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回到房间,认真思索了很久目前已知的线索。
她本来就怀疑纪查官,有了克莱斯特给的线索,也不过是加深了她的怀疑和顾虑。
她身份尴尬,作为他国王室,这件事情一旦曝光,无论阿克利亚如何处理,都一定会受到其他种族的诘难。
而以阿克尼亚那个庸碌的国王的性格来看,他必定会迁怒荆棘王国。
特丽莎甚至怀疑那个满脑子只有享乐的阿克尼亚国王会包庇领主,大事化小。
特丽莎不想影响两国的正常邦交,可若是让她为了维护两国关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硬质的床板顶着她的脊背,黑暗之中,特丽莎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她以光明为信仰,神明面前许下的誓言让她无法违心的背叛自己的追求。
特丽莎翻了个身,窗外月光清冷冷的照在她的脸上。
这样一来,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影响,她必须要有足够充足的、不容抵赖的证据。
同时,审判始作俑者罪孽的人也最好不要是她,而是阿克尼亚的高官贵族。
特丽莎在脑海里再次翻了一遍目前已知的线索,微微叹气。
当务之急还是找出那个第94份订报人。
月升又月落,天边由墨蓝转为冥蓝色时,特丽莎翻身起床。
时间刚好,隐约能听到楼下森珀切菜的笃笃声。
特丽莎轻轻敲了敲克莱斯特的房门,在听到水花声后,慢慢推开门。
克莱斯特早就醒了。
他侧坐在泳池边,小半截银白鱼尾浸在水里,湿漉漉的长发贴着他的脖颈和胸膛,成串的水珠顺着他的肌肤滚落,身上原本青黄的印迹已然浅淡到几乎看不清了。
看到特丽莎进来,他微微偏头,眼眸里带了明显的喜色,鱼尾轻摆,在泳池里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来。』海妖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
手掌触及冰凉的地砖,与地砖上的水液发出不甚明晰的黏滞声。
海妖懊恼的低垂脑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水珠似乎把身边一小片地方都打湿了。
他蹙着眉用手把水液往泳池里拨,间隙抬头小心翼翼的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拒绝似的。
特丽莎一向很难拒绝这种柔软的、小动物一样的神色,这让她轻易联想到自己柔弱的妹妹,进而爱屋及乌。
她往窗边走的脚步都忍不住放轻了。
“我来,我来。”
特丽莎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取了一块毛巾,拭去纯白地砖上的水渍。
克莱斯特腼腆的笑笑,看着她坐在他身边。
云雾推开阴霾,房间内逐渐亮起来。
玻璃窗外,视线尽头渐渐显出一种颜料融化开的清淡的蓝色。
日出似乎只在眨眼间,特丽莎与克莱斯特并肩,看着暖阳从一线变成了碧蓝之上的半个蛋黄。
特丽莎下意识偏头,克莱斯特的目光从太阳上恋恋不舍的收回,转头对她笑道『陆地上的太阳好像和海上的还是不太一样。』
他眼角眉梢都有淡淡的眷恋神色,特丽莎将之理解为思乡。
她想了想道,“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看海上的日出了。”
克莱斯特笑了一阵,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转而问她『你家是什么样的?』
“我家啊。”想到荆棘王国和自己的家人,特丽莎忍不住肩膀放松,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
“你听说过百花大陆吗?”
克莱斯特点头,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你家在那里?』
“对。”特丽莎点头。
『可惜我没去过那里,』克莱斯特蹙眉,『边界有魔力乱流。』
“嗯,”特丽莎点点头,“布瑞大陆充满魔力,但百花大陆禁魔,世界一开始融合的时候,魔力会自发的往百花大陆涌动,百花大陆抗拒这股魔力,就天然的形成了这种魔流激荡。”
“不小心卷入的话,会被撕碎的。确实很危险。”
“不过那是早几年的事情了,”特丽莎道,“这种抗拒的力量一直在变小,大概从两三年前开始,这种变化就很明显了。魔力已经逐渐渗透到百花大陆里了。虽然比起这边,百花大陆那边的魔力还是很少,但那里确实已经不算是完全的禁魔之地了。”
“海底还有魔力激荡形成的旋涡,但威力早就不能和初代相比了。现在往来的商船旅船都很多,”提及这个,特丽莎的神色严肃了些,“也许过不了多久,这种魔力浓度变化引起的激荡就会彻底消失。”
像是想到自己已经偏离了话题,特丽莎转而道:“我家就在离布瑞大陆最近的港口国家,荆棘王国。”
她对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说来你可能不知道,最初因为封印的原因,荆棘王国边界一片混沌,没有海,整个荆棘王国是个不折不扣的陆地国家。”
“结果两片大陆融合以后,封印消失,大家发现,哇,外面是好大一片海。”
“不管是渔业、船业,还是游泳啊什么的都是在那之后人们才学会的。”
特丽莎短促的笑了下,偏头对他道:“我也是在那之后学的,八岁以前我是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作为百花大陆最边界的国家,荆棘王国原本多山地,不适合耕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直到融合以后,渔业的发展,加上魔晶矿脉的发现,以及魔药和炼金术对农业的加持才让他们逐渐富裕起来。
特丽莎笑起来,“我家有些产业。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那边做客。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烤鱼。”
她高兴,克莱斯特也跟着笑。
『好啊,那你可要准备多一点。毕竟海妖是很能吃的。』克莱斯特用曾经森珀转述特丽莎的话回道。
“放心吃,管饱。”
特丽莎看他高兴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更高兴了。她看看外面天色,打算离开。
道别的话还没出口,克莱斯特先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怎么会,”特丽莎立马回道,“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海妖兀自笑起来,他的肩膀因笑的动作而微微颤动,鼻腔里发出一些不太明显的气音,『你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吗?』
“对啊。”特丽莎理所当然的点头,“信守承诺是我在神明面前许下的诺言。”
顿了一下,特丽莎补充道:“之一。”
『之一?』海妖好奇的看着她。
“嗯,”特丽莎点点头,“我的勇者誓言是根据骑士宣言改的。”
停了一下,她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轻声道:“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
“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
“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压迫与不公。”
“我将灵魂连同身躯一起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
“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至死方休。”
沉静的声音诵念着誓言,迎着晨曦,红发武者显得格外虔诚与庄重,似乎真的将之当成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
克莱斯特舌尖缓缓扫过自己的齿列。
某一个瞬间,他真的相信了她只是救他,而不是肩负着某种见不得人的任务而来。
然而,誓言生来就是要被欲望毁灭的。
如同再鲜美娇艳的玫瑰终会枯萎化作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
这世间任何生物都与自己这黑暗造物同样肮脏。
作为由黑暗神一手创造的种族,他并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样,是黑暗的信众。事实上,他发自内心的不信仰任何神明。但如果需要,他可以信仰任何神明。
就像现在这样,为了取信她和兽人,装作沐浴光明的圣光,信任一切美好与善良。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却完全不以卑劣为耻。
人类与他并无不同。
他们可以轻易许下任何诺言,却总在誓言与自己的利益相悖时毫不犹豫的选择利益。
无一例外。
信仰与追求都是虚妄,驱使这躯壳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张口的,全都是欲孽。
领主抓他,是想要一个化形了,完全听命于她的海妖。那个领主幕僚的女儿救他,是为了成全她虚无缥缈的爱情。甚至贴心帮她打理房子,洗衣做饭的兽人,也是为了她能帮他找到他丢失的弟弟。
无一例外。
她当然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克莱斯特缓缓笑开,微弯的眉眼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他墨绿色的眼眸在晨光之下仿佛熠熠生辉的宝石,『我信你,你一定可以。』
沐浴在这样信任的目光之下,特丽莎只觉心头温热。
她低头笑了下,正要开口,克莱斯特偏头看了看天色,略有歉疚的开口道,『我是不是耽误了你很多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忙吧。』
他如此善解人意,让特丽莎完全无法苛责。
“没有的事。没耽误多少时间,”特丽莎笑,“偶尔这样歇一下也不错。”
言罢,特丽莎从地上起身,“那我就先走了,有需要帮助的就按铃叫森珀。我晚上再回来看你。”
『好。你不必担心我,你在外,自己注意安全。』海妖认真叮嘱道。
特丽莎笑着道谢后离开。
海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维持了许久的笑容慢慢落下。
他慢条斯理的跃回水里,优哉游哉的游到泳池边,随后,急促的按响岸边的铃铛。
还未走下楼梯的特丽莎去而复返。
推门进来时,她看到海妖焦急的趴在水边,手里托着一个金属方块使劲往她的方向递。
是昨天亨利送她的,奥莉做的小玩具。
『你昨天落下的,我刚才忘了和你说了。』
“啊,谢谢。”特丽莎紧走几步,从海妖微凉的掌心取走方块。
浸了水的金属方块,金属与金属拼接的缝隙里渗出黑色的油浊。
克莱斯特把手收回,嫌弃的在水池里洗了洗。
特丽莎看着掌心的污渍,蹙着眉把手掌往鼻子下递。
机油久置的油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特丽莎又嗅了嗅,眼睛忽的睁大。
这个机油味,这个机油味非常像是炼金造物元件咬合间使用的润滑油。
那一瞬间,犹如惊雷劈在枯木之上,电光火石间好像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出版社说她描述的那种纸张他们只会用来做书籍。这样的书籍他们并非每天都能出版,因此不必像报刊一样每天都按时送去。
奥莉送的肯定不是书。
可如果用这样的纸张做报,那报纸所载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接触到的信息,报纸面向的群体也必定身价颇丰。
魔法报刊应当不是。那群魔法师们出的报刊最多一月两刊,还只能去魔法师公会取。
也应当不是贵族间的小报。贵族都有家仆,他们不会把取报这样的工作交给一个他们眼中出自贫民窟的贱民。
那么,多半是身份地位没有特别高,但还不缺钱的人。
不是富商就是炼金术士。
而且因为天赋检测相对昂贵,光明和黑暗天赋尤甚,像奥莉这样的平民,很难有检测天赋的机会。
为奥莉做天赋检测,对炼金术士来说不是难事。
特丽莎垂眸,将掌心的方块翻过来。
这个金属方块虽然是由几个金属碎块拼接的,但每块金属碎块都平整干净,品质不低,不是寻常铁匠锻造留下的碎屑,更像是炼金术士剩下的边角料。
而且……这个形状……这不就像一个孩童模仿制作的炼金元件吗?
怪不得。怪不得奥莉说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
是不是这个炼金术士承诺了她什么?比如说收她做学徒?
此外,特丽莎恍然想到,能将异族的身体与人类的人体连接缝合,除了医生、女巫、还有炼金术士。
特丽莎几步上前,不顾克莱斯特身上的水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她道,随即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城南那么多条商业街,她不用每一户都去试问了。
特丽莎再次轻嗅金属方块上的味道,这个味道,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闻到过。
——那个收购魔晶的炼金店老板,亚兰德。
森珀做好早饭,还没来得及喊特丽莎,就见她如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森珀摇摇头,端着餐盘上楼。
海妖懒洋洋的趴在泳池边,见他进来,自下而上掀起眼皮看他。
那一瞬间,就像被食肉动物盯上的猎物,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直觉里的声音嗡嗡的发出警报,大喊着危险,让森珀几乎转身欲逃。
然而只是一瞬间。
再一眨眼,泳池里海妖周身的阴诡气息已然消失不见,那一瞬间的警觉仿佛是他错觉。
赤.裸半身的男子分明在对他温柔的微笑,眼里似乎还有对他退缩的举动的不解。
『怎么了?』他问他。
冷汗浸出,森珀吞了吞口水。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森珀就近放下餐盘,一句话没说逃也似的离开了克莱斯特的房间。
克莱斯特伸长手臂,将餐盘拖到自己面前重又趴回去,一手挑着汤匙漫不经心的进食。
半晌,嗤的哼笑了一声。
昨天她没嗅出那个东西不对劲,今天水将方块中心的油渍浸出她才闻出来。
加上她以前吃饭喜食重口味的调料,森珀做得再难吃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吃完……
她是不是……嗅觉和味觉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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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丽莎一路走得飞快。
只是今日的利兹城似乎格外安静。太阳已经高升,街道上的商户却大多不开门。偶有几个开门的商户也门可罗雀。
就连透过树梢的阳光都显得稀疏而寂寥。
特丽莎一路走到去往城南炼金店的必经之路时,才见到了人影。
宽阔的绿荫道两边把守着手持长矛,身着厚实盔甲的士兵。他们分列在道路两旁,身后垂立着密密麻麻的安静百姓。
人人肃穆,整条大街竟安静得犹如坟场。
特丽莎想悄声问问身侧站立的妇人。
“您好……”
话未说完,就被妇人焦急的用手一拽,打断了未完的话。
妇人鼻尖渗出汗珠,她谨慎的朝前方站立的士兵看了一眼,见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才用气音小声对她说:“你不想活了吗?你是第一天来利兹吗?别出声。领主大人就要回来了。”
言罢,妇人再不做声,眼睛和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远远投向长街尽头。
特丽莎便再不做声,随人群一起,静静伫立在秋日安静的街道上。
不多时,空气中传来长号尖锐的长吟。
马车辘辘声、士兵沉默前行时的脚步声、轻甲摩擦长靴的刷刷声紧随其后。
地面也因长列的士兵行进而轻轻颤动。
视线的尽头出现一面高扬的白底鹰旗,迎风猎猎。
随着车队的行进,马车也越发清晰的出现在特丽莎眼底。
旗帜的高杆之下,是华丽马车的尖顶,涂抹了艳丽的油彩,尖顶垂下的边角都阴刻着精致的纹饰。
领主的仪驾越来越近,地面的震颤也愈发明显。奢华的高顶马车途径之处,道路两侧的民众犹如秋日被镰刀收割过的麦浪,纷纷以手抵胸,垂下头颅。
特丽莎学着身旁妇人的模样,垂首行礼。
马车之内,美艳的女人歪斜在软塌上,目光无趣的扫过底下一群各色脑袋,对一边的侍女道:“瓦奥莱特的那个杂种安插进来的人呢?在这里吗?”
侍女向外匆匆瞥了一眼,随即垂低了头颅,恭顺的答道:“那位大人似乎并不在这里。”
“哼,”她冷哼一声,红唇勾起冷笑,“不过一个从斯曼前线撤下来的懦夫。我倒要看看,丧家之犬怎么在我手下讨生活。”
马车声势浩大的行过。
直至车顶的鹰旗再看不到了,街边垂立的人群才慢慢活动起来。
警惕的士兵撤离,整条街上的人们各自离去。特丽莎逆着人流,往城南的亚兰德炼金店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