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丽莎和森珀周围的空气略微扭曲。橘子大小的隔音装置正在忠实的工作。
森珀眼睛溜圆,胸口因兀自气呼呼的。
“别生气了,小鹿。”
特丽莎安抚的笑了下,“他碰掉了你的帽子是吗?”
“他请我和你道歉。他说他很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着急捡药瓶才不小心碰掉了你的帽子。”
少年的眼睛里似乎在冒火,语速飞快的大声强调道:“他撒谎!他肯定是故意的!”
旅馆的隔音一般,正常说话还好,屋外只能勉强听到模糊的音节,可是像森珀这样的音量,别说门外,恐怕楼下都能听到。
还好她早有准备安置了隔音器。
特丽莎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争执,她无奈的耸了耸肩,“好吧。他要我转达的歉意我带到了,要不要原谅他你可以自己决定。”
森珀抱臂,头摇成了拨浪鼓,显然一副拒绝接受的模样。
特丽莎抿抿唇,端正了神色。
“他是我从那家拍卖场救出来的。”特丽莎若有所指。
听到这个,森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还气鼓鼓的少年眉眼低垂,肩膀都塌了下来。抱在胸前的双臂也压在了桌子上,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低落。
他勉强笑了笑,抬头对特丽莎道:“没找到是吗?没事的,我们继续找就好了,总会找到的。”
特丽莎舌尖顶了顶牙关,拇指的指甲在指尖留下一道月牙,那个从拍卖场带出来的木匣似乎重得她抬不起手臂。
气氛因特丽莎的沉默而变得凝重。
少年放轻了呼吸,却不敢出声询问,生怕问出自己无法承受的结果。
红发的武者垂了眸子,复抬头望向少年,语气沉沉,“节哀。”
她将木匣放在桌上,推向少年。木匣与桌面擦出沙沙声,少年的眼眶忽的红了。
他起身一把夺过木匣,刷的打开。
大颗大颗的泪珠喷涌而出,兽人少年失态的抱着木匣嚎啕大哭。
好像有团棉花堵在鼻腔,压得特丽莎也沉甸甸的。
她想说些什么,却深觉此刻语言无力,始终无法开口。
特丽莎不是家中独女,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特丽莎和他们感情很好,妹妹尤甚。
而她的妹妹就是一个女巫。
在展廊看到那双女巫的手时,她很容易就想到妹妹对着她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
若是那双手是妹妹的……
光是想想,她内心涌起的愤怒与悲痛便无法消解,于是,她当时几乎是失控般的毁了那里。
特丽莎攥紧了拳头。
这样的事情她只是想想就无法接受,更何况是如今正抱着至亲头颅的森珀?
“不……不是……”森珀哭噎着说。
“这不是我弟弟!”
闻言,特丽莎猛地抬头。
森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特丽莎拿起水壶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又上前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什么不是你弟弟?”
森珀哽咽着解释,“这个不是我弟弟,但这对鹿角是我的!”
和先前那些残忍的陈列一样,面前这颗头颅也是缝合的产物。只是缝合的痕迹掩埋在半长的发丝之下,不拨开是看不到的。
“他,他才八岁,角长不到这么大的。”
森珀拿手在角那里比划。
木匣中失去了生命的人类男孩同样可怜,但森珀如今却卑劣的、由衷的庆幸怀中抱着的不是至亲的头颅。
没关系的。
暂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只要不是死讯,找不到也没关系的。
只要他活着,他总能找到他的。
森珀抱着木匣又哭了会儿,随后抽出骨匕,小心的将自己的鹿角割下,合上木匣,将木匣推还给特丽莎。
特丽莎将木匣收起,对情绪逐渐稳定的森珀道:“我打算先不离开利兹城。”
“我会继续帮你找你弟弟的。”
特丽莎拍拍森珀的肩膀道:“一会儿吃了东西就休息吧,今夜不会来人了。”
人类与其他八种族的和平约定由来已久,虽然种族之间的摩擦并不少见,但大规模的冲突已是许多年没有了。
像这样的恶性.事件传扬出去,想必会招致报复。
四年前曾有领主偷偷猎龙,没过多久就招致反击。整个领主府被龙炎烧成灰烬不说,接下了猎龙任务的佣兵团也全部被杀,甚至从中帮助接洽的冒险者公会也染了红。
那些展廊里的藏品……别的不说,那双女巫的手就足够棘手。
女巫虽不聚居,但他们与人类联系紧密,不少女巫就混居在各城镇中。只要有一个女巫得知这个消息,很快绝大部分女巫都会知道。
而女巫是擅于制药的种族,若是触怒了她们,让人生不如死对她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那家名为西蒙的拍卖场只是一个小型的拍卖场。
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杀自己的原因。
他们并不想把这些腐烂的东西放到太阳之下。
只是,森珀的弟弟没有在那家拍卖场找到。
特丽莎担心那里只是售卖那种畸形怪物的一个点。
她隐约觉得暗地里这样的脓包应该还有。
就是摸不清背后的黑手到底有多大。
若是小,拍卖场里的敌人都死透了,唯一可以留些痕迹的是他们身上的伤口。可重剑伤了的人都已烧成灰,门口那些尸体上的痕迹都是细剑,与她常用的重剑不符。
且出门前她用了魔药改变身形和声音,加上这场及时的大雨冲刷了痕迹……
一时半会儿应当找不到她。
若是大,她这样嚣张的砸场,他们反倒会怀疑她的来头,应当谨慎收手。若是他们不收手……
那反倒是特丽莎更想看到的结果。
若他们被她激怒,想要暗中追查她的下落,也当先查各传送点,再查出城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派人去追。
他们动作越大,她越好顺藤摸瓜。
是的。从救出海妖那刻起,她就没打算立马走。
一方面确实不安全,另一方面不光异族,那些受害的人类也同样无辜。
她根本没打算袖手旁观。
救一个人只是一时的,她要将那只手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但不管怎么说,今夜当是无虞。
也不知道旅馆的老板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刚才下楼打水的时候,老板和她说近日有亲戚要来,希望她能另找住处。
特丽莎也觉得自己该另寻住处了。
这间旅馆来来往往的住客很杂,楼下那两间大通铺很少会空。
加上这里隔音不好,房间也逼仄,她带着一个半大的兽人少年,一个需要水下空间生存的海妖,确实太束手束脚了。
特丽莎思索着下一步行动,打算暂时结束这次和森珀的谈话。
正要收回隔音器的时候,森珀按住了她的手。
“那个海妖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点。”森珀认真道。
特丽莎眨眨眼。
“你信我!”森珀有些急,声音大起来的同时语速也快了,“你不知道海妖是什么种族吗?”
“他们很危险!他会诱惑你,利用你,伤害你!他们是欲望的化身,是黑暗的代言!”
“他们由黑暗神一手创造,没有道德也完全没有底线,他们是最无耻的种族!”
抱有和森珀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特丽莎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
海妖一族人身鱼尾,常年生活在深海里。是唯一能生活在海里的智慧种族,因此他们很少与其他种族来往。
唯一的机会来自于海妖虚无缥缈的“爱情”。
只要海妖爱上其他种族,就会化出与爱人相同的半身。
鱼尾化作双腿,海妖才得以从深海走上陆地。
只是,他们对爱人格外“忠贞”。为了取悦爱人,他们不惜一切。
而外界对海妖的认知也由此开始。
他们天生拥有完美的外表、聪明的头脑、可以迷惑人心甚至操纵其他生物的歌喉和一副生来善战的身躯。
偏他们对爱人无限包容,从不拒绝。
很少有其他种族的智慧生物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但与这样的生物相爱似乎是一场堕落的开始。
海妖长久的、无限的包容会放大爱人的情绪,久而久之会让爱人失去对正常状态的判断,懒惰、自大、虚荣、怯懦……如野草疯长。
且智慧种族的欲望往往是多元的,权利、地位、金钱……以海妖无所不应的特性来看,他们当然会倾尽所能满足爱人这类欲望,而随着爱人欲望的膨胀,满足的过程中常常伴随杀戮,甚至会带来灾难。
于是,斥责海妖是灾厄的根源,是黑暗的凝视。
但在特丽莎看来,不完全是这样的。
一把剑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剑就是剑,剑没有立场。
在她看来,失去制约,无限满足爱人欲望的海妖就是放弃自己身为智慧生物的权能,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化作一把剑。
剑尖斩向邪恶,他们就是光明。剑尖斩向无辜,他们就是罪恶。
但邪恶的不是剑本身,而是持剑的手。
“我不会被他‘诱惑’的。”特丽莎对森珀道。
“不!”森珀拧眉,嘴唇因急切而颤抖,“等你爱上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特丽莎笑了,眼神温柔而又坚定,“我不会爱上他的。”
她不会爱上一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