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道袍的相师舌头打结了。
须臾, 他才瞥胤祕一眼,高深莫测:“你们这是招惹上了不干净的东西,想要破解也简单, 桃花汛之前离开此地,可保平安。”
道人说完,一手拄着平津帆起身, 有节奏的铃铛声再度响起,似是准备离开了。
允禟知道胤禛打什么主意, 笑了笑, 两步上前拦住这人去路:“先生既然有这般神通,不如就跟在身侧,也好叫我们安心。”
道人闻言一怔,连忙摇头就要躲开,被允禟揪着道袍抓到身边。
胤禛笑:“急什么?”
这兄弟俩一唱一和,相师便明白自己是碰上硬茬了, 也懒得再装,平津帆往桌沿一靠,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懒散劲儿来。
“你们沾上的是双尸案, 我可不陪你们玩。”
小团子蹦到他跟前, 好奇的仰头望着这白胡子老道:“你怎么突然声音年轻了好多岁, 返老还童吗?那胡子怎么还不黑?”
这小家伙手长, 相师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伸出恶魔小爪使劲一拽,一把白胡子生生被胤小祕给扯了下来。
装神弄鬼的道人疼的乱喊起来。
小团子把胡子顶在脑袋上,回头看胤禛:“四哥, 这有坏人骗你呢。”
胤禛淡淡:“被骗的难道不是你吗?”
胤小祕扁扁嘴, 逗笑了哥哥和侄子们。
蹲在地上的骗子好不容易缓过劲儿, 被胤小祕一脑袋胡子的模样也搞得破了功,看起来想笑又在极力忍着。
或许是出于良心发现,骗子烦躁的挠挠头道:“别怪我没提醒,人家能高抬贵手叫你们滚蛋,就麻溜今晚收拾了出河南吧。免得明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觉得自个大发慈悲,这开封府的泼皮无赖里还没有谁能叫他这么温柔以待呢。
允禟冷笑:“谁叫你来的?”
“那不能说,拿人钱财□□……”骗子道。
于是,下一瞬,再没能问出有用信息的允禟对着屋前堂打了个口哨,骗子登时被揍得鼻青脸肿。
允禟折磨人其实花招不少,今个当着幺弟的面这才收敛了。
他原以为得多打一会儿,谁知道这人还挺能屈能伸,抱着脑袋就把背后买主卖了:“外头外头,驿馆对面那家茶楼里,有人在盯着你们呢。”
骗子被带刀侍卫们架起来带了回去。
允禟看向胤禛:“猜到了咱们住进驿馆会被盯上,没想到还搞得挺花。”
小团子也插嘴:“就是,我就说有什么在看着我们呢,四哥你还不信!哼,你要多听听我的建议。”
胤禛睨他一眼:“你说的那是人吗?”
小家伙别开脑袋看窗外,胤禛思忖着,缓声吩咐:“底下你们还是得去的。这头看着我们的小幺都足够应付,无需担忧。另,今个下去的是开封府下设十四县,一个一个跑,恐怕你们且得耽搁几日,多带几个人手。”
胤禛说到此处顿住,似乎是为了给三个人留点面子。
偏偏胤小祕要着重强调一下:“对,免得被狗追进粪坑里~”
弘历登时炸毛:“幺叔,那是泥塘!泥塘!”
弘昼也哈哈大笑:“幺叔你就看热闹,仔细这回你碰上什么倒霉事。”
弘昼嘴上没个把门儿的,被雍正扇了一巴掌后脑勺:“你阿玛也在一块呢,就不盼着点好。”
严肃的事情自然是要认真办,但这么刺上几句,叫几个小的都不知不觉缓解了紧张,束手束脚的感觉被横扫一空。
允禟率先起身:“成了,我就带他们先去兰阳了。”
这叔侄三人走后,胤祕期待道:“四哥,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去驿馆对面的茶楼啦?”
胤禛好笑:“你去茶楼做什么?”
“四哥不是叫我对付盯梢的人吗?”小团子瞪圆了眼:“我都想好,怎么拿毛毛草挠他们脚底板啦!”
胤禛被这童言童语逗得无奈:“你这是伤敌一毫,自损八千啊。那些人的脚底板,你也不嫌臭。”
胤小祕恍然大悟:“对哦,那……那叫他们喝我的洗脚水?”
胤禛一本正经:“不是还要留给小草。”
二驴这个名字,他是有些叫不出口。
小团子连连点头认同:“也对,他们连喝我的洗脚水都不配。”
雍正:“……”心情复杂。
懒得再这么没完没了扯皮,胤禛点破道:“不必想了,方才特意叫带刀侍卫押人回驿馆,就是做给他们看的,这会儿,估计早就从茶馆撤走了,你去了也只是一场空。”
小家伙焦急道:“啊?就这么放他们跑了?万一他们现在就把消息传回京师,那我们不是就不能在这里玩了?”
胤禛永远猜不到幺弟的思路从哪个角落里窜出来,顿了半晌才耐心解释:“黄河汛期年年都会派人巡查,一时半刻他们还猜不到真实身份,只当我们是巡查官员之流,才会派了人故意吓唬驱赶。”
“只要身份还没暴露,我们就还能在这里安心查案。”
听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胤祕只觉得自个学会了许多套路,回去可以用来对付老朱,等再熟练一些,用在四哥跟佟额娘身上也不错呢!
小团子心里想这一出,嘴巴上倒是乖巧:“那四哥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还找老田嘛。”
转眼两天,田大人也变成老田了。
胤禛对小幺这种奇怪的自来熟,以及对平辈称呼的坚持实在没辙,觑他一眼,伸手把他脑袋顶上的白胡子摘掉。
“不急,田文镜今日才要带仵作验尸,明日再去找他不迟,我们先去找另一个人。”
“谁呀?”
胤禛将胡子折起来,塞到幺弟手上:“田文镜说,陶二郎此番入已经迁入开封府,我们便去会会他。”
胤小祕都忘记脑袋上的小胡子啦,看到皇兄递过来,玩心大起,抢着要给他粘上。
胤禛在这些无伤大雅的小事上头,向来很惯着幺弟,反正四下无人,索性随他折腾。
于是,小团子精心装扮一番四哥后,左瞧瞧右看看,突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四哥,你这样好像阿玛呀。”
胤禛怔了怔。
他是最不像汗阿玛的孩子,若说像,二哥和十四弟确实更像一些。
胤小祕毫无所觉,继续道:“不过胡子长了些,阿玛的胡子是短翘翘的,一生气像个小刺猬,哈哈。”
看幺弟如此开心,胤禛也不再纠结那些过去一度十分在意的事情。
寒冬的冰封万里,总归是会融于炎阳温暖的怀抱。
*
陶二郎的人俑铺子在潘楼街拐角处。
这地方选的奇怪,因着几百年下来都是开封的金融彩帛交易之所,道路比平常的都要修的宽阔一些,两侧店铺屋宇森然,都是一些明面上拿得出手的营生,便是赌坊,也比这人俑铺子高出不少。
生意惨淡是可想而知的,胤禛只奇怪把这么晦气的生意开在这地方,其他店家竟然没有意见。
雍正拉着幺弟立在街头,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怒意。
这条街,怕是整个开封官场,乃至河南的销金窟吧。
胤禛压住胸中澎湃,带着小团子进了陶二郎的店。
外头的阳光还有些温度,进了店里,不知是不是暗窗的缘故,整个空气里都透着阴寒,只觉得凉飕飕的风吹在后脑勺,回头再看,又什么都没有。
陶二郎倒在一堆木俑陶俑之间,有些颓废的晃了晃酒坛子,发现空了,才骂一声随手丢到一边去。
那坛子骨碌碌滚动,撞在木俑身上,翻出异常沉重的声响,随后,反向滚到了胤禛脚边。
胤小祕伸出脚踩住,比了比目标,踢到了陶二郎脚下。
陶二郎迷迷糊糊睁眼,斥道:“谁啊!没看到你爷爷在睡觉吗?”
“是你爷爷我呀。”小团子飞速瞄一眼四哥,补充道:“还有你爷爷的哥哥。”
陶二郎听着这童声,骤然醒了神,再看面前穿着粗布长袍平底布鞋的胤禛,皱眉起了警惕之心:“有事?”
胤禛笑笑:“看来你日子还过得不错啊。”
陶二郎不耐烦:“有事说事!”
胤小祕就没见过在他四哥面前能比他自个还要横的,瞪大了眼望着陶二郎,不满道:“你真是狗胆!”
不等陶二郎说话,小团子从随身的小布兜里翻出一张图纸,递给陶二郎道:“看看,认不认识?”
那纸上画的是胤祕记忆中的鎏金扁头镯子,有些润色,但大差不差。
很可惜,陶二郎显然对这些珠宝首饰不开窍,随便看了两眼不耐烦道:“什么破玩意,这是丧葬用的人俑店,不买别裹乱,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
小团子撇撇嘴,懒得搭理这醉鬼。
他将图纸往出掏的很随意,不小心带出一张有揉皱痕迹的麻纸,纸张显然已经用重物压平展过,在半空中滞了片刻,悠悠落在桌面上。
陶二郎捡起来,原本随手就要递还给小家伙,却在扫过上头的字之后忽然顿住,呼吸一滞,随即有些躁狂起来。
他半个身子扑在桌上,一双粗糙的掌心满是老茧,死死捏着这张纸,瞳孔放大魔怔般自言自语:“不可能,怎么会……你从哪里得来这纸……”
小团子被这人吓到了,往后退了两步,抓住四哥的衣袖,将半个脑袋藏进去。
胤禛负手而立,联想到所有事件的发展,一个猜想骤然浮现在脑海中。
他伸手抚了抚幺弟的脑袋,将人护在身后,淡然迎上陶二郎的视线道:“有人要我们把它带给你。”
陶二郎听到这话崩溃,大吼:“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这人不知是喝醉了酒,还是受了什么刺激早就有些精神恍惚,口中絮絮叨叨念着纸上那句话,竟然就这么不顾胤禛二人,掀了帘子往后院走了。
小团子掏出脑袋,急道:“四哥,那张纸被拿走了呀。”
胤禛默默吁了一口气,轻声答:“无碍,已经知道了出处,拿便拿走吧。”
胤小祕听得一头雾水,挠挠头连忙跟上四哥,离开这个叫他毛骨悚然的地方。
胤禛当晚便叫贴身侍卫纳钦带了密信送去允禟那里——
“武陟教书先生系赵东宁,速速擒拿归来。”
*
旁的地方是春雨贵如油,到桃花汛期,河南却是正好相反。
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一时停了,刚见到太阳尖儿,又阴云密布,大雨顷刻间瓢泼般淋漓。雨停的时辰短,田文镜也只能将抢修堤坝之事尽量集中在雨小的时期。
屋檐上倾下一道道如银水柱。
胤禛带着幺弟走了厨房常用的小门进来,处处都能听到府衙内忙忙张张呼唤“藩司”的声音。
雍正掀了帘子进去,田文镜跟护着胤祕跟在后头,等门阖上了,他才头一次正儿八经给主子请了安。
胤禛抬手叫二人坐下,自个也坐在主位上:“治河进展朕已有耳闻,案子查得如何?”
三人各自坐一张长案禅椅,案头已经摆好了这位布政使费心思弄得一桌酒宴,算是简单的补个臣子接风礼。
田文镜原想着要帮主子试个毒,却被雍正拦下,示意他谈正事。
田文镜余光瞥一眼胤祕,道:“前日验尸当场已经完成,一人是死于绳索压迫,窒息而亡,绞刑骨折也对的上号,身体没有本能挣扎之外的痕迹,不过被水淹了这么多日,衣物和皮肉都损毁厉害,不能断定就是完全属于自杀。”
“另一具尸体新一些,断定是溺死,从指甲、口齿和内里各处都检查出黄河大堤之内的一中水生植物。怀疑,是跳河而亡。”
胤禛听着这些,丝毫没有影响食欲,动了筷子示意二人一起吃:“这个大赵氏的尸体是怎么被冲到跟小赵氏一起出现的,当时没有埋人?朕记得半年以上没有封棺,还在水里泡着的话,恐怕早就变成白骨了?”
田文镜点头应是。
说这大赵氏当时是下葬了的,只是小赵氏失踪之后,被人掘了坟,尸体不翼而飞,因而虽说去了半年以上,还是留有一定的皮肉和衣物。
他又道:“不过,两具尸体腐烂度太高,面部已经大部分损毁,只是这对孪生姊妹在后脖处都有个蝶形胎记,才确认了就是她们。”
胤禛对这一点不置可否。
小团子听着这些验尸故事津津有味,就跟他看鬼故事的时候一样入迷,连带着桌上的菜都变得更好吃了。
胤祕十分中意最中间这一盅“鱼虾笋蕨兜”。
他趁着四哥跟老田都没有说话,连忙夸赞:“这个鱼虾笋蕨兜比宫里的好吃呢。”
所谓鱼虾笋蕨兜,便是春日里采摘最嫩的笋和蕨菜,热水焯过,再将鱼虾切块上小甑蒸熟,加入各式佐料,与粉皮拌匀所得。
田文镜看看阿哥所指,苦笑道:“蒙小阿哥喜欢,臣给这道菜起名叫‘山海兜’,阿哥觉得新鲜,怕是因为这鱼虾都是河里现成的,都不用打捞,涨水起来又落下去,堤岸到处都是。”
雍正听出其中辛酸,刻意不谈沉重的叫他再伤心,笑问:“哦,这个名字有些意思,怎么想到‘山海兜’的?”
田文镜恭恭敬敬:“笋、蕨生于陆地,鱼、虾却来自水中,这两类原本此生都见不上面,却因着食味不期而遇,也算是一种造化。”
胤禛对这名字和寓意十分喜欢,赞叹着要回宫也将御膳菜单名改了。
三人默默享受了一阵美食之后,田文镜看雍正进食已经收尾,心情也不错,便起身从桌前绕到主位前头,揖手深鞠一躬。
“臣还有件事要奏。”
胤禛挥手:“讲,什么事如此郑重。”
田文镜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讲清楚:“此次验尸,臣命的是开封府仵作邢年主理,他近日忙不过来,便带着徒弟周宣一道查验。”
胤禛已经听那起子衙役提过,点头道:“此事不打紧,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田文镜咬咬牙:“方才臣提过,一女子是绳索导致的窒息而亡,另一女子却是溺死。先前也曾禀过圣上,大赵氏死时已有身孕。”
“可是,这两具尸体,却是溺死的人腹部微微隆起,身怀六甲,那窒息而亡的却没有。”
小赵氏可是黄花闺女,如何会有孕。
胤禛轻声问:“这两姐妹长得很像?”
田文镜点头:“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尸体如今何在?”
“……腐烂的厉害,已经裹了席子送去乱坟岗了。”
室内的气氛骤然诡异起来。
胤小祕听到这种毛骨悚然的事,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慌不择路的跑到了皇兄身边,埋头往他臂弯里钻。
胤禛知道这小家伙最怕鬼,由着幺弟闹腾,眉头却紧紧皱起,半晌出声问:“旁的仵作也是这个结果?”
田文镜意味不明哼笑一声:“邢年的徒弟不肯在验尸单上签字,跟他师父唱反调。这周宣是巡抚打过招呼的人,如今,没人敢插手进来作对。”
胤禛闻言冷笑。
看出皇帝的心情急转直下,田文镜不再多言,只等雍正拿主意做决定,他好去执行。
胤禛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幺弟的后背,就像是在给炸毛的小兽顺顺气。
半晌,他突然道:“朕已经知道赵东宁人在何处,你九爷如今正带了两个阿哥前去捉拿,快的话,这几日就能回到开封了。”
田文镜大喜,毕竟这赵东宁是本案最关键的原告。
为何突然撤了状子,匆匆离开开封府,始终是个迷。
胤禛看着幺弟又害怕又想继续听的小模样,笑了笑,接着道:“所以,朕的意思是,今夜便带人去乱坟岗,重新验尸。”
正听鬼故事的胤小祕:???
鬼故事竟是我自个?