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是第一次来利兹城的领主府。
领主府的规格与建制并不突出。
圆塔形的建筑矗立在院落正中, 由铁黑色的整块人造砖搭建而成,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
在圆塔的楼梯、走廊、窗口,则爬出大片大片的血一样鲜红的玫瑰。花藤缠绕着墙体, 挨挨簇簇, 争先恐后的向下攀爬。
像靡丽的妖精,也像一条条喷吐着信子的诡艳毒蛇。
造型华丽的喷泉喷吐不休,弥散出的水汽在秋日里更显寒凉。
侍女跪坐在城堡脚下,满头是汗的将一块灰白的魔晶往眼前小小的装置里送。
道格在离她两步远时驻足, “需要帮助吗?女士。”
苹果脸的侍女受惊回头,随即焦急道:“大人,这块魔晶怎么都放不进去。”
她抬头看了眼高墙之上盛放的玫瑰,“没有魔力供应维持温度,玫瑰只要枯萎一朵大人都会让我陪葬的!”
道格上前一步, 温声道:“我试试。”
侍女当即将魔晶交给他。
掌心里的魔晶灰白,不光品质不行,里面的魔力也不充盈。勉强装进去,也维持不了多久。
道格没多说什么, 他蹲下身,借脊背的遮挡, 挡住了侍女的视线。
光元素在他掌间聚集、融入魔晶。
道格观察了一下魔晶槽的方向,抬手。
咔哒一声轻响, 魔晶被严丝合缝的按进去。
侍女高兴的呀了一声,脸蛋红红的再三向道格道谢。
道格礼貌颔首, “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言罢,转身走进圆塔。
圆塔内, 暖烘烘的空气将塔内与塔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道格顺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一路走向敞开的正厅。
金发的领主毫无仪态的斜靠在软椅上, 修剪得宜的指甲陷进手心的一团橙黄里, 随着她并不讲究的剥皮动作,橘子丰沛的汁水溅到她指尖。
长脸的管家静侍在一旁。
空气中混合着甜橙和香水的馥郁甜香。
道格神色未变,以手握拳按在胸口,他微垂了眼帘,“利兹子爵,道格·托马斯前来报到。”
下级面见上级,可以称呼对方姓氏+爵位,也可以只称呼爵位。但更恭敬的说法,应该像道格这样,以领地+爵位称呼对方。
露丝意味不明的掀起眼皮,嗤笑一声,随手剥了瓣橘子放进口中。
她复垂眸看向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听说你是从斯曼前线退下来的?那你杀了多少恶魔?”
道格放下按在胸口的拳,平静道:“无法计数,阁下。”
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情,露丝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眼波流转,瞥了一眼道格后慢条斯理道:“你知道吗?一般贪生怕死,在前线寸功未立却满想着贴个前线英雄的懦夫都这么说。”
“要我说,”露丝蹙眉偏头,对一旁侍立的长脸男人道,“阿克尼亚就不该养这群蛀虫。送往斯曼前线的罪人就应该在那里赎罪,直到恶魔将他们拖进深渊。”
银甲的骑士如一块石头般站在那里,一言未发。
露丝无趣的回眸,半晌又道:“你姓托马斯?”
“是。”简短的单字蹦出。
露丝以手支颐,食指在细白的脸颊点点,喃喃:“托马斯,托马斯……”
“啊,我知道了,”她一副恍然状,“那个背弃了主人的安戈洛·托马斯是你的父亲?”
“果然,”狭长的眸里满是轻蔑与挑衅,“血脉里流淌着弃主者的血液,会做临战而逃的懦夫也不奇怪呢。”
道格的薄唇抿了起来,颊边的肌肉因牙关的紧合而略向外突了突。
“我的父亲,”琥珀色的眸子锁定领主,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受封于伟大的北境之王,他谦卑、公正、勇敢、忠诚。神明和主君都见证了他的荣光。”
“他生于饥荒与战乱,死于为主君尽忠。他的名字镌刻在荣誉石碑之上。苍鹰为他悼鸣,大雪也为他盘旋。”
“若论血统,”道格顿了一下,语速略缓,“在场无人可置喙他的一生。”
几乎是瞬间,露丝恼羞成怒的站起来,手中缺了一半的橘子狠狠砸在道格的肩头,黏腻的果汁当即溅出,在他的肩甲上留下一滩难看的黄色污渍。
说她无权置噱,不过是嘲讽她的出身。
露丝出身贫寒,曾经的安森考特伯爵对貌美的她一见钟情。两人坠入爱河之后,安森考特伯爵力排众议娶她为妻。
可是原本身体康健的伯爵却在婚后日渐羸弱,临死前只写信求国王将自己的爵位留给孤苦无依的妻子。
于是,在他死后,露丝降等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新的安森考特子爵。
只是,原本安森考特伯爵的三城四郡,露丝只继承到一座利兹城。
若论血统,她也确实并非出自累世的贵族。
露丝生平最厌恶别人拿她的血统说事,扔完橘子后便气急败坏的去抽剑。
明亮长剑倒提手中,露丝满眼怒火的向道格走去。
尤莱亚见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腕,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胸口剧烈起伏着,露丝昂高下巴,满面怒容的下令道:“骑士。冒犯高等贵族的惩戒你知道,自己去领罚吧。”
银甲的骑士颔首,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露丝一把将长剑丢在地上,金属与地板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偏头看向攥着自己手腕的尤莱亚,冷哼一声,“你给我盯着他,他必须自己的冒犯负责。”
男人这才松开手掌,弯腰行礼后,追着道格消失的方向出去。
露丝脸上的怒意渐消,她重坐回软椅前,慢条斯理的剥橘子。
过了一阵,她对一旁侍立的苹果脸侍女勾勾手。
“去,给我盯着他。”
侍女犹豫了一下,“道格·托马斯大人吗?”
露丝上下打量她一遍,在侍女忍不住发抖前,开口道:“不。是尤莱亚。”
*****
特丽莎虽然不是炼金术士,但武者的天分在那里,很快就将鱼缸粘得像模像样。
待胶水干透,她倒了水进去,前后左右试过都不漏水后,才算完工。
她细心的将多余的胶印扣掉,磨圆缸顶锋利的棱和角,在里面注满了清水,未免无聊还在鱼缸底铺了一层洗净的鹅卵石。
可惜没有水草,不然她看起来还挺想往里面放点水草的。
真的像养鱼一样。
这鱼缸不好挪动,特丽莎把每个空房间都转了一圈,打算把鱼缸放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去。
那间房间最大,还能晒到太阳,最合适不过。
只是和克莱斯特提起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太情愿。
『这个不好挪动。』
“对。”特丽莎点头。
玻璃鱼缸不像轮椅也不像她的浴盆。形状比这俩都大都不好拿不说,材质还比较脆弱,别的稍微磕碰一下没什么,这个……她可能挪动的时候稍不注意就有碎的风险。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我想着你也就在里面最多待两天。新的泳池很快就会建好的。”
不像先前那样迟疑,海妖满怀希冀的看着她,直白而又坚定,『我想看着你。』
像是含着某种情愫。
生怕她为难拒绝,海妖急忙伸直胳膊指着楼下大厅的一面墙壁,『就放那里就行。』
特丽莎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蹙起眉头,“可那是大厅。”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克莱斯特急道。
特丽莎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
“虽然确定新建泳池不会花费很多时间,但这段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保证道格家里一定不会来客人。如果被看到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海妖眉眼失落的低垂。
特丽莎微蹙的眉展开,“不过我们可以住一起。”
不像之前在家,他那间屋里是一个硕大的泳池。道格家那间空房间可是实实在在的客房。
有床有桌。
而且因为空间足够大,她把床挪一挪,放下个鱼缸也不成问题。
克莱斯特眉挑高了一下,随即飞快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太好了!』
浴盆里水波荡漾,似乎也显出他的好心情。
既然一切都已敲定,特丽莎便飞快的安排好一切。挪床挪桌搬鱼缸放鱼一气呵成。
特丽莎甚至贴心的考虑到隐私问题,给克莱斯特围了一圈由他控制的窗帘。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然高升。
森珀端了丰盛的午餐上来,二人坐在克莱斯特的鱼缸旁一起吃饭。
下午还要搞泳池的事情,特丽莎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借着吃饭的功夫,她拿出莫多老板给她的证据,边吃边看。
木匣里是工工整整几个账册,下面压了几张票据,两个圆头圆脑的印章摆在角落。
特丽莎取出最上面的账册边看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这显然是旅馆的经营账册。记录了旅馆内部流水和往来业务的收支情况。
非常详细。
特丽莎大概加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大的出入。
只是这里的旅馆职能与荆棘王国的旅馆不尽相同,有些行话和带有指代性的地方词汇特丽莎没看太懂。
特丽莎翻了翻账册,记下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地名。
只是,关于这账册,看来自己还得去找一趟莫多。
鱼尾撑在鱼缸底,克莱斯特趴在鱼缸边沿,边吃饭,边随着特丽莎翻动笔记的动作一起看那账册。
森珀有心说些什么,又觉得那账册就算放在自己眼前自己都看不懂。
偏头看了眼克莱斯特,想要提醒特丽莎,稍顿了下,便又将话头咽回肚子里。
算了,他那个角度,就算看到字也是侧着的,能看清才怪了。
于是,森珀埋首,唏哩呼噜的将碗里浓汤喝光。
他们三个都是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没有休息的人。
哪怕森珀这样觉少的鹿兽人,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
“我要去睡觉了。”森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起身端起餐盘。
“嗯嗯。”特丽莎应着,麻利的收起账册,几口喝完汤,嘴里咬着半块白面包站起来。
她站起来,去取克莱斯特放在鱼缸夹角处的餐具。
克莱斯特手指搭在她手腕处,『送下去餐盘你也上来休息一会儿好吗?』
特丽莎眨眨眼。
『你也需要休息,』惯常喜欢微笑的海妖看起来居然有点生气,『我不希望你累倒。』
被人关心的熨帖让特丽莎笑起来,棕红色的眼眸弯起,她愉快的答应:“行。”
说到做到,特丽莎果然送完餐盘后回来躺下。
只是她平时没有午休的习惯,加上脑子里思虑的东西太多,只浅浅眯了一会儿就很快醒来。
海妖没有拉上帘子,他蜷缩在鱼缸里休息,银白鱼尾挤压在鱼缸上,在玻璃上贴出一片片整齐的鳞片。
长发随着水波轻微的波动而律动,双眸紧闭的睡颜恬静。
特丽莎轻手轻脚的下床,走出门去轻轻带关上门。
房间里,银白鱼尾摩擦过鱼缸玻璃,克莱斯特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擦黑时,紧锁的大门被推动。
银甲的骑士走回来。
森珀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正好我饭做好了,洗手就可以吃了。”
“辛苦你了。”道格点点头笑着和森珀道谢。
特丽莎一眼看出他走路时肩膀不太自然,她挑了挑眉,问他:“你怎么了?”
道格抿抿唇,笑了下,“没什么。”
他从胸口的徽章里取出一个木箱,平放在桌子上。
“你离开利兹城的假消息已经做好了。新的身份今天耽误了一点,还没做好。”
“这个是邮局寄给你的东西,我帮你取回来了,”道格甚至笑了下,“还好今天寄到了。如果明天的话,这个就只能退回去了。”
说是木箱,其实是藤板胶合成的箱子。
这种箱子本身很轻,因为藤板的特性,可以隔开板内外的空气,起到简单的保质作用。
特丽莎太熟悉这种材质了,这是妹妹喜欢用的装魔药的材料。
道格对她点点头,“你先看,我回去换身衣服。”
说完,银甲的骑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特丽莎盯着他的肩甲看了一会儿,匕首在她掌间转了两圈。
忽的,她垂眸,熟练的在藤板箱几处撬了几下,木箱应声而开,特丽莎掀开上盖,目光边在木箱里逡巡边扬声喊住道格,“等一下。”
道格回眸,一个约莫金币大小的小罐从特丽莎手中扬出,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他怀里。
“我拆了你的鱼缸。这个就当做补偿吧。”
道格垂眸,转了转小罐,在小罐的另一面,看到一个笔迹嚣张的单词——外伤。
道格再抬眸时,便只能看到特丽莎抱着藤板箱往上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