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之后, 晴日愈多。
要不了几日,宫里又得整装往圆明园避暑。赶在那之前,胤禛寻了个由头,带着胤小祕一道出宫去了。
四王栅栏, 廉亲王府。
雍正元年之前, 此地由西向东, 依次为裕亲王府, 廉亲王府和安亲王府。后来,因为元年一道“安郡王爵不准承袭”的上令,安亲王府被改建成了昭忠祠。
胤禛撩起帘子向外探望, 远远瞧见允禩身穿补褂,携一众家眷广开正门, 跪在阶前迎驾。
胤小祕也凑上个脑袋:“四哥,你不是说悄悄来找八哥玩吗?他怎么搞的这样隆重?”
胤禛放了帘子,阻隔小家伙不断向外伸的脑袋:“你八哥这是防着朕呢。”
允禩的戒备和猜疑心, 倒像是从前的他。
胤禛摇头笑了笑, 伸手一巴掌拍上小幺的屁股, 搞得小团子十分没面子,火速蹭到了马车另一端,用眼神无声控诉着。
马车止步, 胤禛睨了幺弟一眼, 笑道:“朕要与你八哥去昭忠祠告慰将士忠灵,你去找弘旺玩儿吧。”
允禩长子弘旺, 生于康熙四十七年正月,比胤祕大了足足八岁。小团子出生的时候, 人家已经在内廷行走了。
胤禛是故意把小幺跟自个儿分开, 想与允禩开诚布公谈一次;另外, 也想让幺弟帮他瞧瞧弘旺的品性。
他仍记得,在梦中,弘旺被允禩牵连削除宗籍,改名“菩萨保”,发往热河充军两年,锁禁两年,随后回京囚禁景山,直到梦中的胤禛死去,也未曾获得自由。
这孩子十分擅长与人打交道,或许不必随允禩前往工部,放去吏部练练性子也不错。
胤禛一边在脑中想着,人已经下了銮驾。
他亲自将允禩扶起来,笑道:“兄弟之间的走动,这般拘谨做什么。小幺听闻朕要来王府,非嚷嚷着要跟来,叫弘旺带他先回去玩,八弟随朕走一趟昭忠祠吧。”
允禩已经备好了所有阴谋阳策,只等着雍正亮出此行目的,谁知一股脑儿碰上这春风化雨,僵笑着点了点头。
胤小祕也从车架上蹦跶下来,听到四哥的话扁扁嘴。
分明是皇兄非要带他来的,怎么还成他的不是呢?算啦,他胤小祕大人有大量,不跟幼稚的哥哥一般见识。
小家伙“哼”了一嗓子,扬起个称得上慈祥的笑容,冲允禩身后的弘旺道:“这就是我弘旺侄子吧?”
弘旺今年已经十七岁,娶了福晋,马上就能当阿玛的人了,平日里也被允禩要求在人前要有个正行,乍一听到小皇叔糯糯装老成,双手还要背在身后,忍不住弯了唇。
若不是皇上在侧,只怕已经笑出声来。
胤小祕就没那么多顾虑了,扯着弘旺的衣角就往廉亲王府里头钻:“走走走,我带了新扎的纸鸢,趁着有些微风,幺叔给你放个大的瞧瞧。”
弘旺平日里也没个正经样子,此时被小的一撺掇,顿时就来了兴致,匆匆行了礼,叔侄二人便相携入了王府。
廉亲王府规模很大,比从前胤禛的藩邸大出许多,有的是放风筝撒丫子的地儿。
胤禛不操心这个,瞧了一眼留下的众多王府家仆,笑道:“来个伺候的跟着你们爷,余下的都先回去吧。”
允禩几不可见的点点头,众人这才行止有度的退下,默默入了府中。
胤禛挑眉,唇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两人沉默着踱步到了昭忠祠,胤禛燃了柱香,转交苏培盛奉上神台香炉,这才偏头看向八爷。
允禩袖手立在一旁,看着忠宝将香插好,不知在出神想些什么。
胤禛挥挥手,叫两个贴身太监也退出去,神色中带上几分审视,最终化为淡然:“大清入关以来的英烈将士之名,尽彰于此地。没有这些人,便没有今日的大清。不论如何,朕只愿此地镌刻之名不再增多。”
允禩仰头看着四方石壁:“皇上言重了,作为大清子民,为我朝出生入死,自是应当。”
不管是对抗外敌,守卫疆域也好;
抑或是作为对抗不合适的帝王的棋子也罢;
汉满蒙八旗军和五十万绿营,每一个子儿他都会利用到底。
胤禛察觉到八爷的心思已经难以扳回来,轻蹙起眉头:“民间多夸八弟是‘贤王’,朕也希望能有这般贤王做个左膀右臂才是。”
允禩却完全曲解了话中的意思,拱手答:“贤明一词,乃是对圣主当用,臣不敢。”
允禩是故意叫雍正察觉他志不在成为辅弼的。
胤禛没有接话,转头向外头,望着院中挺拔的梨木:“八弟可还记得幼年在承乾宫那段日子?那时候,孝懿仁皇后刚走没多久,就你我二人居于承乾宫多留了一年,随后才相继分开。”
承乾宫中,也有这样一株粗壮的梨花树,在春日里会下起梨花雨。
允禩没料到胤禛会提起这个,怔了一瞬,心猿意马道:“是,臣自然记得。”
那时候,是这个冷着脸的四哥冲在前头,挡住了许多污言秽语,叫年幼的允禩也拥有了片刻温情童年。
雍正这会儿说起陈年旧事做什么,是要跟他打亲情牌了吗?
允禩尚在心中疑惑动摇着,就听到胤禛继续开口:“朕还记得你小时候受了内务府那帮奴才的欺负,也不跟人讲,最后被朕无意间发现,原来是担心连累了身边伺候的奴才。”
胤禛将视线从满地梨花瓣收回,看向允禩的目光前所未有的直白和清明。
他声音分明不大,却将每个字的力量都传递到了允禩心底:“八弟,你究竟是何时,非要追寻这莫须有之物,反而弄丢了那颗最宝贵的心。”
允禩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忠烈之祠,大殿屋檐宽广,八爷立在殿前檐下,感受不到一丝春日阳光的温暖。他甚至没有回头,便觉得被身后千万亡灵之魄注视着,拖着,就要跌入无边炼狱。
而一步之遥的前方,便是负手立在暖阳之下的雍正。
允禩伸出手,下意识试图想抓住些什么。
然而眼前的梨花缤纷落地,花瓣也从指缝间溜走。
他,什么都没能留住。
*
从昭忠祠回来,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便有些说不出的诡怪。
非要说的话,反倒是皇上变得热络了些,而八爷唯恐避之不及。
做奴才的自然不敢传出什么闲话来,唯有胤小祕这个心大的主儿,拽着一根风筝线呼啦啦跑过来,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忽而笑了。
“四哥,你是不是欺负八哥啦?怎么八哥好像躲着你呢?”
胤禛帮着小家伙顺手牵了牵风筝线,免得纸鸢掉下来又鬼哭狼嚎的。
他漫不经心道:“瞎说什么,朕跟你八哥好着呢。”
小团子不服气似的挑着眉,一骨碌风筝线便交到了胤禛手中,蹦跶到了允禩跟前,近距离观察半晌,歪头道:“才不是呢,八哥明明一脸踩到狗屎的嫌弃样子。”
话音落,胤禛咋舌:“放肆,这里是亲王府,哪有你撒野的地儿,跟你八哥好好说话,免得朕动手收拾你。”
小团子闻言连忙捂住脑袋,往八哥身后一藏,小声嘟囔:“说得好像回了宫我就能放肆一样。”
发觉四哥没有追过来打他,胤小祕再次嘚瑟上了,从允禩身后探出个脑袋,对着胤禛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所谓兄弟连心,就是一团和乐的时候不一定有什么感应,但做起坏事儿来,胤禛保管一抓一个准。
他福至心灵,一回头就瞧见小幺造作的鬼脸,索性扯着风筝线上前两步,伸手就要用线轴去敲小团子的脑袋。
胤祕哪里肯依,嚷嚷着“再敲就不聪明了”,两只小手扯着风筝线反抗,还不住绕着允禩躲闪,没一会儿,兄弟三个就被风筝线缠成了一团。
允禩起初还能勉强保持一副温文尔雅的笑颜,等到面前缠着个冷脸胤禛,就完全笑不出来了。
他满脑子都是雍正方才在昭忠祠的话——
“八弟,你勾结关外老满洲,暗中联系蒙古各部,甚至讨好文人士族,真当朕都不知道吗?”
“那些你递出橄榄枝的人,你又知道哪一个是朕的人。”
“朕原先放任你不管,是有由着你铸下大错再一齐清算的打算。不过,朕如今不这么想。”
“汗阿玛将天下托付给朕,自然也将兄弟们托付给了朕。要在你铸下大错之前拦住你,管束你,这才是朕应当做的事情。”
“八弟,弘旺朕会培养去吏部,大清的天下,朕也会与兄弟们一道治理的越来越好,在你心悦诚服之前,不论多少次,朕都会凭实力将你拦回去,叫你瞧瞧,大清的主人是朕,而你允禩的皇兄也是朕!”
一团风筝线,本就是越解越乱的玩意儿。
奴才们慌得六神无主,跪地叩首半晌,只有小团子放声乐起来,笑话他皇兄“大笨蛋”。
这样难以理清分割开的,又何止是风筝的线。
允禩微微闭目,将一口浊气尽数吐在这明媚春光中。
他要用这双眼瞧瞧,胤禛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
春日里,万事都有个好兆头。
回宫没几日,胤禛便命老十七代行谒陵仪式,随后举宫前往圆明园避暑去。
今年的人数比起去年可多了不少。
佟佳太后带着和慧,乌拉那拉皇后带着新生的小格格和乐,年贵妃带着小福慧,还有三阿哥弘时与母齐妃李氏,四阿哥弘历与母熹妃钮祜禄氏,五阿哥弘昼与其母裕嫔耿氏,连胤祕的额娘陈氏也一道跟着去了。
即便只是去圆明园,皇帝出行亦不是小事。
銮驾从午门出,破晓之时开启启程,一直到午后用晚膳时,才勉强入了圆明园,分好住处落脚下来。
胤小祕今年依然带着弘历和弘昼住在桃花坞。
三小只一到桃花流水的岛上,便彻底放开了,撒丫子追逐打闹起来。春日午后的溪水没有凉气,三人玩着闹着,袍褂都打湿了大半。
今年因为启程早的缘故,小团子总算是见到了漫山遍野的桃花盛开的春景。
微风一吹,桃花花瓣打着旋儿从小青山吹到溪水中,映着树影,清泉和苔藓,翻滚在青草根之上。
三小只玩累了,索性倒在溪水边的大树旁,看着清风拂过一片桃花海,发出阵阵赞叹。
这是宫里长大的孩子们难得偷闲的午后。
弘昼望着漫天粉桃色,忽然开口:“四哥,你是不是对张中堂家的小闺女……”
话还没说完,被弘历翻个身捂住了嘴。
少年人的成长总是在不留意之间便完成。
如今的弘历,已经长成了俊美的少年君子模样,眼神中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坚毅,似乎对自己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道路成竹在胸。
此时,弘历面上有些微红,强装镇定道:“胡说什么,你是阿哥,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许多眼睛瞧着。这话叫有心人听到,对若……对张中堂家的嫡小姐名声不好。”
弘昼被捂着嘴喘不过气,这会儿总算挣脱了弘历的魔爪,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扭头对胤祕小声道:“幺叔,你看,他都这么替人家着想了还不承认。”
小团子舒舒服服伸个懒腰,笑道:“若清呀。四侄子勇气可嘉,幺叔支持你!”
要是能叫老张家的闺女嫁给四侄子,那她不是也得跟着弘历叫一声“幺叔”啦!
小团子眼前一亮,看向弘历的眼神越发激动起来,恨不得下一秒就带着俩侄子上张廷玉家提亲。
弘历嘴角一抽,忙扯住胤祕的衣袖:“幺叔,别胡来。皇子的姻缘都是等着汗阿玛赐下来的,岂有自个儿求娶的。”
弘历弘昼年纪都不小了,只怕在这两年间,就会被雍正指婚。这之后,大约就是封王封贝勒,而后出宫开府,真正长大成人了。
胤小祕难得想到这些,表情变得无比严峻,他拢着眉头声音低沉道:“你们说……”
“什么?”两个侄子异口同声。
“我要是不娶福晋,皇兄会不会一气之下封我个铁帽子王,叫我滚蛋出去开府单过呀?”
“……”
胤小祕半晌没等到答复,不满地左右探望,伸出两个食指,一左一右戳上弘昼弘历的脸颊:“问你们话呢,干嘛愣着!”
弘昼挠挠头,笑道:“幺叔,汗阿玛最看重的就是你的事了,怎么都不会放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要福晋,我觉得,阿玛可能就得把你关在养心殿养着了。”
小团子闻言,惊恐的瞪圆了眼睛。
那怎么行,他长大了比四哥高出一头,还跟四哥一起睡,那多丢脸!而且四哥总是喜欢打他屁股,胤小祕只要想像一下那个画面,就恨不得立马收拾包袱连夜跑路。
然而,弘历也点点头,附和了弘昼的猜想。
胤祕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思索了半晌,也没想出好法子,索性拍拍四侄子的肩膀:“元寿啊,你可得快些将若清娶进门,等你们大婚的时候……”
“他们大婚,也不能替幺叔你完婚啊。”弘昼忍不住道。
小团子竖起一根手指摆了摆。
哼,他才不要告诉元寿和天申,他要在四侄子大婚开府之时,趁机遛出京城,去大清的每一个角落吃吃喝喝,看遍天下美景呢。
等他吃饱喝足回来,四哥的气也消了,他就能安安稳稳在京城寻个府邸养老啦。
胤小祕沉浸在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长出一口气叹道:“你们不懂,元寿啊,幺叔的幸福,就靠你啦!”
弘历:“……”
突然背负上了三个人的幸福人生?
圆明园的日子很快就恢复到按部就班的章程中。
小家伙们扯完瞎话,依然要坐船每日去梧桐院读书,富察·傅清如今已经在雍正跟前当差,换了曹寅之孙曹霑进园子来伴读。
胤小祕没两天就对曹霑佩服的五体投地,恨不得当场认小曹当大哥。
原因无他,这小子实在太会讲故事啦,一脑袋的故事,听的小家伙们吃饭闲暇都缠着他,恨不得睡觉也随身绑着曹霑。
小小的曹霑虽然比胤祕大一岁,整个人却很瘦,像个豆芽菜似的。风一吹,矮冬瓜胤小祕没什么事,曹霑已经倒在地上滚了三圈。
小团子对这个小伴读十分照顾,廖公公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带着他一道回桃花坞分享。
还是住在园子里畅快呀。
这么着日复一日,很快度过了雍正三年的春天,到了盛夏。
九洲清宴内,苏培盛很早就准备好了冰鉴,连廊之间的竹帘也在太阳高挂之后放下来。
然而,胤禛还是被这暑热弄得心烦意乱。
燥热,头晕,久坐之后出现的各种不适都只是小问题,这两日或许是太过操劳,时不时就会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胤禛低头看着帕子上的血迹,心中疑惑又烦闷,整个殿中的气压低到叫人生畏。他将一叠子奏折推到书案旁边,皱眉望向窗外。
天气还没有到赫赫炎炎的境地,他怎会出现如此症状?
胤禛下意识就想到了梦中的场景,虽然梦中的自己看上去确实年纪不大,应当也不至于今年就大限将至……
这一刻,贵为帝王的胤禛指尖微颤,生出一种名为害怕的情绪。
帝王也是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死在任上的准备,可是真正直面死亡的时候,他也怕了。
胤禛闭目片刻。整理好自个儿的心绪,开口时已经听不出任何波澜:“苏培盛,去寻太医院院判过来。”
苏培盛心中一惊,对上主子的视线,明白其中意思,悄无声息退出去,快步去寻太医来。
万岁爷不愿声张此事,必有他的道理。坐到他这个份上,能迅速办好自个儿该办的差事,才算帮主子分担一些了。
胤禛私下寻医的事情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胤小祕。
小家伙自从上次中了菌子的毒之后,就被二筒拦着不让再拔小阿玛的人参须须。
虽然四哥目前看起来是没什么问题,可他总觉得不保险,一直试图想跟汗阿玛重新说上话。
玄烨这一回却久久没能恢复过来。
只是,不能沟通是一回事,人参长势却是另一回事。
盆栽里的人参须须越发壮实,人参叶子也一反往常的茂盛,甚至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看样子打算结果了。
胤小祕就是为了跟四哥汇报这件事,一阵风似的窜进九洲清宴,当头就听到太医正在劝说皇兄保重龙体。
小团子很相信自己的人参精直觉。
他就觉得四哥总是叫人不放心,这回逮住他偷偷跟太医说话,自然要蹲在门外听墙角。苏培盛因着担忧万岁爷的龙体,见状也仰头看天,装作没有看到小阿哥的样子。
等听到太医叹气,说出那句“万万不可,皇上这是在提前消耗自个儿为数不多的寿元呐”,小家伙的眼泪唰的落下来,又无声无息消失在夏日的蝉鸣声中。
苏公公离得远一些,瞧见小阿哥独自呆愣在窗下,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安抚两句,被小家伙反身推开,一溜烟顺着水上连廊跑没影了。
苏培盛右眼皮直跳,忍不住给了自己个大嘴巴子:“诶呦,怎么就想着叫这位劝说万岁爷呢。”
分明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轴,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
十头牛拉不回来的胤祕,此时正焦急的站在小舟之上,不断催促着划船的小太监再快一些。
桃花溪被烈日炎阳烘成了温热,小家伙将手指放在水中,竟是他的手更冰凉一些。
他任由溪水中的鱼儿和小蟹触碰手指,出神的看向长空。
怎么会,四哥还没有看着他们娶亲开府,怎么就能丢下大家不管呢?
小家伙使劲回忆着梦中的时间线,可是作为人参精,一晃便是百年,又怎么能琢磨的清四哥到底做了多久的皇帝啊。
胤祕从小溪中收回冰凉的手,溅起数道水滴。
有些问题只靠他自己是想不明白的,他只知道,四哥是他最依赖的家人,是他没能留住汗阿玛的唯一慰藉。
就好像只要留在四哥身边,留在哥哥们身边,汗阿玛就依然还陪着他一般。
这些未出口的情绪,终于在雍正遇到不可避免的危机时,一股脑涌现,叫胤小祕头一次清晰的梳理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望向桃源洞之后——
桃花坞主殿里,将要开花结果的盆栽,就是他要寻找的答案。
*
寝殿内。
一只小肉手犹豫半晌,终于伸向花盆中。
“汗阿玛,你可别怪我啊。我问了很多次你都没有理我,可是,四哥的身体说不定已经等不及了,我先去救了四哥,回头阿玛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决不食言!”
胤小祕手指就要触碰上人参根须,脑中响起一声叹息。
【这一年来,我尽力不让自己干扰到你的选择,果然,你还是跟康熙六十一年一般,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胤小祕微怔:“二……二筒?”
【你还记得当初在大清末日,你与我定下的约定吗?】
“什么……”
【我送你圆一场父子情,你要作为我的宿主永世存活下去。】
二筒说到此处,看到小团子面上浮现出羞愧,惊恐和难过,豆大的泪珠顺着眼眶无声滑落,也只是咬着牙沉默,没有出声否认与它的约定。
二筒轻声笑了:【小土包子,你还跟从前做人参时候一个样。】
胤小祕恍惚中,觉得有一只大手轻柔的拂过头顶,抬头去看时,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吸溜着鼻子,用衣袖抹去眼泪,兴致不高:“什么样啊。”
【傻样儿,不会人类的虚与委蛇,出尔反尔。你若装作失忆或是反悔,我也不能将你怎样。】
胤祕垂眸摇了摇头:“我记得的,是二筒,送我回家……”
他怎么会忘掉,紫禁城的残阳老鸦之下,刚化出人形的他,看着这片山河不再,是怎样失魂落魄的被二筒拯救。
正因如此,他又怎么能对二筒出尔反尔。
一人一统良久没有出声。
二筒率先打破了沉默:【你还记得前世,九龙夺嫡背后,是怎样的腥风血雨吗?】
小团子沉默点点头。
【人类太弱小了,总是会滋生无尽的贪欲,然后彼此猜忌,妒忌,用莫须有的罪名构陷对方,直至麻木。】
【我知道,你是为了还玄烨的救命之恩,可如今恩情早已还完,为了这些人,放弃你修来的永生,值得吗?】
胤祕低着头,不叫二筒看到自己眼中的一点怯懦。
“那盆花,我没猜错,不是小阿玛的须须,其实是我的本命人参须,对不对?”
阿玛他,只是机缘巧合,才能借助盆栽的力量跟他跨越时空对话吧。
见二筒默认了,小团子反而轻松起来。
他挠了挠头,不愿意将简单的问题想得太复杂。
人确实很脆弱呀。
可是,正是因为一个人很弱,会生老病死,人才会聚集起来互相取暖,才会互相理解各自的痛楚,才能在互相给予中,感受到什么是爱。
胤祕托生在宫中,想要陪康熙一趟,没想到自己学到最多的,反而是爱。
他坚定道:“四哥爱我,我也很爱四哥,这便够了。”
二筒轻笑,真是它从前完全想不到,却又合情合理的答复啊。
它不再阻拦:【你也看到了,今年本该是你开花结果的时候,可是之前你已经给出了两根人参须,导致身体变弱,花果只能寻到本命参须这里。】
【若是再拔,你就只能当个普通人,慢慢体悟生老病死了。】
小家伙毫不犹豫点点头,笑道:“我愿意。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好嘛,而且四哥以后怎么也得封我个贝勒吧?肯定比普通人好多啦。”
二筒无言。
【……你倒是看得开。】
胤祕紧张的搓搓手:“可是,二筒你真的愿意放弃长生吗?”
这个它看着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小人参,如今已经成了个顶天立地的小男子汉呢。
二筒再次发出一声叹息,语气里却满是欣慰。
【去吧。】
你既然化为光选了路,便笔直的走下去吧。
胤小祕攥了攥拳,伸手轻抚人参须,不再有任何犹疑的拔下一根最为粗壮的须须。
与此同时,他微妙的察觉到身体果真产生了变化,也清楚的意识到,他变成了一个人。
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
小家伙握紧须须,扬起一个笑脸,正要跟二筒分享心中莫名的雀跃。
【小土包子,你记住,因为你的赤子之心,才会有这么多人聚集在你身边。能跟你度过这段欢乐的日子,我也……嗞嗞……很开心。若是……还……嗞嗞……还能将我唤醒,希望……嗞——】
胤小祕从头到脚一阵冰凉,手中的人参须就这么落在地上。
他从出生起,就被这个名叫二筒的系统烦着,缠着,等到回想起前世的那些过往,对二筒的感情中也掺杂上许多感恩。
突然之间,陪伴他几百年的老朋友就这么没有了回应,他着急的连声呼喊起来。
【万界美食确认,古法秘制系统已陷入沉睡,将切断对宿主胤祕的时空链接。】
【链接切……嗞嗞……】
【滴。】
这一声熟悉的“滴”音之后,只余下一片死寂。
小家伙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没有永生就没有永生,他一点也不想长生不死。
可是,二筒从来没有说过,它会陷入沉眠,不能再陪着自己啊……
*
九洲清宴。
胤禛收到了小团子命人送来的人参须,便火急火燎的直奔桃花坞而去。
听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他隐隐已经猜到了真相。
等到亲眼看到幺弟躺在床上,一脸虚弱的样子,胤禛恨不得将那些人参须全都塞回小家伙的肚子里。
他憋着气,挥退众人,甚至不许人在殿门前守着。
胤禛坐在胤祕榻边,手中捏着那根特意挑给他的人参须,半晌问:“你现在吞了它,还能……”
“不能啦,皇兄,我已经变成普通的小孩了。”
瞧见胤禛望过来的复杂神色,胤小祕强撑着扬起一个笑脸:“皇兄,余下的须须我都分给和慧他们身子弱的人了。以后,我要是生病了,只能靠皇兄照顾啦。”
胤禛将置于膝上的手攥紧成拳,垂下眸子,不叫幺弟望见自己通红的双眼,以及跌落下来的帝王热泪。
胤小祕这时候反而有心情嘲笑胤禛了,在床上打个滚,翻到胤禛怀中,从下向上仰视:“皇兄,这么大了还哭,羞羞。”
胤禛睁开眸子,望进小幺一张笑脸,眼泪便这么毫无征兆的落在小家伙的脸颊上。
这泪是滚烫的,灼热的,也是敞开心扉的。
他俯下身子,珍重的将小幺搂在怀中,努力恢复往日的平稳语气:“……叫什么皇兄,叫四哥。”
小团子闷在怀中,轻声道:“四哥。”
“嗯。”
“你要捂死我啦。”
“……”
不知是不是钻进熟悉的人怀抱中,终于有了安全感。胤祕将失去二筒的无助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他钻在胤禛怀里嚎啕大哭,抽抽噎噎的哭得嗓子都哑了。
胤禛也好不到哪里去,帝王威严不能完全抛下,无声的憋红了眼,那股难受劲儿可比能哭出来还要折磨人。
兄弟俩抱头神伤,比圣祖爷走的时候还要伤心。等到用晚膳的时候,都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饭。
小家伙揉着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念念有词:“二筒教过我,这叫‘化悲愤为食欲’。”
他要快快长大,哪怕走遍大清,也要找到唤醒二筒的法子。
*
夏末时节,最后一波荷花绽放在畅春园后湖上。
从雍正元年起,清溪书屋便被胤禛改建了一座恩佑寺在东垣,一直没抽出时间过来瞧瞧,今个儿,趁着天气凉爽,胤禛携了众兄弟一道来畅春园怀古,也是祭奠一番圣祖爷。
他老人家活着时候没能见到儿子们相处融洽,如今斯人已逝,合该来他钟爱的园子里瞧瞧。
胤小祕听说是来这里,跟允礽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等兄弟们聚齐在恩佑寺外头,他才神秘兮兮的叫五花带人搬着东西过来。
大哥院里的牡丹,二哥花房的向日葵,三哥府中的三角梅,圆明园里头的凌霄花,九哥家的千日红……
最后是小团子自己坚持要种的人参籽。
花盆里的人参,伴随着夏日的结束整个都给薅光了。
唯有这些人参籽,是小家伙特意留给汗阿玛的。
知情的哥哥们都沉默着,不知情的老大没头没脑的嚷嚷着“开工干活”,没一会儿,兄弟们便挽了袖子撩起衣摆,如一群老农般亲自栽种起花来。
十爷难得有一项能压住众人,兴奋地像个三岁的孩童,充满了干劲。
允禵忍不住道:“十哥你可仔细着些,这是种花不是种地,比那个精细。”
允誐连声喊着知道,手上的动作果真放慢了,扭扭捏捏的样子逗得允礽都笑起来。
胤小祕跟着哥哥们一道乐出声。
他满心期待的看向土坑里的人参籽,仔细掩好,盖一层落叶,再浇上水,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小手。
恰逢此时,众位老哥哥们也都完成了手上的活计,扛着铁锹锄头,环视一圈新种下的花木种子,随即相视畅笑起来。
允禟展了折扇轻摇:“明年此时再来,就是百花争艳了。”
胤禛摇摇头失笑:“好好的祈福寺,如今倒成了争宠的花房了。”
“说不定明年来一瞧,谁的都没种出来呢。”
“那阿玛指定气得跳脚,哈哈哈。”
胤小祕气呼呼叉腰:“才不会呢!哥哥们的说不准,我的人参一定能种出来。”
“要是没成,你可别气得哭鼻子。”
小团子哇哇乱叫,拎着浇花的水喷子就冲上去,吓得一众老哥哥大笑着往前“逃命”去。
胤祕灿笑着,回头瞧一眼恩佑寺——
山风擦过树梢,唱响安宁之曲。
汗阿玛有大家一起陪着,应当不会再孤单啦。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