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在上楼的途中遇到了道格口中的那个苹果脸侍女。
见到不速之客, 侍女慌乱了一瞬。
特丽莎当即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在特丽莎表明是道格让自己来找她之后,侍女很快镇定下来。特丽莎便松开惊惶的侍女,询问她是否见过领主的踪迹。
侍女迟疑了下, 小声告诉她自己传话前领主还在休息室, 如今不知去哪里了。
“不过,这个点,领主可能会在花房、书房、和几间卧室里。”侍女很快补充道。
特丽莎点点头,和她道谢。
错身而过时, 特丽莎站住脚步, 回身叮嘱侍女:“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往高层走了。”
露丝可能待的那几个地方都在圆塔的高层,特丽莎不想牵连她。
侍女不安的点点头, 对特丽莎行了一礼后,往楼下走去。
圆塔空荡。
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 也因踢踏声而早早被特丽莎察觉避开。
空气之中,浮动着浅淡的甜香夹杂一点草叶烧灼后的苦味。
味道太淡了,特丽莎没有嗅出这一点细微的差别,她一直在往上走。
温暖的花房和书房都没有领主的身影。
再次从暖房中退出,特丽莎敏锐得察觉身体迟钝了一瞬。
她在走廊站定,指使手臂在空中劈过一道弧线。
掌如银刃, 带得空气簌簌。特丽莎皱起眉。
就像精神与□□分离, 明明脑海中已预测到了身体的运动轨迹, 但偏偏身体的反应要慢一拍。
这种迟滞非常细微, 与平时相差不到毫厘。
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当机立断给自己绑上面巾, 又取出魔药, 沾湿手帕, 把自己裸露在外的手掌、头脸都擦了一遍。
她没吃喝过宴会上的东西,但她不确定是自己嗅到了什么还是摸到了什么,只能尽可能都处理一遍。
她得再快点儿。
特丽莎小步跑起来,按照脑海中规划好的路线,往上奔去。
露丝给自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哼着婉转的曲调,将浑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贴靠符文的地方藏了符文。
她没正经学过什么战斗技巧,街头学来的扯头发和踢档在剑刃的锋芒之下显得极其可笑。
甚至因为力量不够,寻常的窄剑她挥舞起来都觉得吃力。
炼金术是她的捷径。
她给自己套上增幅力量的拳套,穿上让自己身轻如燕的战靴,还奢侈得给每一边都装了一块草莓大小的蓝魔晶。
她从伯爵的宝库里,取出一柄锋利的窄剑。满脸兴味地手执长剑在虚空中刺了两下。
剑刃反射着头顶的明光,如一只轻巧的燕儿在空中翩跹。
露丝学着礼侍的模样,在空中挽了一个夸张的剑花。
没有还剑入鞘,她将剑鞘干脆的丢在一边,满足的笑了。
依靠母亲、依靠男人,有什么用?力量,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
麻醉药剂已经雾化喷遍了堡垒,再等一会儿,药剂发作,她就可以下去轻松的将人捅个对穿。
圆塔之内还有许多机关,但是比起那些,露丝现在只想自己动手。
幻想着长剑抹过脖颈,鲜血喷淋的模样……
忽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人从外走进来。
露丝怔了一瞬,目光从她的颊侧的短短伤口转到了她缠着绷带的手掌上。
她是那个女仆。
那个道格家的、将尤莱亚吊起来的女仆。
她还没倒。
露丝眸光闪动,下一刻,露丝颤抖着双手举起长剑对准她,抖动着娇艳的双唇泫然欲泣道:“你也是尤莱亚派来抓我的吗?圆塔已经是他说了算了,为什么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对面的女人停住了脚步,她将空无一物的双手展示给她以示自己的无害。
“别害怕,”她边说,边缓步向自己靠来,“我不是尤莱亚的人。”
“我只是想来寻求你的帮助。”
露丝红着眼眶,举剑的手逐渐低垂,剑尖抵在了地上,“真的?”
“真的。”
越靠越近了。
露丝在心里盘算着距离,两步,一步……
露丝猛地举剑,对准她的心口平刺出去。
剑刃顺滑得仿佛撕裂了空气,拳套加持之下,她刺出了生平最快的一剑。
然而这必中的一剑,却在扎进对方心口前的最后一瞬,险险擦过对方的臂膀。
刺空了?
衣袖被剑刃擦开口子,露丝看到对方蹙起眉头,与此同时,本能让她又连刺两剑。
对方每次都极险的避开,露丝心中警铃大作。
麻醉的药剂不该毫无反应,哪怕对方蒙了鼻,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吸入。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在被药剂影响之后仍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对方能将自傲的尤莱亚绑起来,说明战技颇佳。出于戒备,她甚至一开始示敌以弱放松对方警惕。
没想到这样也伤不到她吗?
露丝挥剑虚晃一招,用力一蹬,整个人向后疾退。
也不知她的意图是怎么被对方察觉,红发的女人不退反进,下一刻,如铁钳一般的手掌攥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倒拖回来。
装在臂弯内的符文当即噼里啪啦爆开。
护身的防御魔罩升起的同时,剧痛从胳膊传递到大脑。
露丝惊叫一声丢掉长剑,咬牙用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反手往钳制着自己的手上扎去。
爆开的防御魔罩弹开了特丽莎的手掌,鲜血渗出了绷带。
临时脱困的金发女人满怀恶意的看着她,飞速后退的同时,无数流动着魔力的符文兜头照脸的向她打来。
地板飞速生长起带着尖刺的藤蔓,土尘迷雾铺开,水元素凝成的利刃冰冷无声的刺来。
火红的大剑凭空出现,烈焰燃起。
水刃叮叮叮的撞在她竖立的大剑之上,缠绑在她小腿上的木元素藤蔓无声的哀嚎。
火与水、火与土,每一个元素微粒都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激荡。
多元素激荡形成了转瞬即逝的小型元素风暴。
尘埃混沌。
特丽莎偏开大剑,发觉露丝的身影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还是太慢了,这不是她应有的实力。
不知何时中的魔药让她动作迟滞了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特丽莎收起大剑,随手捡起地上露丝遗弃窄剑,匆匆往她消失的地方追去。
穿过诡静的长廊,穿过漆黑的宫室,一阵凉过一阵的夜风里,特丽莎一路追到了圆塔的顶层。
高塔之上的苍鹰旗猎猎,刚才见过的金发领主对她恬静一笑,翻身跃上了塔顶琉璃混精晶融铸的蛋形壁堡。
特丽莎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她甚至对露丝耸了耸肩道:“或许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剑拔弩张,聊一下?”
这是整个圆塔甚至整个利兹最安全的地方,圆塔不倒,保护她的堡垒就不会破裂。
壁堡带来的安全感让露丝放松了一些,她手上仍旧准备着什么,面上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
特丽莎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她也暗自戒备着,快速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尤莱亚背着你在做异宠的事情,这件事你不知情,他利用你,欺瞒你,你也是受害者。”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可能会招致其他种族的报复。你若是肯帮助其他受害者,便是在与尤莱亚划清界限。这不光是在保全你自己,还是在保全你的城市、你的国家。”
露丝蹙着眉偏了偏头,右手在左手背上抚了一下。
随即,她脸上露出一个纯真而又恶劣的笑容,轻快道:“只要你们都死在这里就好了。”
特丽莎不再犹豫,祭出深红色的大剑,重重往壁垒四角固定的角柱砸去。
重剑与角柱砸出巨大的当的一声,音波似乎让空气都在震颤。
承托露丝的壁垒嗡鸣,空气中的魔力流动开始异常。
如泄洪般,魔力疯狂的向蛋形壁垒挤压过来。
特丽莎召唤火元素附身,可稀薄的火元素也很快被魔力裹挟着挤向露丝。
缠绕在圆塔之外的玫瑰,失去了魔力滋养,在冷风中飞速枯萎成干结的枯藤。
圆塔之内,所有由魔力驱动的装置通通停止工作,明如白昼的圆塔登时融入了漆黑的夜,像一个沉默的食人巨兽一般矗立着。
重剑锤击角柱的声音不绝于耳,火花四溅。
起初重剑险些砸断角柱,可随着魔力的汇集,角柱连同蛋形壁垒的表面也形成一层呼啸的魔流。
壁垒让露丝的声音失真,她的话语里露出单纯的恶意来,“我才不在乎他在做什么东西,无非是用那些贱民。”
金发的领主在壁垒内双手虚握长剑,高举过头顶,眼神轻蔑的看着壁垒之下,蝼蚁一般的红发战士。
魔流模糊的凝成人影,也随她的动作虚举起魔力凝成的长剑。
她笑起来,不知是说给特丽莎听,还是在自己喃喃,“狮子,可不会在乎羔羊的想法。”
剧烈的战斗似乎让体内的魔药运转得更快了,特丽莎眼前糊了一瞬,可她仍在听清露丝的话后第一时间回道:“你又是谁眼中的羔羊!”
怒意当即冲上了头脑,露丝冷笑着,重重挥下手中的“长剑”,“你会知道谁是羔羊!”
蛋形壁堡外凝成的虚影如是动作,那一刻虚影仿佛凝成了实质,剑身仿佛是与圆塔外壁同样的铁黑色合成砖。
这是圆塔建立之初,请魔导师和大炼金术士一起做成的杀器,一旦启动,将抽调利兹周围所有魔力,为己所用。
这也是利兹最核心也最脆弱的武器,魔力没有实体,魔力会虚空抽调,将整座圆塔都压铸在攻击的长剑里。
——圆塔仍旧矗立,但矗立着的已只是一副躯壳。
这是非城破不得用的杀器,用这样的东西对付一个战士简直是在用禁咒打蚊子。
实在是奢侈。
但露丝不想等了,她不想与她纠缠,不想要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哪怕启动它所耗费的财力颇大,她也要将这个战士杀死在这里。
圆塔凝成的巨刃以势不可挡的气势下砸,特丽莎避无可避,横剑格挡。
几乎是接触的瞬间,重剑就压着特丽莎跪下去。
碎骨一般的巨力从剑身传递到掌骨,又从手臂一路压在脊椎之上。
特丽莎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的腥气越来越重。
身体和巨剑好像每一处都在不堪重负地嘶吼着。
这是毫无疑问的单方面碾压,兴奋褪却,露丝兴致缺缺的垂下眼帘,缓缓松垂下肩膀。
然而下一刻,火红的明光从那一点燃起,随即以燎原之势熊熊而起。
咦?
露丝心头刚刚闪过疑问,就见接触到那个战士的庞大剑刃毫无预兆的碎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在她逐渐震惊碎裂的目光中,那道裂纹飞速扩大,爬满了整柄长剑。
随着第一声清脆的啪,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砖崩落,昭示着凝聚着圆塔“核”的巨剑碎裂。
“核”的破碎,让整座圆塔也如被千锤百击过一般,迅速爬满了细密的裂纹。
如同雪崩,又如同山洪倾泄,顷刻间,砖石破碎,碎瓦崩毁,整座圆塔不可遏制的崩融。
圆塔隆隆的崩塌宛如巨兽垂死的怒吼,震颤传遍了整座城市。
整座利兹城都次第亮起来。
扶按着胃的克莱斯特在震动中抬头,他游过泳池,视线穿过无尽的夜,遥遥望向圆塔的方向。
他看到熊熊的火焰散成星子,如流星般从空中坠落。
建筑崩塌时荡起的烟尘也仿佛浪一般卷着传荡过来,直至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在圆塔。
那股如火焰般烧灼着胃的饥饿感此刻通通下涌,烧得他每一片鳞片都痛苦的蜷曲。
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撑着自己,将自己从泳池中撑出。
月光照耀之下,他腰以下已然不是鱼尾,而是一双修长的、健壮的人类双腿。
人类的下肢不同于鱼尾,好在他在岸上这么久,早就见多了人类行走的模样。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
残尾化作的双腿并不完整,他虽从腿到脚一应俱全,可每走一步,都如用断尾摩擦地面,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尖刃刺穿脚掌。
他扶墙站直,操纵莫多和森珀就地睡觉,自己一步一步,取了道格的衣服穿好,往外行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折磨自己欲死的饥饿,不是真的饥饿,而是与食欲同源的爱.欲。
人人都知海妖一族会为爱人化出对方种族的下肢,但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爱注定是畸形的。
爱欲伴随食欲,爱欲越深,食欲越旺。那是食物无法填补的空虚,唯有爱人的血肉,才能稍减一二。爱欲越深,食欲越旺,直到饥饿燃尽理智,海妖将无法控制的将爱人拆吞入腹。
直到空空如也的胃再次被填满,海妖才会重归理智。而此时,亲手杀死爱人的海妖会陷入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之中。本能催动,他们将返回大海,不吃不喝永久的沉眠于海底。
直到皮肉腐烂,化作枯骨,他们原本死去的地方,才会诞生新的海妖。
如是轮回。
他们好像生来接受诅咒。
爱是催他们化形的救赎,也是燃烧理智与生命的催命符。
克莱斯特逆着人流走在熙攘的街上,人们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往城门口堆积。
每一张脸上都是惶恐。
他不在意他们往何处去,只是再一次被路过的人撞到了肩膀,克莱斯特忽的开口。
悠长的曲声夹杂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并不特别明显。
只是自他开口,街上兀的静了。
无论前一刻在做什么,自歌声响起那一刻,人们通通不受控制的栽倒,就这样呼呼大睡起来。
克莱斯特一路哼唱,一路往圆塔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