么,便引来更大的哄闹声。
妹妹一家已经吃过晚饭,特丽莎几口吃完剩下的饭,牵着妹妹上楼休息。
伊薇特和仍站在人群中的扎克利说了一声,便随姐姐一同上楼。
姐妹二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阵,扎克利才带着菲利克斯回来。
小男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姨姨,礼貌的问好。
闲话没多久,扎克利抛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和伊薇特要赶在深红山谷落雪之前去一趟,不方便带着菲利克斯。姐姐你方便帮我们照看一下他吗?”
伊薇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菲利克斯需要做一个实践作业。如果你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菲利克斯送回荆棘。”
伊薇特没说,就是这样可能时间会来不及。
怕妹妹担心,特丽莎请扎克利帮忙的事情是瞒着她的。特丽莎倒是想过自己肯定要为此支付什么报酬,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特丽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妹夫,转而对他们点点头道:“可以的。我最近没什么事。你们放心去吧,日升节到来之前如果你们回不来,我们就在荆棘见。”
***
无独有偶,同城,城市的另一角。
华丽的吊灯将明光散在大厅。
克莱斯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空气中浮动着诗琴悠扬的乐声。
可惜再美好的音乐都掩不住旁人的闲话。
就像是故意往他耳朵里钻,男人刺耳又油腻的声音不断。
——“哈。异宠,你不知道吗?”
——“啧,我倒是想过,人都快搭上了,结果被查了。”
——“这话现在可不能提,毕竟还在严查。”
——“不过,如果你曾见过,啧啧,你也会想要的。”
……
克莱斯特兴致缺缺的晃了晃杯里的酒液。
贪心又无能的废物。活着本身都是一种浪费。
他将杯中的液体饮尽,起身正要离开,听到他们换了新的话题。
——“听说养那玩意儿要花费不少魔晶。”
——“你说这是不是对岸的为了推销魔晶的阴谋?”
——“魔晶还用推销?”声音明显带上了鄙薄,“那东西是比黄金更好用的硬通货懂吗?”
——“啧啧,你说对面那小国怎么那么走运就挖出了魔晶矿。”
——“我听说荆棘可还有待嫁的公主。娶回来那可就……”
——“哦,你疯了吗?还没嫁出去谁知道是不是长得和深渊里的低级恶魔一个样。”
……
之后便越说越过分,说她粗鄙,说她脾气暴躁,说她性格恶劣,说她旁人见了一眼便要恶心的吐出来,好像他们口中的那个女人越不堪就显得他们越高贵。
口沫横飞,洋洋得意,说到兴处更下流起来。
克莱斯特舌尖舔过齿列。
半晌,他眼眸深深,忽的笑了。
她若如此不堪,那显得如今直立行走的自己该多廉价。
什么东西,也能学人说话。
克莱斯特起身,绕过绿植围隔的两桌,气定神闲的坐到了夸夸其谈的两人一边。
两人被他的容貌震住,怔了一瞬才疑惑的看向他,谨慎的问道:“这位先生,您?”
黑发的男人偏头看向他们,墨绿色的眼瞳缓缓扫过他们。
两人被他好像在看两个死物的眼神触怒,眉毛倒竖就要开口。
忽的,对方形状优美的唇微微开合。
音波被诗琴婉转的乐声掩盖,两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往前偏了偏耳朵。
不多时,克莱斯特趴在栏杆之上,眯眼看着那两人走到舞台中央。
他们在琴师的惊呼中夺过琴摔在地上,对着传声装置大声道:“我!是人畜□□的产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下等的排泄物!我!是无可救药的蠢驴!”
……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们用尽了所有粗俗的词汇大声谩骂自己。直到有服务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跑几步上去打算抢他们的传声装置。
克莱斯特这才无声的启唇,『砰』。
如同接到了指令,两个男人夺过传声装置,病态的往嘴里塞。
魔力运转迟滞,口水黏连到机械元件之间,无声的魔力波荡。
下一刻,一声巨响,传声装置在他们嘴里炸开。血液混着肉屑炸了满地。
在一片惊恐的尖叫与混乱之中,黑发的男人靠着栏杆,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