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能用千里眼进行未来视,吉尔伽美什却并不喜欢开启这项技能——如果事事都能知晓后续发展,那未免也太过无趣。
生前是如此,死后成为英灵也是如此。
在人理修复之后,他曾短暂地瞥过一眼人类的命运,于是在时光的长流中,他望见——
藤丸立香的死亡。
就连人形兵器恩奇都最终都会消亡,人类轻易迈向死亡便更是理所当然的寻常事情。
“我不认为您会轻易提起死亡,所以其实现在离我真正的逝世也不远了吧,”迦勒底的橙发少女语气平淡,仿佛将死之人并非她自己。
她顿了顿,接着向英雄王询问道,“我是笑着离开的吗?”
英雄王不满地冷哼一声,“何止,心满意足后就那样擅自退场。”
“是吗?”仿佛听到满意的答案,她轻笑出声。如同坚冰终于破碎,碎石上开出嫩芽,于是开始拥有直击命运的强大勇气。
吉尔伽美什用猩红的眼眸注视着面前的少女,他分不清到底是她的命运本身如此,还是他的这句话改变了命运,最终通往藤丸立香自尽的那条道路。
“请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悲伤。”
“我见过的死亡何止一次,自然不会悲伤。”
听到他的话语后,橙发少女的笑容比王财中任何一件珍宝都耀眼。
而藤丸立香赴死的那一天,金发红眸王者的嘴角并未上扬。
时光悠悠向前,梦境中的岁月却还停留在当初的一角。
梦境中的王者此时正坐在王座之上。
他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有什么被埋没在记忆深处,但是这种微妙的感觉又仿佛游鱼一般迅速从手中溜走,只留下浅浅微波。
这种情况极其恼人,吉尔伽美什干脆不再深究——总归不是重要的事情。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王座之下——
万千居民生活于此。
恩奇都站于他的身侧。
这里是他的乌鲁克。
而我现在也在这里。
我不知道其他在场之人怎么想,总之我极其自闭。
我万万没有想到恩奇都和叔叔竟然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是说梦境里也存在类似网络延迟的情况,以前的记录没有更新到云文件里,结果第二天就会自动清空。
而当我注意到叔叔正兴味地打量着我的目光时,我意识到既不是掉链子也不是网络延迟——他就是故意的,恩奇都也是。
我现在趴在狮子身上,宛若一条濒死的咸鱼。我手上拿着专用小刀,听着丘比的翻译,以蜗牛爬行的速度,一笔一划极其迟缓地刻字,看起来可能就和迟暮老人没有多大区别。
恩奇都看向我,他翡翠石般的眼眸中略过几分担忧。仿佛看到自家悉心培养的花草上其中一片叶子,竟不知为何微微泛黄。
我现在有点生气。
假如不想做,那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答应我的请求。为什么要这样戏弄我呢?就像丘比当时拒绝我的御守那样,我也不会介意。
但是我打不过恩奇都,打不过吉尔伽美什,甚至连关于这件事的真相也无法向他们解释,只能闷在心里面。
这时我发现我再也没有心思继续刻字,于是放下手中的小刀,沉默地躺在狮子上。轻柔的清风吹来,我抬头转向出风口——
那正好是当初望向吉尔伽美什殿宇时所敞开的窗口。
【吉尔伽美什当时正坐在王座上从这里眺望,】丘比开口告诉了我当初的事情。
于是我顺着窗口向外望去。
我看到城墙外侧守卫边界的士兵,他们当初与我一同抗击魔兽。
我看到哨台上守备依然森严,其中还有当初把我果断拉出箭雨的那位哨兵。
这里也能看到恩奇都当初降临战场的那一角。
而更远处是正安稳生活的乌鲁克人民。
我不知道他在工作闲暇之时,曾多少次眺望远方,但我知晓叔叔所怀念的一切都鲜活地存在于此。
我不会原谅梦境里的叔叔和恩奇都对我的失信,但我并不想自己也这样做——“保存这些思念”本身便是我下定决心想要达成的目标,我不会轻易放弃。
既然第一步走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只能后续进行修正。
远处传来牛的幽远哞声,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降下,最后在重物落地之时整个地面开始震动。
窗外的一切仿佛都被吞噬,云间露出雷霆双角,亮起的蓝眸注视着前方,亘古又繁琐的金纹附于全身,而面颊根部的长带在气流中高高扬起——
宛若来自天上的神迹现形,天之公牛降临在此。
吉尔伽美什瞥向窗外,“呵,没想到那水性杨花的女人还如此小肚鸡肠。”
他站起身,“恩奇都,我们走。”
“请把我也带上。”
吉尔伽美什听到声音后看向出声的我,他挑起眉。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其实我也还没想到我去那边能办到什么,总归比待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好一些。
我固执地与叔叔对视,沉默几秒后他轻笑出声。在走向我后,把我像是拎猫那样拎起。
我以为他同意把我带过去,结果下一秒直接被放到了他刚刚所坐的王座上。
“你就坐在这里替我处理公文。”
我知道叔叔和恩奇都走后,这里的工作需要有人来维持正常运转。
我看着堆积如山的泥板,乌鲁克的事情很多,现在还是上午,泥板待会只会越来越多。吉尔伽美什离开后工作量绝对会更离谱,而我也知晓现阶段的情况并不允许我摆烂。
更何况现在没人帮我过审,下达指令一定要反复斟酌。
叔叔注意到我的视线,补充道,“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我眨眨眼,终于想到一条思路——
“我想要天之公牛完好的尸骸。”
只要恩奇都和叔叔都不将天之公牛的尸体抛在女神面前,那么便有可以操作的地方。
“只是这样吗?”
“是的,请一定将它带给我。”
梦境里的叔叔对我失信过一次,我对他信任度现在不高,但是我除了再次叮嘱外也办不到什么。
“可以,”吉尔伽美什转身离开。
这时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于是补充了一句——
“……早点回来。”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社畜模样,不过我知道他再晚点回来我就要在梦境里过劳死了。
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语,于是他发出了愉悦的笑声。
风起云落,他们已共同前往战场。
我收回目光,走到泥板堆旁,现在我不用刻字,直接看着泥板上的信息下达命令即可。
【难得有机会,要不在王座上多坐一会儿?】丘比用尾巴帮我卷起泥板,带回王座旁,【这是我最近新安装的功能。】
我觉得它说得很有道理,又重新坐了回去。
这时我瞥见西杜丽极度震惊的表情。
我能理解她的想法,把总指挥工作交给才来殿宇工作没多久的人其实是极其不妥的行为,很可能会引起下属的不满,于是我决定采取折中的办法——
“西杜丽,我们一同思考对策,撑过王不在的时光吧。”
而她听到我的话语后却对我毕恭毕敬地跪下——
“全凭您安排。”
不用刻字后确实会加快处理速度,但是总有接连不断的人来到殿宇,企图向王寻求帮助。
我完全感受不到手握大权的快乐,只觉得自己就像卑微的接线员,每隔几分钟接到一通需要处理的电话。
每个人来殿宇之人看到我待在王座上时都会面露震惊,然后又似乎想通了什么,于是我下达指令时并没有人提出任何疑议。
我已经没有脑子来思考原因,只想感谢他们什么都不多问。总归我对这些还不像叔叔那般娴熟,不能当机立断。我思考方案需要更多的时间。
我干活干到昏天黑地,突然听到外面一声巨响,于是抬头向外看去,外边竟已经繁星点点。士兵跑来告诉我天之公牛已经被王安置在殿宇外边。
我活过来了!
我在叔叔回来后直接快乐地跳下王座,全部甩手不干,拿起小刀跑向外面。
【走走走!丘比我们快去看天之公牛!】
传说中的巨型神兽此时已经死亡,正被摆放在地上。我爬上去到处观察,发现也没有被肢解痕迹,显然身体的哪一部分都被没有被抛给女神。
丘比注意到我开始用小刀割尸体。
天之公牛身体的其他部分都很结实,但是眼部稍微好一些,于是我便用小刀把它的双眼挖了出来。
漂亮的蓝色圆珠落在我的手中,即使宿主的死亡也无损它们的光辉。
我将它镶嵌在颈饰上,然后戴上。然后问士兵借了火把,燃在天之公牛身上。
虽然它极其结实,但是并非水火不侵,只要焚烧的时间足够久,那么最后只会剩下灰烬。
满天火光将我的眼眸映红,于是里面仿佛真的燃起了不灭的火焰。
【立香酱为什么要这样做?】
【丘比,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刚拒绝自己求婚的男性在杀死她心爱的宠物后,又将尸体送给别的女性,】我顿了顿,指向脖子上的蓝眼,【更何况牛的尸体还被那位女性烧掉,眼睛则被挖下作为颈饰,嚣张地挂在身上。】
【你觉得女神会怎么想?】
在思绪的无尽海洋,我终于捞起了一颗贝壳。
假如伊什塔尔愤怒的长矛指向之人不是恩奇都,而是更为弱小又更容易被诅咒的人类——
【我将代替他死亡。】
吉尔伽美什没有阻止我的任何举动,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旁看着,最后问道,“这样的礼物你可欢喜?”
“这可能是我迄今为止最令我高兴的礼物了,”我实话实说。
恩奇都死亡后,悲伤的吉尔伽美什也没有选择去报复伊什塔尔女神,而女神也没有继续穷追不舍地企图杀死吉尔伽美什——
说到底他们之间相互牵制。
就像恩奇都当初的死亡那样,我将被神明制裁至死亡,而这也将成为事件的休止符。
但是我没想到那么快——
口中的血腥味上涌,身体开始渐渐脱力,躯体开始崩坏,血液从身体各处流出。
我在失血的恍惚中看到那双猩红的眼眸微微睁大。
于是我艰难地扬起笑容——
“请不要为我的死亡而悲伤。”
我不知道梦境的未来将通往何处,但已经比过去更加前进,这些思念现在还留存。
这是很好的事情。
而这句话仿佛某种信号,王者听完一顿。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次,再睁眼时眼里开始燃起寒冷的火光——
“藤丸立香!你这家伙怎么还敢死在我的面前?!”
整个梦境仿佛被重物狠狠敲击,于是瞬间破碎,下一秒我便回到了现实。
不远处也苏醒的叔叔正极其冷漠地看着我,“你有什么想要解释?”
不知为什么他还记得梦境里的事情。
时钟告诉我现实才过了两小时,但是我却感觉已经过去一个多月——
现在终于到家。
晶莹的液体划过面颊不断流下——
“叔叔你的梦境真的好累人。”
我本来不想说这么多的,但是一开口便停不下来——
“为什么我要天天担心掉不掉脑袋的事情,明明都是叔叔你自己睡着的问题。”
“都说了要委婉,为什么拒绝别人求婚时叔叔你又仿佛忘带脑子。还大大方方地告诉我你把她给骂了回去。”
“……难道不是你想向我求婚?”
“当然不是啊!”
叔叔深呼吸了一次,他似乎在非常努力压抑他的怒气。接着他好像想继续说什么,但我直接跑了过去,超级委屈地抱住他,继续哭诉——
“泥板好重啊,能不能考虑到普通人的臂力弄薄一点啊,我完全拿不起来。”
“叔叔你怎么可以直接抛下工作离开,我一个人干活差点让我猝死。”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但是依然没推开我。
我才不管他怎么想,总之这都是他的问题。
“血液一点点流失的感觉真的很绝望,明明我真的很努力地把事情弄上正规,但是为什么这个梦境还是不能持续下去?”
我这时抬头看向他——
“为什么?”
明明就差一点点。
我真的真的很难过。
吉尔伽美什这时从王财里拿出金光闪闪应该超级贵的手帕,用看起来非常粗暴但实际上还算轻柔的力度擦了一次我面颊。
在我侧过头想让他帮忙再擦擦时,他毫不留情地直接把手帕随意地丢我手上——
“自己擦!”
我拿着手帕委屈地擦眼泪,但因为又被叔叔凶了一次,我反而眼泪越来越多。
“……说吧藤丸立香,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理直气壮地告诉他——
“既然梦境里办不到,那我就要把恩奇都召唤出来,叔叔快来你当圣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