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晚霞, 坠入后湖满池波光中。
莲花馆过了垂花门,便是五间正殿。佟佳氏正在配殿书房里净手抄经。
她近日抄的都是《法华经》。
自从知道年羹尧来过一次园子里, 而允禩又趁着肃清八旗在外头搞鬼, 佟佳氏心中难免不安起来。
皇上没有动年羹尧,也没动允禩,那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想处置隆科多。
如今怕是在等着鱼咬钩的最后一刻了。
佟佳太后一走神, 经文上不小心晕开个墨点。
她笔稍微顿,叹了口气, 将这写坏的一页纸取出去, 重新接着上部分抄写。
“此经能救一切众生者……如子得母,如渡得船……”
胤小祕悄悄猫着腰窜进来, 立在桌边看着看着, 不小心就念出声来。
佟佳氏老早就拿余光瞟见儿子了,碍于方才已经抄错了一回,这一次务求专心抄经, 才对他没做搭理。
小团子胆子顿时壮了不少:“佟额娘, 你是不是替隆科多抄的啊?”
佟佳氏笔下一顿,心中暗叹这小皮猴儿也太敏锐了, 往常自个儿可从不跟他提起这些。
胤小祕见状越发确定了, 露出小虎牙, 双手撑在桌子上摇头晃脑解释:“佟额娘之前给我抄的都是《心经》, 这《法华经》里说什么‘如子得母’,儿砸已经有两个额娘了, 肯定不是我的份。”
佟佳氏将笔搁在一旁,知道是彻底抄不得了, 唤了玉竹取水净手, 淡然道:“不是抄给你的, 哀家就非得抄给隆科多?不能是给自个儿的?”
佟佳氏多瞧了站没站相的儿子一眼,恍然发觉,这孩子一个夏天竟然长高了一些。
至少,不再只是个小脑袋强行拄在桌面上了。
佟佳氏忍不住弯了弯唇,觉得皇帝叫他去学弓马骑射果真有用,可比成日里混吃混喝好多了。
小团子可不知道他佟额娘的想法,嘿嘿笑着,从桌子那头又追到佟佳氏身侧。
“佟额娘很少考虑自己嘛,最近事情这么多,不是隆科多,也是佟家喽。”
正是因为佟佳氏有万事思虑周全妥帖的性子,才会被佟国维看中,叫她在孝懿仁皇后薨逝之前,就入宫来内廷,成为制衡的棋子。
被儿子看穿的佟佳太后有些意外,反应过来之后,则是怅然。
看来,儿子不仅是个头儿长高了,人也跟着长大了,心里开始装事了。
可是私心里,她又希望这混不吝能一直天真快乐些。
皇家阿哥的童年,如他这般快活者,怕是古往今来也数不出几个。她虽知晓“慈母多败儿”,还是忍不住希望能多留这份快乐几年才是。
佟佳氏心中感叹,面上却是拽着胤祕的手臂拉直了,瞧了两眼嫌弃道:“这袖子都短出一截了,看来是真长个子了。待会儿量了身长,就叫他们去赶制夏衣冬衣。”
胤小祕这时候才发觉袖子短了的事情,惊喜道:“我真的长高啦!”
佟佳氏:“神气什么,长高了你也是个……”
她倒是忍着没说完,但小矮冬瓜很快就反应过来,凶巴巴跺脚脚:“我才不是矮子呢!”
佟佳氏忍俊不禁:“哀家可没说这话,都是你自个儿说的。”
欺负完儿子心情大好,佟佳氏接过玉竹递来的方巾沾了沾水,从呈上来的托盘里戴起护甲,紧跟着就往屋外走。
堂帘隔着的热气和刺目阳光骤然扑来,佟佳氏晃了晃神,被追上来的胤祕掺了一把。
“佟额娘,儿砸做你的小拐杖!”
小家伙一脸严肃的样子,叫佟佳太后哭笑不得:“你额娘还没那么老呢。”
话虽这么说,她出门的一刹,还是自然伸手握住了小团子的掌心,冰冰凉凉的。
“你这皮猴儿,手心倒是冬暖夏凉,过得可比我们都舒坦。”
胤小祕嘿嘿笑着,跟佟佳氏穿过抄手游廊,入了主殿。
屋内早早就备上了冰鉴,镇好的瓜果乖乖躺在里头,除此之外还有两小碗酸奶,一大杯胤祕喜欢的伯爵奶茶冰沙。
小团子呼啦啦跑过去,眼睛都要放光啦:“佟额娘怎么知道我要来呀?”
佟佳氏挥挥手,叫玉竹他们都退出去。
“你们这些小的都一个样,和慧也是喜欢吃这些,哀家便命人时常准备着,以防你来了不够分,再去抢你小侄女的。”
胤小祕吃的“咔哧咔哧”作响:“才不会呢,我可让着小和慧啦。”
佟佳氏瞧了眼见底的冰沙,一个字也不相信。
用过冰,小家伙身上的热气很快就降下去了,他满意的摸摸小肚子打了个嗝。
佟佳氏添了一杯热花茶推过去,嫌弃道:“怎么今个有空上莲花馆来?哀家听说你最近除了去梧桐院,便一直在观稼轩跟十爷泡在一处,射箭莫不是荒废了?”
小团子连连摇头,再三保证每日去试验田转悠一圈,指导过十哥之后,回到桃花坞都会好好练箭呢。
佟佳氏又问:“今日不去练箭?”
“这几日不是乱着嘛,儿砸跟四哥都担心您呢。”
原来是皇帝派过来安心的。
佟佳氏先前若只是怀疑雍正想动隆科多,此时便已经有七八分确信了。
到底出身佟府,她虽然早就盘算好了划清界限,此时此刻却难免有些难过。
难过什么呢?是为阿玛和隆科多不值吗?
不是的。
阿玛做到“佟半朝”的位置,已经是过线了,她不认为有什么好遗憾的;
至于隆科多,那都是恶人自有天收的报应,她犯不着为这样的同族有什么波动。
她不过是想到了嫡姐孝懿仁皇后,想到了她自己,想到了困住她们姐妹大半生的承乾宫,以及后宫中那无数个熬不尽的黑夜。
佟府出来的姑娘们,就这样把岁月耗在了红墙黄瓦之内。
这便算是偿了佟家的养育之恩吗?
佟佳氏苦笑,如此一来,她倒是幸运的。
嫡姐为此搭上了性命,而她白捡了儿子,当了太后,还能跟佟家划清界限,该是三生有幸了吧?
佟佳氏给自己开导完,强打起精神哄儿子:“先前叫你把那镯子给隆科多,哀家便做了决断,有什么好担心的。你回去让皇帝也莫操心,朝政和自个儿的身体为重。”
胤小祕歪着头,眨眨眼:“噢,那……隆科多会怎样啊?”
佟佳氏垂了眸:“别管他。隆科多这是驴推磨盘转圈圈,指不定哪一步就给踩到先前的蹄子印栽了。有个佟半朝的先例还不够,非要做这个佟选,嫌自己命太长便使劲儿造吧。”
胤小祕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对!隆科多作妖,儿砸都嫌弃他。”
小团子嘴上吐槽着,眼神却完全停留在冰鉴另一侧的糕点盘子上。
佟佳氏没好气地用食指指背点了点小团子的额头,统共不过三下,大约是怕护甲划到他。
“你这孩子,便是不跟皇帝学着勤勉,也该向你二哥他们看齐,再不济总该跟侄子们并肩才是。比你聪敏的人都在比你努力,瞧瞧你自个儿做的什么?”
光想着吃了。
胤小祕不带客气的,捏过枣泥糕两口咽下,有些噎着了,又手忙脚乱灌了几口水下肚,这才顺过气来。
他理直气壮:“比儿砸厉害的人都比儿砸努力,那儿砸光努力有什么用?”
佟佳氏:“……”
又开始讲歪理了,关键是哀家差点被带偏。
小团子嘬完五根手指,捏了帕子擦擦手,笑道:“正因为儿砸不厉害,所以才要讲求方法。前人开好的路,儿砸总结总结变成自个的,不就慢慢追上人家啦?”
佟佳氏沉默,内心开始动摇。
小家伙跳下绣凳,跑到佟额娘跟前:“所以,额娘也可以放下佟佳氏的姓氏,不去管什么定好的路子,做回自个儿又如何?”
胤祕笑着给了她一个熊抱:“不论如何,佟额娘永远是儿砸的佟额娘。”
佟佳氏藏着感动,唾他:“多大了,还要往额娘怀里钻。”
“再大也是额娘们的孩子呢!”
胤小祕使劲儿在佟佳氏肩头蹭了蹭,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气。
是佟额娘的味道。
*
热气一日日攀升,粘杆处从燕京城中探听回来的消息也越发严峻。
弘时跟隆科多果真有了动作。
雍正受到消息没有任何表示,在九洲清宴批了满满一日奏折,临近傍晚,才踏着晚霞摆驾西峰秀色。
今日正是七夕节。
夏夜里星月交辉。
西峰秀色的“岚镜舫”中,胤禛早早命人特意备了一桌七夕巧筵,台基上挂着各式葫芦灯、鱼灯、四方灯等,其中玻璃材质的四方灯灯扇最是透光,照得整座画舫亮如白昼。
画舫之外,能望见一池七夕荷花灯飘在水上。
胤禛来的路上,便着人请皇后乌拉那拉氏过来。他落座后,正展了折扇悠然自得候着,才扇了没两下,笑容就僵在脸上。
乌拉那拉氏确实是来了,只不过身后跟了一串小鬼头。
从小幺这个叔叔,到元寿、天申两个阿哥,连和慧这个公主都跟来了。若非圆明园只带了他们四个,怕是还得加上端柔淑慎她们。
雍正在儿子面前总喜欢板着脸做严父,对女儿则宽和许多。
虽然从面上根本看不出多大区别。
他起身拦了皇后行礼,沉着脸看向胤祕:“大晚上的不睡觉做什么?”
胤小祕疑惑:“这话我才要问四哥呢,大晚上的干嘛折腾四嫂跑一趟,害得我们没法睡觉跟来保护。”
雍正:“……”
还成了朕的不是!
乌拉那拉氏掩唇笑了笑,讲和道:“皇上,确实是臣妾不查,劳烦二十四阿哥他们相送的。臣妾失职……”
这大好的日子,怎么会是皇后失职呢。
雍正只好捏着鼻子忍了,打发胤小祕几个人到底下一层去玩闹,小家伙们听到外头放河灯,呼啦啦全都奔了出去。
胤小祕磨磨蹭蹭留在最后,往外头千盏莲花灯绽放的湖面上一瞅,笑了。
乌拉那拉氏还不解问道:“皇上,这是……”
胤禛不怎么擅长风花雪月的陈情,轻咳一声,正欲叫叫苏培盛打个配合,谁知却被幺弟抢了先。
“我知道我知道,这就叫做天地为盟,星月可鉴,明灯三千盏表心意的嘛。”小团子一溜烟跑到乌拉那拉氏身后,生怕被胤禛揪住小辫子挨两巴掌。
发现四哥确实抓不到自己,胤小祕得意忘形了。
“四嫂,四哥这是害羞呢!我替他讲!”
小团子早有准备,绕过胤禛伸来的大掌,一边跑远一边喊。
“鱼交鱼,虾结虾,□□都得找个蛙亲家。四哥四嫂天生一对,就差我生个小侄儿啦。我这就去放河灯许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